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這時已進入了冬天,對於北京的老百姓來說,意味著一年最好的季節已經過去了,下面就是儲藏過冬的東西,準備減少活動,在家貓冬了。對於在北京的袁世凱中央政府來說,現在局面的發展,又何嘗不是代表著他們政治生涯中最好的一段黃金歲月也早早地過去了,下面面臨的,就是風刀霜劍。
現在從各部院到底下的百姓們,沒有人不在心裡面犯嘀咕的。眼看著雨辰崛起,難道北京王氣要黯然收了麽?每個人都感覺得到,又一場大的變局撲面而來了。
茶館酒肆裡關於這次南北之間的戰事流言更多了。在西城大碗茶茶舍裡面,楊度正百無聊賴地看著面前的茶水發呆。他最近也悶極了,袁世凱病勢不輕,但是還在強撐著會客辦事情,大本營那裡忙得和沒腳蟹一樣。只有他在這次南北之間的戰事當中,沒有上一個條陳發一條建議。袁世凱身邊的人看著他就帶了三分冷淡,連議會選舉的事情都要王揖唐來幫同辦理,他也樂得輕松,抽身局外,看這官場十分可笑。
現在自己當真是我慚攜短劍,隻為看山來啊。楊度在心裡咀嚼著老師的這兩句詩,一時竟有些癡了。
茶舍裡突然一陣熱鬧,就見一個系著紅帶子的中年旗人漢子昂然直進。自從袁世凱軍事上面不順利以來,那些一直不怎麽活動、遠在天津大連的旗人回京城的人也多了,不少人就是回來看袁世凱這個殺了太后的人怎麽樣倒霉的。在他們看來,雨辰是實實在在的民黨,自己打天下,觀感比這個原來是清朝重臣,從孤兒寡母手中竊取天下的袁宮保好上很多,不少旗人還為雨辰的進展叫好呢。
這個中年旗人看來頗有些面子,滿座的人都起來和他打招呼。
“金三爺,您回京城了啊?可長遠沒有見著您老了,來來來,坐我們座上……給三爺上茶!”
那金三爺點頭在人群裡面坐下了,開口說話聲音洪亮,字面清楚,中氣足得很呢:“我本來在天津,懶得看那人管著這個北京城,看他馬上也一步窄似一步,回來看看笑話,也是一個樂子。”
滿座都轟然一聲笑了起來,有人殷勤地問道:“主子在天津好麽?”
那金三爺看著夥計提著銅壺在給他上茶,聽人一問,肅容又站了起來:“主子在天津好!雖然還是孩子,但已經顯出不凡來了。每天日本俄國領事館的人都上門看望,主子已經能揖讓進退了,都說主子雖然是衝主,但很是聖明。”
楊度一聽就知道他們在說溥儀呢,那個小孩子他也見過,小小的歲數就病骨支離的,能是什麽聖主?他也只是在心裡一笑,現在他們這幫人住在天津日本租界裡,日本人當寶一樣供在手上,誰也保不定將來會打什麽主意,不過現在已經不是自己擔心的事情了。
一堆人亂紛紛地說了一會兒溥儀,就聽那個金三爺對著一個人發問:“那二,你原來在軍谘府裡,現在還在那裡混事情?”
一個看起來有點軍人氣概的漢子滿臉苦笑:“現在組建了大本營,軍谘府改的參謀本部早成了冷衙門了。又說什麽經費緊張,停了咱們這些人的飯碗,現在正在家裡面靠媳婦兒養呢。咱們這些人當年是朝廷派出去學陸軍的,現在竟然都是就寬不就窄,要不是南邊兒那個雨大帥是民黨,我還真準備去投奔他們呢!聽說北方投效的留學生,他見一個收一個,他的軍隊正在擴大,都有差使……”
金三爺嗤地一笑:“你投雨辰未必不是條路!總比窩在北京強。我當初就瞧這個人不尋常,現在做出來的事情還了得?我在天津會過王聘卿,他對前面軍事也隔膜得很了,說得不很實在,那二,你有什麽說道沒有?”
