“厲害,不愧是連魔族都要奉為上賓的人物,我等一行人苦苦思索才想到的辦法,你居然用喘口氣的工夫就想通了。若非局勢所迫,真想請你當我們的領袖,替我們指條明路出來,可是現在,只能說聲抱歉了。”合圍的眾人中,一名修為最高,已經凝練了法相的黑臉修士開口道。
慕長生喘著粗氣道:“我未必是魔。”
“我們知道,但是為了以防萬一,任何有可能的危險,還是未雨綢繆,提前消滅的好。畢竟生命只有一條,輕易不能用來下注,你知道的,我們為了活命,甚至可以投降魔族,如今為了保住性命,自然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我們早已無所顧忌。如果你真是人,不是魔,含冤而死,大可變成厲鬼再來向我們報仇。”
“這可不可能怪我們,誰叫你好好的人不當,非要當魔,結果變成這幅人不人,魔不魔的模樣。我們也不想殺你,可是現在沒辦法,萬一為了保住你,而搭上我們的性命,那也太不劃算了。”
“其實,就算你還是人,不是魔,也休想逃過三教六宗的追殺,尤其是萬獸宗,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歸根結底,你跟我們不同,我們只是一群無名小卒,宗門就算要追究叛變之罪,也不會太過認真,誰家沒幾個叛徒呢?可是你不同,你不僅出賣了萬獸宗,還替魔族出謀劃策,甘做鷹犬,被倚重為左膀右臂,你犯下的罪太重,而你也太出名了,三教六宗根本容不下你,哪怕你躲到天涯海角,他們也會將你找出,明正典刑。”
“反正你一定要死,乾脆痛快一些,現在就引頸受戮,我們也會記得你的好,每年給你上柱香,免得你在地府裡孤單,你有什麽遺願,現在不妨說出來,只要我們能夠做到,盡量幫你完成。”
……
眾人不斷附和,催促慕長生去死,反正你早死晚死都得死,何苦拖累別人。
若是能不用動手就達成目的,他們也不想動手,畢竟慕長生是五重界王境,哪怕重傷,也絕非好惹,可不是人人都擁有越階挑戰的能耐,何況還要擔心他的臨死搏命。
“確實,我不怎麽想活了。”
慕長生眼神黯淡,歎了一口氣,滿是淒涼。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他的哀傷發自內心,而非作假。
眾人一見有戲,便要催促,卻見慕長生忽然抬頭,鏗鏘有力道:“可就算死,我又豈能死在你們這群卑賤下作的鬣狗手裡?”
眾人聞言大怒,紛紛破口大罵。
“呸,真當自己是什麽大人物了嗎?就算是,你現在也是落地鳳凰不如雞,有什麽狂傲的資格?”
“現在不止我們想殺你,三教六宗也要殺你,所有人都希望你去死,做人做到這種地步,我要是你,早就一劍抹脖子了!”
其中用法寶從背後偷襲成功的那人,更是陰陰笑道:“你以為,我們跟你囉嗦這麽久是為了什麽?嘿嘿,中了蝕心蠍毒,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算算時間,也該發作了,認命吧!”
眾人雖是各懷鬼胎,此刻卻是難得的同心協力,同時出手攻擊慕長生,誓要將他格殺當場!
“認命?認誰的命?誰能讓我認命!”
慕長生眉心的第三隻眼再度浮現,那已不是靈瞳族的靈眼,而是千目魔君的邪眼!
界域之力隨心釋放,虛空霎時遍布詭異邪眼,密密麻麻,不停眨動,恐怖異常,而且每一隻邪眼都射出一道異光,使得虛空處處塌陷扭曲。
在界域中的眾人,根本無法抵抗這股力量,隻一照面,肉身和法寶一起全被擰成了麻花,被絞殺得支離破碎,最終連元神也沒能逃出,一並在內中破滅。
慕長生和這群人的差距,並不只是在於境界,更在於他是一名天才,而這群人過於平庸,哪怕彼此都在同一境界,慕長生要殺這群人,也不是多麽困難的事情。
“你們說得沒錯,所有人都要我死!你們要我死,三教六宗的人要我死,甚至就連我的族人,都需要我的死來保住他們的平安——可你們越要我死,我就越不能死!我還沒輸,只要還活著,就有翻盤的機會,現在還不是放棄的時候!”
被逼上了千夫所指的絕地,慕長生反而激發出了不服輸的精神,展現出昂揚的鬥志,雙目一改先前頹喪的眼神,反而神采奕奕。
可就在他撤去千瞳界域的時候,被他殺死的那群人的屍體,猛地膨脹起來!
“唔,不好!”
慕長生臉色驟變,可他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聽見數聲驚爆。
砰!砰!砰!
