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蒙軍的大隊兵士紛紛從火車上擁了下來,來到綏遠這個塞外名城,從南方過來的軍官士兵們都好奇得很。乾冷的北方空氣打在臉上,就讓這些坐了很久火車的兵士們精神一振。
從北京過來,經過南口的山地,裝備士兵和輜重的火車就行進得極其慢,前面是特製的重力機車在拉,後面火車頭在頂,才越過了南口天險。經過外長城一線,六七天才到了綏遠。口外雄奇的風光,讓這些南方的士兵們更加領略了祖國大好河山之美。何燧等軍官利用火車停下來加水加煤換車頭的時間,也好好地考察了一下南口過來的兵要地理。
誰也不知道,安蒙軍將來是不是要一路打回來。
綏遠位於河套平原的中部,黃河百害,唯利一套。這裡氣候在口外算是溫和,出產也不少,而且位於內蒙六盟旗最中間的地方。在前清的時候這裡就設將軍,設都統,保衛東蒙古的六盟旗。在西蒙古歸附之後,這裡又是羈縻震懾喀爾喀蒙古的重鎮。
民國伊始,原二十鎮統製張紹曾就護理綏遠都統,以寡弱之兵在這麽廣大的地區裡面苦苦維系著蒙古局面。現在安蒙軍終於增援上來了。
小小的火車站上一下多了那麽多軍人和輜重,頓時就顯得熱鬧非凡。何燧他們也走下了火車,看著各級軍官在那裡約束隊伍。十幾個穿著灰色軍服的軍人似乎在車站已經等了很久了。最中間的一個軍官快四十歲的年紀,要不是穿了一身有中將布肩章的軍服,那個老實憨厚、被風霜侵染的樣子,就像是個夥夫了。
他看到穿著馬靴的何燧他們從車上下來,眼睛一亮,大步就迎了上來。何燧他們看見這些軍人迎了上來,還沒來得及問好寒暄,身邊北洋軍參謀本部派來的聯絡官就笑著向他介紹:“這位就是綏遠都統張敬輿將軍了。看來他是早在車站親迎何將軍了啊。”
這個張敬輿和在北京的那些北洋高級軍官們不一樣,這是何燧第一印象。北京的那些高級軍官勳章閃亮,大腹便便的,看樣子就沒了軍人的模樣,很多都已經消沉了銳氣,看起來像官僚多過像個當兵的人。
這個張紹曾握手很用力,眼光也單純了很多。那一身的氣質,就是老在士兵堆裡打滾才有的。看著他身上寒素的服裝,何燧忍不住都要為自己身上黃呢軍裝和閃亮馬靴慚愧了。
看著這個苦撐口外局面的北洋將軍,何燧不禁收束了神色,很嚴肅地朝他敬了個禮。他身後的軍官,甚至包括桀驁的李睿,都立正肅立敬禮。
軍人之間是不需要太多話的,張紹曾自然也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他立正還禮如儀:“你們來了就好,來了就好。看你們兵強馬壯的,我可真是放心很多了……何將軍,咱們到兄弟的都統府內再詳談。到這裡到的弟兄,我的軍需會把他們安排好的。”
何燧誠懇地道:“敬輿大哥,你要不嫌棄的話,就叫我一聲灼然!咱們之間不用客套了。在路上我就巴不得早點到綏遠來,馬上就想在這裡征募九千人的夫子,好讓安蒙軍馬上就能使用上去。您是這裡的老軍務了,看我們安蒙軍最先使用在哪個方向比較好?是用在錫林郭勒盟方向,還是在巴彥卓爾盟方向?”
