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的春色漸漸已經到了最繁盛的時候,這個灰色城市中浮動的綠意,讓雨辰也覺得,這段時間,大概是他近來過得最輕松一些的日子了。沒有了那麽多要自己操心應對的事情,只是在這裡看著歷史在慢慢發展。唯一不同的,就是這裡已經有了他的存在。
江北軍終於有時間進行完全的整訓了。在徐州,在揚州,在蘇南,在安徽,甚至包括在皖南的粵軍,都按照同一個體系,同樣的訓練計劃在進行著最嚴格的訓練。雨辰這些日子都在馬鞍山,在那裡耽擱了十幾天,像一個小工頭一樣,和鄧肯兩人爬高躥低的,為未來這裡開辦一個完全是自己投資的煤鐵聯合企業勘探地址。他只是在記憶中,原來在這裡有一個巨大的煉鋼廠。其他技術性的事情,如訂購機器,製訂發展規劃,都是鄧肯和謝明光兩人一手包辦。
特別是謝明光,以為這就是他實業救國之夢的開始,工作熱情比誰都大。
從德法美幾國的洋行購買的武器,因為南京臨時政府結束前,也已經給他頒發過護照,都在陸續的進行當中。雨辰沒有吝惜這點錢財,在武器能夠自給以前,這些是必須花出去的。
兩萬支m1898式步槍,五千支m1903式步槍,三百挺劉易斯式機關槍,二百挺馬克沁式機關槍,九十門法造七十五毫米山炮,二十四門德國式的一百零五毫米榴彈炮,堪稱中國近來最大的軍火訂貨。雖然訂單發出去了,定金也交納了,但是國際局勢最後變化之下,這些武器自己能不能確實收到,雨辰心中也有些無底。
他隻盼望在鄧肯的主持下,軍火生產能迅速地上一個台階。為此他也撥款為兩個製造局添購機器,招募熟練技工,大量囤積生產原料。他手頭的兩千五百萬美元的現金,也在飛速地消耗著。
這些日子以來,他也有時間就一些長遠一點的問題進行考慮。自己現在掌握著相當強的勢力了,而且擺明是老袁的心腹大患。歷史會不會在以後變離發展方向?比如說二次革命不發生了。袁世凱也不稱帝了,如果這樣,自己將以什麽樣一個大義名分去掌握全國的政權?自己都走到這一步了,說不想權傾天下,那是假的,不然何必如此自苦?
在1911年的時候,如果抓住了歷史給予的不多機會之一,國家還是有可能發展起來的。但是這機會自己能不能順利地抓住,那可就是見仁見智了。
有時候雨辰也有些苦惱,自己做的一切到底是不是正確?這麽大的一個國家,這麽複雜的局面,這麽不可確定的歷史發展,自己和身邊的一小群人,就真的有能力讓這個國家變得更好嗎?回到這個時代,他還是有個基本底線的,就是自己的所作所為,不能讓這個國家的局勢變得更壞。
可是,自己真的能做到嗎?自己不過是個二十四歲的軍史愛好者而已。
好在這些思緒都是一閃而過,他的精力還是完全集中在了踏踏實實地完善自己的實力方面。無論如何,只要自己手中有了切實的實力,無論局勢怎麽變化,自己都有了可以引導著局勢向對自己有利方面發展的基礎。
雨辰拍拍自己手裡的泥土,指著馬鞍山這個地方的一片田野,帶點惋惜的口氣道:“都是好田啊!展空,這邊的補償費用都發到每家了嗎?”
他身邊簇擁著一大群人,鄧肯和謝明光一身的獵裝,臉上都有這些日子風吹日曬的痕跡。聽到雨辰在惋惜這片農田,還沒等他的副官張志鶴答話,謝明光就搶著道:“雨將軍,這片田改作工廠,用來煉鋼鐵、造機器,可以多養活多少人!百姓們當工人,比在這片田裡刨食強!你計劃在這裡開工廠,做得很對!”
他神采飛揚,眼睛裡閃動的全是興奮的光芒,似乎已經幻想到這裡煙囪林立的樣子,站在雨辰身邊指指點點:“我們選的鋼廠位置離這裡不遠,這裡地勢開闊,作為未來的機器和兵器製造廠,那是再合適不過。鋪條小鐵路過來,方便得很,而且周圍盡有擴展的余地。雨將軍,我準備花三年時間把這裡建設成為中國第一的鋼鐵和機器的生產基地,要超過湖北的漢冶萍聯合!”