所有人的屍體都爆炸開來,冥氣混合著屍毒,在這麽近的距離下,哪怕以慕長生的根基,也無法抵擋,當下被震得重傷飛退。
現場的鮮血受到神秘力量的牽引,迅速匯聚在一起,凝成箭矢形狀,風馳電掣般朝著慕長生衝去。
“可惡!”
先遭月湖天君斷臂,再受小人偷襲,如今又受屍爆衝擊,三度受創,又有兩次中毒,在這樣慘烈的情況下,慕長生猶有反抗之力。
他翻手召出天眼神弓,再催靈瞳異能,盡管他已是獨臂,但這等法寶也不需要用蠻力拉弦,元氣注入法寶,弓弦自動張開,快速射出一箭。
無形之氣貫空而出,正面衝擊血箭,兩兩崩滅。
竭力擋下這致命一擊,慕長生再也壓製不足體內的傷勢和劇毒,創口再度崩裂,鮮血飛濺。
“原來……糟糕!”
驟然意識到敵人真正的用意,可憑慕長生現在的狀態,實在是有心無力,哪怕料敵先機,也無法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創口濺出的鮮血,在莫名力量的操控下,凝聚成一隻血爪,凶狠凌厲地刺入他的胸膛,抓破他的心臟!
“你……是誰?”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慕長生你很聰明,而且非常自負,眼高於頂,所以才看不見身邊的威脅。”
一道血影閃過,在半空凝聚成人形,正是賈德義。
慕長生狠狠瞪著賈德義,但他並不認得對方,只知道是那批投降者中的一員,這群人太過平庸,太過無能,以至於他根本瞧不上眼,也不曾浪費精力注意過。
“你一定不認得我吧,不過沒有關系,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否則又怎麽會有今日的收獲?”
賈德義大笑起來,同時催動血祭大法,吸收慕長生體內的元氣。
慕長生不願束手就擒,想再度釋放千瞳界域,重施故技,孰料四周血光驟起,足下大地泛出血水,很快化作一條血河,沒過他的膝蓋,散發出濃鬱的血腥氣,層層血光遮住邪眼,令其無法射出邪光,壓製住了他的界域之力。
“你居然也是界域強者!”
慕長生難掩心頭震驚,到如今他也不需要故作冷靜。
“很吃驚嗎?我說過了,這就是我要的效果,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像你這般高調,似我這樣的人,更喜歡躲在陰暗角落裡,偷偷的找機會下手,就像毒蛇一樣。”
賈德義先是得意的大笑,很快又正色道:“雖然這麽說,其實我也只是剛剛晉升,要知道戰爭中其他的不多,就是死人多,而在這場戰爭裡,死的魔更多!對於我這般喜歡撿漏的人而言,這裡簡直處處充滿了奇遇,就在一刻鍾前,我找到了一名重傷的魔王,然後打斷了他的四肢,將他削成了魔輥,最後榨取了他的力量。而在此之前,我就撿了許多的漏,結果這一下突破了關隘,水到渠成地晉級了界王境。”
其實重傷且落單的修士同樣也有不少,但魔族是喪家之犬,痛打落水狗人人喜歡,可修士即將成為贏家,萬一撞見了他的“撿漏”,很可能會用佔算之法將他鎖定,一路追殺到底,他可沒有斷絕因果聯系的術法或寶物,哪裡敢招惹。
賈德義貪歸貪,但什麽時候該貪,什麽時候要克制欲望,這點他分外清楚,否則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慕長生感受到體內快速流失的元氣,卻是無力反抗,不由慘笑道:“我慕長生自詡才智無雙,雖不奢望永世長存,卻也盼過轟轟烈烈的一死,沒想到最後竟會死在一名小人手裡。”
他剛剛擺脫頹廢,生出求生之念,結果馬上被打落深淵,命運的捉弄,令他無話可說。
這種滋味,就像是連世界都拋棄了他,催促著讓他去死。
賈德義渾身上下找不到一點高手的氣度,但他渾不在意,反倒引以為榮,笑道:“大英雄大梟雄都衝在最前面,自然死得快,反而是我這樣的小人物,因為怕死,才能夠笑到最後。”
慕長生搖了搖頭,用眼神示意之前死掉那批人的屍體,反問道:“那這群人又怎麽算?”
賈德義聞言一噎,訕訕道:“他們還不夠小人,做事瞻前顧後,畏首畏尾。”
慕長生一語揭穿真相:“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實力不如你。”
“也許吧,但成王敗寇,又有什麽可說的呢?原本根本不重要,就像你說你是身不由己,有誰會信嗎?”