他真的是馬上就想上戰場。北京一路過來,那沉悶而無變化、還鉤心鬥角的氣氛實在讓他鬱悶。張振武才見面就被捕殺,也讓他大為震驚。現在除了北方即將到來的戰事,他還是懷念在江北單純的軍人生活。
雨辰將地方政治的事情和他們嚴格區別開,只是帶兵、練兵,和北方那種軍人政客的生涯比起來,這樣似乎才是他要的生活。
張紹曾拉著何燧的手,慢慢地朝車站外走去,兩人的部下隨員在後面跟了一群。大家都互相寒暄著打招呼,氣氛一時就熱絡了起來。只有李睿冷著一張臉,誰也不愛答理。這個人只有在面對他的雨司令的時候,態度似乎才會好一些。
就聽著張紹曾在向何燧介紹情況:“從錫林郭勒盟和巴彥卓爾盟都可以直抵庫倫……不過在錫林郭勒方向呢,可以和熱河都統取得聯絡,那邊補給也方便一點。不過庫倫那個蒙古國的兵力放在那個方向也多一些……巴彥卓爾盟背靠著沙漠,大軍補給很困難,但是那裡的蒙古王公是最忠心的,向導好找。那裡對手擺的兵也不多……”
何燧專心地聽著,他身後的孫裳參謀長早就翻出本子在那裡記錄。張紹曾微笑地看著,這南邊來的安蒙軍看來真的不是雨辰派來做樣子撈個好名聲的。自己在口外支撐,多少北洋同仁打電報來說願意支援?等自己去求餉求械的時候,又一個個都沒了聲音。
但是這支部隊上來,一色的德國新槍,士兵一看就精壯得很,配備的機槍大炮也很多。一個遠在江北的地方實力派,居然把這麽大的本錢拿到幾千裡外的口外來,只是這份胸襟氣度,就讓他這個老軍人佩服得很。
看幾個人還專心地聽他介紹的樣子,張紹曾在心裡一笑,大聲道:“灼然,這就記上了?我現在和你們說的,不過是個大略!現在我的參謀長可是老漠北了,咱們還是到都統府裡慢慢說,急也不必急在這一時!”
張紹曾的隨員將馬都牽了過來,替何燧他們也準備了幾匹,都是口外的好馬,膘肥體壯,與安蒙軍從南方帶來的馬騾截然不同。看大家都上了馬,張紹曾加了一鞭,當先馳了出去,在前面大笑道:“灼然,口外苦寒,卻是我輩軍人為國建功立業的大好地方,你來對了地方啊!”
此時的塞北,的確是民國軍人最好的戰場啊。
而這時在長江中遊,卻沒有這種男兒意氣。在濕熱多雨的這個季節,更多的還是鉤心鬥角和暗地裡的交易。等待全國大選之前國家沉悶的政治空氣之下,一直在有著這樣的暗流流動。也許這次的暗流,是更加洶湧一些罷了。。
在武昌的湖北都督府、民國副總統兼湖北都督,武昌光複偉人黎元洪公就煩悶地走來走去。他今年四十九歲,身高體胖,在這個悶熱的黃昏裡,雖然就穿了一件短衫,但還是滿身的大汗。
他拿起一把蒲扇搖一搖,又扔在了地上,頹然坐倒在椅子上,歎道:“他們還要怎麽樣?張振武的靈柩回來,我跟諸葛亮哭周瑜一樣去迎接,他的家人子女我全養起來了,參議院那幫家夥怎麽還揪著我不放?”
偌大一個客廳裡面,只有黎元洪最心腹的謀士饒漢祥坐在那裡。這個以廣川才子聞名天下的人物是個乾瘦的中年人,一身灰布長衫在這個天氣裡似乎還覺得有些冷的樣子。他用留著長指甲的手摸摸自己稀疏的胡子,歎道:“宋卿公,這次算是上了袁蔚亭的當了!咱們以前幫了他這麽多忙,誰知道他一點擔當也沒有,我們之間的密電也都拿出來了……現在的局面,暗流湧動,大意不得啊。”
黎元洪歎道:“漢祥先生,我能不知道嗎?我這次是一步錯,步步錯。本來想薦黃自代來推脫一下,哪知道黃興還沒表態,長江下遊那些都督就紛紛通電擁護讚同了。那個雨辰還在通電上說,克強不出,如蒼生何?黃克強有那麽了不起嗎?”
他一拍大腿就站了起來:“那個江西李協和,現在把原來放在皖贛邊界的自己兩師人馬又朝贛西北運動。這還不是明擺著想用贛軍入湖,逼我下台的主意嗎?他就不怕天下人的唾罵!”