雨辰在心中無聲地微笑,重工業在中國這麽個基礎上面發展,困難還不知道有多少,但是不去做的話,那就永遠不可能發展起來了。
對於自己境內的實業發展項目,他已經盡可能地扶植了。取消了繁複的官方注冊手續,在整個江北巡閱使署,只有財政廳實業科的十幾個人負責這些注冊的事情。免收所有的注冊費用,而且重新制定了工商稅收的稅率,所有加派一概免除。以後這些工作,他還想下放到各個地方自治實體去。
這個煉鋼廠和規劃中規模宏大的兵工企業,卻是他必須要自己建立起來的。民族資本太薄弱,對於這種重工業,是很難指望他們現在建設起來的。未來就有一戰,為什麽中國造的軍火,就不能賣到外國去?至少他覺得八十毫米口徑的一二式迫擊炮,就是很好的拳頭產品,更現實的意義是,他武裝起自己的軍隊,長遠考慮,必須要有自己的兵工基地。
袁世凱手中有漢陽、鞏縣、德州等等幾個兵工廠,而且在國外進口軍火也比他方便,未來的攤牌當中,自己在這一方面可不能落下太多。
張志鶴聽到雨辰召喚,這些土地是以江北巡閱使署雨辰的名義收購的,算是雨辰的產業,所以全部由他經手。這些數字都在他腦子裡面裝著呢,隨口就報了出來:“收購的田地大概有一萬四千五百七十畝。中上以上的好田佔了六成左右,總共花了二十九萬多元。具體一些尾數還在和當地的地方代表協商當中,但是估計不會超過三十萬……”。
花的錢比原來的計劃少了很多,張志鶴正美滋滋地等著雨辰表揚呢。只要司令說一聲做得好,他就覺得整天跟著這個沒什麽享受可言的上司辛苦也就值得了。
雨辰卻拉下了臉:“你昏聵!你看看這片地!”他用馬鞭指著面前的土地,臉上的神色難得有些憤怒,“你自己看看,多少田都是獨塘獨壩的,都是一年能收兩季的上好田畝哪!平均每畝田才給二十元?你到底是欺騙我雨辰,還是欺騙這些老百姓?”
張志鶴被罵得臉上汗都下來了,他不是不知道這些田地的價錢,但是馬鞍山隸屬當塗縣管轄,當塗縣的地方議會和縣知事都口口聲聲地對他說,這些田畝,以這個價格賣,也是這裡百姓對江北巡閱使雨大人免除他們農稅的感激之意。
每一張田契他和副官處的同事屬下都仔細對照過了,都有田主的具結。當塗縣縣知事為這個事情跑前跑後了許久,這個事情才這麽順利地辦了下來,滿心思地想替這個縣知事說幾句好話,卻被雨辰劈頭蓋臉地說了幾句。
雨辰難得罵人,被他說一句昏聵,已經是很嚴重的指責啦。
在場的幾個人看到雨辰發火,一時都不知道怎麽勸解,他在江北是說一不二的人物,這一光火,當真是有些逼人的氣勢。
大家都和隨和好脾氣的張志鶴關系極好,但是雨辰一怒,一時竟沒有人敢於上去勸解。
張志鶴垂著頭,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說多錯多,就把心一橫,就讓司令罵!
雨辰滿面怒色地看了張志鶴一眼,強壓著心頭火氣,沉沉道:“備車,我要到當塗縣政府去。要是讓我查出你和那個什麽縣知事有勾結在一起強買強賣的事情,王子淵就是例子!”
他這火發得著實有些莫名其妙。大家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張志鶴默默地把軍帽摘下來,立正不說話,大家都看著他臉上的汗珠一滴滴地往下淌,卻始終保持著立正的姿勢。
這個時候一個很清朗的聲音突然開口了:“這事情不能怪張副官長!他不過也是想把司令交代的任務辦好!”