這個事情是大家都關心的,於是眼光都看著那二。楊度雖然局勢情況都清楚得很,也忍不住支起了耳朵,想聽聽民間對這次戰事的看法。那二興奮得滿臉放光,看來已經很久沒有人聽他長篇大論了,咳嗽了一聲,擺足了架子,又喝了一口茶,才娓娓道來:“這打了幾個月的仗,不是小可的事情,聽前方退下來的朋友說,這次在湖北前線可都是硬碰硬地真打,他們要保袁世凱,也是保自己的尊榮富貴,將士們是真用命了。但是南軍也不是軟茬子,裝備好,指揮好,不像北軍指揮上面一團糟,前面部隊都掌握不住,雖然敗得這麽慘,可就是一個不服氣……”
十一月中旬,因安蒙軍綏遠事件挑起的這場牽涉南北、主戰場橫跨兩省的戰事終於平歇下來了。袁世凱在十月底就已經開始求和,但是面子上面還是冠冕堂皇,認為中央討伐令並沒有下錯,但是戰事糾纏,徒苦生靈,南方又何嘗能抵擋中央雷霆一擊。但大總統視天下為公,眼看法定大選日期在即,不願破壞本次大選,南方北方錯誤誰屬,留待大選結束後正式政府公斷。袁世凱願意邀請雨辰北上,共同商討國事,前面望兩軍就地停火,探討善後辦法。
雨辰一邊嚴肅地表示願意服從國民公議,期待大選完成,組建正式之民國政府,是非曲直,付諸公論,一邊卻快馬加鞭督促前方軍事迅速進展。
曹錕的江右軍,因為吳佩孚的十一團進行了四天的頑強抵抗,終於有主力回到了武漢三鎮,但是十一團全軍覆沒,吳佩孚自殺未成被俘虜。雖然吳為曹錕爭取了時間,但是武勝關卻被陳山河及時拿下,以江右軍去硬碰武勝關的陣地,背後還有部隊追擊,他也不能做這個傻事情。正準備在武漢死守的時候,突然傳來了第一作戰軍放下武器,全軍被繳械的消息。
原來在賀勝橋一線本來就打得有氣無力的第一作戰軍的指揮官陳宦,雖然是袁世凱親手提拔出來的大將,但是在部隊的根基實在太淺,不要說老牌子的第二師,就連新編的第八師他都指揮不動,可以依靠的就是鄂軍改編的第九混成旅。武勝關被截斷,江右軍敗退之後,陳宦見大勢已去,也沒有信心帶著部隊衝回去,自己通電宣布下野,住進了漢口的英租界,不見客不出門。第二、八兩師群龍無首,加上鄂軍第九混成旅一夜散盡,他覺得這樣已經對得起袁世凱了,繳槍了事。在當時,能像江北軍或者第三師那樣苦戰到底的部隊畢竟不多,只要表現得對得起自己的餉錢就是好部隊了。。
這支被繳械的部隊被雨辰飛調江蘇陸軍第二師的兩個團過去接受繳獲,就地整編遣散,隻留了幾千願意在江北軍乾的軍人。
自從第一作戰軍崩潰之後,江北軍和湘軍共計十六個團的部隊迫近武漢,北面也有陳山河部隊三個團下來。經過英美兩國調停,雨辰也沒有再來一次炮轟武昌的意思,第三師和第三混成旅全部繳械,就地坐輪船回北方。
而在河南雨辰的行為可沒有一點收斂的意思,從湖北前線又抽調部隊進入豫南,追著第二作戰軍打。這支部隊一溜煙地一直逃到鄭州,和齊燮元的第四作戰軍會合了才算平安,也絕對不敢越進豫南的雷池半步了。
湖北前線的北軍主力就這麽交代了個乾淨,雖然人陸續回來了一些,但是都已經元氣大傷,特別是整建制被繳械的部隊,就算重建,也沒有原來那種老部隊的魂魄了。
湖北前線敗得如此之慘,綏遠那邊也好不到哪裡去。安蒙軍在貝子廟一線,前後夾擊擊敗了烏泰部的騎匪,讓烏泰隻帶著幾百人落荒而逃。綏遠張紹曾根本不願意對安蒙軍動手,反而通電中央呈請政治協商解決安蒙軍問題,還在通電裡把安蒙軍大大地誇了一氣,把他們的功勞擺了不少,畢竟克複庫倫、擊敗烏泰這些事已經全國皆知了。
張紹曾這麽做的時候,當時湖北前線已經很不利了,北軍上下已經要給江北軍留將來見面的余地,他的這個行動,怕就是北軍上層的授意了。安蒙軍現在屯駐貝子廟,雖然還保持著戒備態勢,但是誰都知道,就算將來談判解決問題,袁世凱也不會留這麽一支強大的部隊在自己身側,迎接他們的就是光榮凱旋江北。
這一仗下來,北軍敗得太慘太丟臉了,本來以為至少能解決安蒙軍,順便進取江西,為將來解決江北問題打好基礎,沒想到卻被吃掉老底子一半。原來能切實掌握的京漢線也被江北軍雄踞一半,武勝關落入雨辰手中,中原南大門已經向他敞開。
袁世凱能在民初政壇上面呼風喚雨,還不是靠他的實力?靠他這十來萬兵?但是現在南邊崛起一個實力比他更加雄厚的雨辰,天下大權南移,已經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的事情了。袁世凱現在正在上海和雨辰談判,以前他最討厭提責任內閣這個話題的,現在卻喊得最響。軍事上面自己能力已經不大了,他就想在這大選上面和雨辰一搏,至少要維持個南北分治,共尊一主的局面。
想著自己的心思,楊度不由得苦苦一笑,自己從日本回來,花在袁世凱身上的心思汗水,那可就真的白費啦!眼看袁世凱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底下的人心也是越來越散,能維持住現在的場面已經是不容易了。下面只能是雨辰步步進逼,北方苦苦招架。大選,大選又能說明什麽?還不是要憑借實力說話!