他居然也能說出這麽義正詞嚴的話出來,讓饒漢祥都忍不住有些啞然失笑,忙咳嗽了一聲。這個自己的主公,好謀而寡斷,心大而膽小,說白了就是一個偽君子。不過他將自己從漢陽的小旅舍的逆旅當中提拔起來,也不能不盡心竭力地報答啊。
他站起來按黎元洪坐下,看他滿頭大汗,強作怒色,心裡面只有暗歎一口氣。現在李烈鈞的部隊的確在朝湖北邊境集結,他的軍隊完整兩師之眾,兵強馬壯,李烈鈞又是膽大包天的人物,贛軍打過來是一點都不奇怪。
而湖北軍隊由於武昌起義打得太慘烈,已經是傷了元氣。黎元洪手下兵隊不過號稱一師又一混成旅,實際能有八千人黎元洪就該滿意手下的人吃空額比較客氣了。現在他唯一指望的就是袁世凱。
可是這個事情也怪他自己,自己通電推薦黃興自代。只要黃興一天沒表示拒絕的意思,以黃的身份名望,袁世凱還能強壓著易人不成?但是當時如果推薦北洋的人,黎元洪也不甘心,這擺明以後湖北都督自己是別想回任了。結果現在就鬧得兩頭不討好。同盟會是認清了他的面目,袁世凱對他也有怨氣。不過袁還是有件事情做得比較地道,就是嚴厲電令李烈鈞不得擅自舉並入鄂。
電令幾句話說得很是怒氣衝衝:
“該督當此時為唐季藩鎮割據焉?正當民國一統,舉國修明政治之日,該督移兵贛北。據傳對鄂省有吞並雄競之意,中央料該督當不出此下策,自絕於民國國民公意。如有一二宵小候黎副總統息肩之時,有割據鄂省之意。中央大軍將沿京漢線南下,朝發夕至,立成齏粉。無謂言之不預!”
袁世凱的這個背書讓黎元洪稍稍安心了一點,但是李烈鈞卻絲毫沒有收手的意思,打著迎黃督入鄂的旗號還在鄂贛邊境整軍經武。而黃興似乎也在和黎元洪賭氣,怪黎元洪既然殺了張振武,怎麽還弄出一份假電文來栽贓他,現在仍在上海不做聲,似乎就要看黎元洪如何收場。
這次的事件都是殺張事件的余波,誰也沒想到會鬧得這麽大,幾乎整個民初政局都被牽動,怪不得黎元洪一直在這裡惴惴不安。
饒漢祥拉長了腔調:“宋卿公擔心李協和乎?或擔心黃克強乎?”他在這裡乎啊乎的,可真把黎元洪搞得有些氣呼呼。但是知道和這個酸秀才在這事情上也沒氣好生,只有自己硬邦邦地道:“我都擔心!”
饒漢祥冷笑一聲:“我看都督這兩人大可不必擔心!都督要擔心的,唯一人而已!”
黎元洪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而饒漢祥卻不顧這個都督的焦急,好整以暇地用長指甲蘸了一點茶水,在桌上慢慢地畫了一個雨字。
黎元洪耐著性子看他畫完,最後才訝異地道:“江北雨辰?我和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要算計我做什麽?而且我和他之間還隔著個李協和。他的手能伸到湖北來?”
饒漢祥不停地冷笑,在黎元洪身邊坐了下來,當真是疊起兩根手指娓娓道來:“都督,放眼整個大江以南,現在還有王霸之心的,無非就是雨辰了!你以為他是同盟會人物?大錯特錯!他和同盟會不過是利用而已。看他在江北作為,無一不是為了爭天下在準備。
“如果雨辰在前清時就有袁蔚亭的名望,或者在民黨當中哪怕是有黃克強的聲譽,以他的手段和擴充實力的手腕,現在民國最高元首是誰,當真還未可知!他吃虧就吃虧在以前根基太淺。為了對抗中央的名分大義,只能屈居江北,組織地方自治為擋箭牌。但我敢斷言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整合江南實力,最後和袁蔚亭角逐天下!”
他說得激動,不顧黎元洪有些目瞪口呆的神色,怎麽談著湖北現在面臨的局面,說到雨辰要和袁世凱爭天下去了。
饒漢祥卻是滿心的感慨,他自許也是懷才不遇的人物?雖然碰到了黎元洪提拔,也不過是當做幕僚記事般的人物使用。他常在想,要是得逢雨辰當時的局面地位,自己未必不能做出一番事業來!
最後還是收斂了心神,繼續給黎元洪分析下去:“雨辰著眼於江南,沒有雨辰的暗中支持,李協和敢於以一省之力對抗中央?沒有雨辰和黃興許諾了什麽,黃興在南京留守任上當官當怕了的老名士,怎麽到現在也不推脫湖北都督的位置?只要能讓雨辰對鄂省收手,我敢擔保,都督的位置就穩如泰山!而北方袁世凱,也是很樂意看到都督將湖北交給他們北洋的人物!”。
話音一落,聲如金石。黎元洪再也坐不住了,又一下站了起來,拉住饒漢祥的手:“既然如此,願先生有以教我,如何才能讓雨辰收手?”