大家的目光都轉了過去,就看見張志鶴背後站出來個掛著少校軍銜的青年軍官,當真是眉目英挺,一身合身的軍服。那種氣概,比起整天背著手低著頭的雨辰,不知道軍人的味道標準了多少。他胸口也端端正正地掛著一枚青軍會的徽章,在那裡毫不示弱地和雨辰對視。
雨辰微微有些好奇,自己的部下,經過青軍會的吹捧,和自己一連串的成功經歷,對自己都盲目崇拜得很。除了身邊何燧吳采陳山河這樣的老人,誰見著自己不是激動得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這個青年軍官卻如此的英氣畢露,當真是難得得很。
他冷冷道:“你是誰?是副官處新來的軍官嗎?這事情你就知道原委?嗯?”最後一個音節,他磨著牙齒從鼻腔裡哼出,換作別人,早腿軟了三分。可那個青年軍官還是挺著胸,大聲道:“屬下李睿,保定軍校二期畢業,跟著蔣老師南下到江北服務。因為自己申請調隊職,而部隊暫時沒有隊職的空缺,所以先在第九師副官處服務。這征地的事情,我跟著張處長一起在奔忙,所以前後知道一點。”
雨辰不出聲地又看了張志鶴一眼,最後搖搖頭道:“今天不看了!都回住的地方去。那個李少校,你到我的車上說話。”
大家都紛紛散了,只有張志鶴咬著腮幫在那裡站著不動。鄧肯看不過眼,拉了他一把,張志鶴才跟著走了。這些日子來,雨辰的變化大家都看在心上。地位高了,又一向殺伐決斷由自己做主,雖然脾氣還不頂大,但是隱隱也有些剛愎自用的苗頭在裡面了。張志鶴是他最親信的貼身副官處長,幫他料理一切雜務,他一個不順心,居然說罵就罵。不過這一切的變化都在潛移默化之中,大家也慢慢習慣了。至於誰能提醒他注意到自己的這個變化,似乎現在還沒有這麽一個人。
在車上,李睿把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了出來。他伶牙俐齒,又很是條理分明。這無非都是當塗縣縣知事,一個從巡閱使署派下去的青年人,聽說是雨辰要買地建設兵工廠和鋼鐵廠,就借著這個令箭,壓當塗縣當地議會,以均價二十元每畝地提出收購計劃,還在當地議會的質詢會上很說了幾句強硬的話,當塗縣的士紳們就紛紛服軟,把這些田地就以賤價出售了。不少田主還鬧事,在縣衙門口貼小招貼,那個縣知事就打電話到蚌埠調治安部隊,在蚌埠有安徽陸軍第一師第二旅旅部兼皖東保安司令部。
他電話裡報的是馬鞍山一帶擬議開做工廠的地方治安不靖。第二旅旅長張懷化知道馬鞍山是現在司令關心的焦點,不敢怠慢,馬上從蕪湖抽調了一個保安營過來,這荷槍實彈的部隊一到,果然還算老實怕事的當塗百姓,就紛紛偃旗息鼓了下去。田地的征發政令順利推行,巡閱使署的人事廳還打算為這位縣知事請獎呢。
雨辰在車子裡沉著臉聽李睿說完,用力地一揮手道:“這樣不成!我辦理地方自治的初衷就是不要用政令壓過民意。這些強行推行政策的做法,要是流傳開來。這地方自治還辦個什麽東西?以後咱們這縣知事不能由巡閱使署派下去了,乾脆還是地方公舉得了!”
他也不顧李睿就是個小少校,聽他說話很明白,居然就在車裡自顧自地把想法說了出來。
好個李睿,居然在雨辰面前也冷笑了一聲:“司令,我覺得您要辦地方自治的初衷很好,想由下而上地真正改造整個制度。但是現在咱們中國太窮太弱了,不能采用這個方法。這樣的縣知事,咱們還需要重重地表彰!只有把咱們中國有限的資源集中起來,才能辦出大事情來,才能集中實力在列強的圍堵面前給咱們民族殺出條血路來!無非就是像德意志第二帝國一樣,用鐵和血,還有統一的意志,為咱們炎黃子孫在這麽弱肉強食的世界裡站住腳!”。
他眼睛裡幾乎要迸射出光芒來,英挺的臉都有些扭曲:“司令,咱們江北軍就需要一個聲音,一個意志,一個領袖!而中國同樣也需要這些!江北不再需要這些散亂的地方自治團體了。您要把他們凝聚起來,屬下認為,只有您這樣的青年英雄人物才能擔負起民族複興的重任!”