“是啊,有誰會信呢,連我自己都不信。”
賈德義一邊說著話,扯東扯西分散慕長生的注意力,一邊加快吸收元氣。
慕長生的皮膚很快變得蒼老,面上出現皺紋,肌肉也出現明顯的萎縮現象。
他歎道:“差不多了,我可不打算死在你這樣的人手裡。”
賈德義正要反駁你現在還能做些什麽,就見慕長生握在手中的天眼神弓突然綻放燦爛的光芒,上面鑲嵌的眼珠紛紛射出邪芒,一股毀滅的氣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
“轟”的一聲,天眼神弓爆炸開來,大部分的力量在慕長生的控制下,朝著賈德義衝擊而去。
這把弓本身就是中品寶器,再加上上面鑲嵌的靈瞳,自爆發出的威能無與倫比,更蘊藏混亂的瞳術,賈德義的血身當場就被摧毀,哪怕他召喚血甲護身也沒有用,連他的血海界域也被一並破壞,而慕長生也同樣被震飛出去。
不過,這種方式的破壞力強歸強,但想殺死一名界王境修士,卻還有所不及,修士的境界越高,保命的手段越多,不是想殺就能殺的,除非特意準備了蘊含終結類大道的殺招,否則頂多毀去肉身。
果然,半空中又見大量血水匯聚,再度凝成賈德義的模樣,他看著重傷飛出,撞在一顆枯樹上,一動不動的慕長生,在心中權衡著利弊。
慕長生現在體內殘留的元氣極少,還不到一成,繼續吸攝他的血肉,也不會有大的收獲,而且他的靈瞳異能奇詭難防,加上指不定還會有其他的手段,若是再拿出一件法寶進行自爆,到時候賈德義除了再被毀去一具血身,不會有任何收獲。
“原來如此,難怪你說差不多,特意讓我吸收到這種程度,就是讓我知難而退,因為如果堅持殺你,將是得不償失。”
賈德義的臉色有些難看,對方居然在這短短數息間,就摸透了他的心思。
慕長生躺在地上,坐靠著枯樹,艱難的抬頭,道:“君子可欺之以方,小人可欺之以利,你現在知道我的想法,打算怎麽辦?”
“確實,惱羞成怒,選擇損人不利已的做法,這可不是我的風格。”
賈德義搖了搖頭,便要轉身離去,他可不擔心對方報仇,就憑慕長生現在又重傷又患劇毒又被吸攝掉本源的狀態,就算虛空強者來了,也是回天乏術,咽氣是早晚的事情。
就算慕長生的命特意硬,這樣的傷勢都能活下來,別忘了,還有三教六宗的人會追殺他,只有殺光所有的魔族,才能結束掉這場天地異變,回歸玉洲。
離行前,他轉頭道:“慕長生,以你的智慧,無論是站在正道,還是站在邪道,都能大有成就,可你偏偏兩邊搖擺不定,明明站在魔族這邊,卻還想著要怎麽堂堂正正地回歸人族,以為能掌握一切,結果掉進大能博弈的局中,再難自拔,這才是我說你眼高於頂的原因。會淪落到今天,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言畢,他趕緊血遁離開,這裡弄出來的動靜太大,難保不會引來三教六宗的修士,到時候對方肯定不介意順手將他收拾掉。
“咎由自取,哈哈,果然是咎由自取,這就是報應咳咳咳……”
慕長生咳出一大灘黑血,生機漸漸消散,一如他所坐靠的那顆行將就木的枯樹。
“呵,吾的盡頭,竟然不是在與強者轟轟烈烈的交鋒,而是傷於一群小人之後,然後默默無聞而亡嗎?”慕長生自嘲道,“真是再合適不過的死法。”
一片灰黃的枯葉從樹枝上凋零,飄落在他的懷中,更令他感受生命的消逝。
只是,越是接近死亡,反而越覺得輕松。
不願辜負父親的期許,不願讓滿懷期待的族人失望,主動擔下振興全族的責任,不惜一切,要讓謊言成真……
這份責任,成了他一輩子的枷鎖,禁錮住雙手雙腳,壓著他向前走,如今,終於可以放下。
死亡的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慕長生仰首眺望碧空,觀天際雲卷雲舒,一如往常來去,全無定向,不因個人期冀而變,縱使有無雙的才智,也只能任由擺布。
夕陽之下,風吹衣袍輕蕩,發絲當空紛飛,血跡斑斑的著裝略顯襤褸。
一聲輕歎,卻是為了心中放不下的那個人,縱然放下了背負了一輩子的責任,卻仍放不下對那人的愧疚。
“綺羅,你會恨我嗎……到了地下,你會接受我的道歉嗎……”
生機漸漸從殘破的身軀上流失,慕長生的視線變得朦朧,意識漸趨模糊。
彌留之際,隱約間能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漸漸朝著自己走來,夕陽映照下,其神態一如既往,看不見絲毫的怨恨,只是全心全意的侍奉。
她彎下身,伸出手,輕輕道:“少主,我們回家吧。”
慕長生滿是皺紋的臉上,淌下乾澀的眼淚,他艱難的抬起手,想要放到對方的掌中。
“回……”
卻在中途,無力的垂下。
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夢中夢。
陣陣淒風拂面,洗卻前塵舊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