這下換饒漢祥露出了尷尬的笑容。他們在湖北風光的時候,雨辰是才到這個世界,帶著兩百敗兵準備去打上海呢。那時他們的眼中,哪有這麽一個人物存在?後來南京臨時政府成立,雨辰又是南京的戰將,而他們當時在湖北設立參議院,準備在武漢也成立一個臨時中央軍政府和南京對抗呢,和那些同盟會的人物都生分得很。這時想和雨辰拉關系,當真是不知道如何措手呢。
他只是搖頭道:“都督,這個容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總會是有辦法的。”
可惜留給他們想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在江西九江的金雞山炮台,天色已經黑得透了。炮台下臨大江,兩山南北對峙,是江西控制長江的要隘。炮台上有前清添置的克虜伯後膛要塞炮六門,還有一個陸軍的野炮連,也是江西對北方防禦的重要據點。
在這個晚上,金雞山炮台卻燃起了火堆,江上的航標燈也經過了整理,指出了一條通往山腳水面錨泊處的航道出來。
幾十個贛軍軍官在山腳下焦急地等待著。大家都睜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就想看到江面上有些動靜,能聽到江面上有些響動。可是等了這麽長時間,入耳的唯有江濤聲。
慢慢地終於有幾點***在江面上閃動,然後越來越大。到了最後,那些贛軍軍官終於確認了那是一隊軍艦艦艇。互相神色都激動得很,有些還你拍我打了起來。更有人低聲地傳令:“馬上把隊伍都帶上來!今天晚上就在船上過夜,誰也不許走漏風聲!”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這些亮著船頭船桅燈的艦船才慢慢錨泊過來。借著船上的燈光,看清楚了原來是一些前清時招商局跑運河的小火輪船。大概有十幾條,有的船後面還拖著幾條木船,真是一些雜色的船隊。
有些軍官的笑容馬上就冷了下來:“***,不是說好給咱們派艦隊了嗎?十幾二十條炮艦不要你全派,至少給咱們個五六條,怎麽就拿些破船來糊弄我們?這些船江西搞不到嗎?”
那些過來的船隊自然不知道這些贛軍軍官的叫罵,他們慢慢地放下了兩條小船,朝岸邊劃了過來。大家都屏住了氣息,就聽到小船劃槳的聲音。
兩條小船終於抵達岸邊,一個軍官就要燃起馬燈,船上跳下來一個個子高大的人影,開口也是北方口音:“不要亮燈!炮台上的火堆也要熄了!”
一個贛軍軍官笑道:“老哥,沒事。這一帶是山彎,除了江面,火光傳不到外面。而且長江夜渡很少。李都督選這裡集合大家,也是考慮保密的問題很萬全了。”
來人這才默不作聲。幾個小軍官提起馬燈掀開罩子,就看見來人高大的個子,方面大耳,長得很氣派。三十多歲的年紀,卻穿了一身贛軍的藍色軍服。他低聲道:“我們已經準備好了可以裝運一個團兵士的船隻,我們自己也有八十個弟兄跟你們一起行動。大家準備什麽時候上船?”
幾個贛軍軍官互相看看,沒人搭話。那高個子正是雨辰的衛隊長馮玉祥,不過現在雨辰的衛隊越來越像他的特別行動部隊了。編制也擴充到了六個步兵中隊,一個重火器中隊,這次又被他拿了出來。
他看沒人答話,有些惱怒:“歐陽師長呢?怎麽你們贛軍連點組織都沒有?”旁邊遠遠傳來了個聲音:“我是歐陽武,我在這裡,你們終於到了!可等得不容易!”
歐陽武因為炮台頂上風涼,早上去納涼看書了。等到底下人通報有***,才趕緊坐著滑竿下來。馮玉祥冷眼看著這個高級軍官就穿一身的便服,只是在袖子上面套了一個識別章。如此秘密要緊的行動他居然能不在現場指揮,對贛軍又低看了一眼,心下道:“要是在江北軍,司令早調你們軍校看大門給學員管宿舍去了。要是碰到我老馮在北方帶兵的時候,也早軍棍在屁股上面開花了!”
不過這個時候他卻只是向歐陽武敬了個禮:“歐陽師長,屬下已經按照我們司令的命令,將船人全部帶到,請問贛軍弟兄什麽時候上船?”
歐陽武仔細打量了一下江面上的船隻,皺眉道:“怎麽沒有炮船啊!這下過去怎麽打仗?不是和你們司令商量好的嗎?”
馮玉祥差點就想冷笑出來了,最後還是斬釘截鐵地道:“船就是這樣,如果師長不要,我們帶回去就是了。而且這次行動,我們司令也指示了,在於秘密果斷,火力強弱都是小節……歐陽師長,您的部隊到底什麽時候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