雨辰默不作聲地只是看著他在那裡激動,前面的司機和隨從副官都被他的聲音嚇到了,都不斷地回頭打量。卻被雨辰的目光逼得轉回去。
“在中國,在我的部下裡,還真出了一個思想這麽超前的青年法西斯分子呢……領先時代差不多二十年……”雨辰有些自嘲地想,難道自己真的給人們一種很法西斯氣質的感覺?突然又想到今天對張志鶴發的大脾氣,心裡面也悚然一驚。
李睿在那裡慢慢平靜了下來,正了正剛才大聲說話而略略有些歪了的軍帽:“司令,很對不起,不過這的確是我心裡想了很久的話。在一些青軍會同志當中也討論過這個問題,大家的意見都挺讚成。畢竟咱們中國現在太弱了,沒有一個強有力的民族英雄出現,是很難複興的……”
雨辰嗯了一聲,揚手道:“這些話你不用再說了,回去詳細寫個條陳給我,還有那些和你一樣想法的同志,都開個名單給我。李少校,你字是什麽?”
李睿眼中有興奮的光芒在閃動,幾乎就想在車裡給雨辰敬禮:“司令,我的字是縱雲。”
雨辰微微點頭:“嗯,縱雲,好好做事,以後會大有用場的。”
接下來他就一直沒有說話,隨著汽車的顛簸,似乎就一直在沉思。
張志鶴在當塗縣給他們準備的簡陋宿舍裡收拾著東西,他是準備去蹲禁閉室了。師長雖然提拔他們這些老人很快,但是犯了錯誤,卻從來不包容。王廉貪汙,被槍斃啦。陳山河在揚州和女學生鬧緋聞,被他一個電報過去,自己乖乖地把自己關了七天的禁閉。張雄夫騎馬打獵,路上踏傷了老百姓,被百姓圍著還朝天開槍,從十七旅旅長一下子降到了五十四團副團長。
他今兒辦砸了事情,還是司令最討厭的軍人干涉地方政務,他連見到紀存中紀閻王的心理準備都有啦。
他坐在打好的背包上面發呆。裡面東西很簡單,一套要陪著師長出席各種場合的軍禮服,幾枚戰鬥紀念章,一條軍毯,幾件襯衣,還有司令送的一套羊毛衫。人家給都督當副官處長的,誰的家當不是要火車皮來裝?二十六歲的自己,經手的錢幾百萬,卻只有這麽簡單的一點東西。這個處長,乾得真是窩囊呢。
他房間的門被輕輕敲響了,張志鶴茫然地站起來,伸手就把門拉開。就見雨辰帶著歉意的微笑站在門口,似乎還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他邁步走了進來,也沒在意張志鶴愣在門口都忘了敬禮,微笑道:“展空,坐,咱們整天都見面的人,還愣著和不認識一樣?”
他硬按著張志鶴坐了下來,語氣鄭重地道:“展空,我要向你道歉!這些日子以來,不知不覺的,我的脾氣是大了很多啦,也變得不大愛了解事實就瞎下命令,總以為真理就掌握在我自己手上……”
聽到道歉兩個字張志鶴就跳了起來,又被雨辰按了下去。
“今天一個人勸我當墨索裡尼……這個人你不認識,別管了。我才有點明白過來,這個獨夫,我是不當的!也許在自己事業的前期,我是必須將權力集中,有的時候還必須行以軍政,但是有些我認為對的東西,現在就要堅持下去。中國的強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也不是靠透支一代人的血汗去完成的,我不能強迫別人去為了我犧牲!那樣的事情是不牢靠,肯定要走彎路的!我現在算是明白了,我不是領導著大家去完成我的使命,而是應該團結大家去完成大家共同的使命……”
他說的話張志鶴完全不明白。特別是最後兩句,跟繞口令一樣。不過不知道為什麽,他就覺得心裡暖洋洋的,也許是司令的態度。他自己在心裡這麽認為。
雨辰最後隻感歎了一句:“身在上面的人,想找個平衡點,難哪。”他拍拍張志鶴的肩膀,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
張志鶴這次終於站了起來:“司令,這次的事情我沒有辦好……”
雨辰哦了一聲,笑道:“誰的帳還是誰自己了。你去找當塗縣知事,按市面上的價格補足了差價,確實地送到田主手上。這事情我就不追究啦……展空,你是青軍會的常委?”
雨辰說話的意思常常跳來跳去,才和張志鶴交代征地的事情,馬上又問他是不是青軍會的常委。還好張志鶴早習慣了他的風格,立正回答雨辰的問話道:“是,司令,我是青軍會十二名常委之一。”
雨辰神色有些凝重,想問他什麽卻終究沒有開口,最後只是搖搖頭,自己出去了。張志鶴送他出門之後,回來再看看自己打好的背包,也不由得只是搖頭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