從大局的變化想到自己這裡,他真是什麽心思都沒有了。一身本事,將來半付落花,半付流水!這個時局,已經不是現在他能掌握的了。笑看風雲變幻也是人間一樂。
突然間,楊度很想去買一醉。
他正還在滿心淒愴地聽著那幫人議論,突然一個戴著棉帽子的長衫漢子走到他的身邊坐下,在他的面前敲了敲。楊度斜著眼睛一看,那漢子也摘了棉帽子朝他微笑,卻不是白斯文是誰?他這個時候卻懶得見人,朝他一揮手道:“你來找我做什麽?去休,去休!”
白斯文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朝他笑得誠懇。雖然一直在擔驚受怕地奔波,但是他卻容光煥發,想來也是看著江北軍蒸蒸日上的態勢,心頭高興。
“皙子老兄,現在正是英雄豪傑大有為的時候,您怎麽如此頹唐?平日裡你精明可喜的樣子到哪裡去了?”
楊度冷笑一聲,站起來就走:“別說你們司令還沒到那份上,就算到那份上,也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咱們這點交情從此算完,我楊皙子再倒霉,也用不著你來可憐我。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他是個傲性子的人,在不得意的時候,更是受不了別人稍微有點異樣的眼光和口氣。說到底,他還是太過恃才傲物了。白斯文一把拉住了他:“皙子老兄,你這又是何苦?我巴巴地來找你,也是為了我們司令傳話,再沒其他的意思,我們兄弟還是兄弟。”
聽白斯文說雨辰特地有話帶給他,楊度一下僵住了,面子上有些落不下來,站在那裡不走也不說話。白斯文笑著站了起來,將他按回在座位上面,放低了聲音,神色嚴肅地道:“我們司令不日將來北京,很想和皙子老兄面談一切,時勢變易,英雄當趁勢而變。關於一些治國經濟大道,司令很願意和皙子老兄討教,特別北京政壇人物皙子老兄如掌上觀紋一般。我們司令說了,他到北京就是睜眼瞎,身邊人物多是不熟悉北方情勢的,還望皙子老兄能多多幫忙。”
楊度靜靜地聽他說完,眼中波光一閃,壓低了聲音道:“雨辰瘋了!他這個時候到北京來做什麽?單刀赴會?還是想再來一出鴻門宴?北京城沒有項羽,只有曹操!”
白斯文看他急切,知道這事情已經有了五分,雨辰要來北京這麽匪夷所思的消息,楊度居然也能沉得住氣,不由得對他又多了三分佩服:“袁大總統電邀孫、黃二公連同我們司令北上開誠布公地商討國事,各國公使也聯名電請,認為大選是關系著民國法統確立,關系著正式政府成立的大事。我們司令覺得很有道理,國內的仗實在不能再打下去了,他甚願北上和袁大總統商談一切,已經在做準備了,不久就有通電的。順便也想在北京迎接安蒙軍南下,只要安蒙軍能到北京,我們司令來又何妨?國家大事,也的確到了該開誠布公地政治解決的時候了,為國家保留一點元氣。他的話就是這些,皙子老兄願不願意幫忙?”。
楊度只是沉默不語,眼神有些茫然,白斯文則在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這時在江北大地上,卻是一片喜氣洋洋,前方軍事已經漸次收束。這一次大戰打下來,部隊得到了鍛煉,削弱了北軍實力,收入掌中一省半的地盤,安蒙軍平安無事。江北徐州,已經完全成為了天下仰望的新政治勢力的中心。南方各省的代表絡繹不絕,軍隊士氣高漲,而雨辰這個光複以來才踏上舞台的人物,已經慢慢地走進了中心。
這一仗打下來,雨辰得到了很多很多,而接下來他要面對和處理的事情更多。
剛把李章雲送出去,雨辰才仰面癱倒在自己辦公桌的後面,轉眼又坐直了身子。吳采已經走了進來,正含笑打量著他。
雨辰笑道:“念蓀,坐!我這裡這個樣子,你也忙得不淺,有什麽事情沒有?”吳采笑道:“本來有些事情,看你這個樣子,不太緊要的我就替你決定了,只要你不說我攬權就好。”他把手一拍,表示不向他匯報事情了。
雨辰捏著自己眉頭苦笑道:“底下人要是都像你這麽想就好了,什麽事情都要我來做決定,我又不是三頭六臂!現在局面大了,看來我也要成立一個自己的侍從室什麽的……算了,這些以後再說。看你來的意思,也是想勸我不要去北京的?”
吳采含笑表示了默認,最後才道:“橫豎現在通電也還沒有發,我們也不為失信。大家都覺得安全沒有保證……你要是不去,我想全國也都能理解。”
雨辰準備接受邀請去北京的消息只是在江北高層進行了傳達,除了蔣百裡表示支持之外,原來跟雨辰的嫡系沒有一個不反對的,但是他態度那麽堅決,把這些反對的聲音都壓了下去。今天是態度一直最穩重最含蓄的吳采親自來勸他了,對於吳采這個最器重的助手,卻不能隨便敷衍了。他雖然以乾綱獨斷聞名全國,但是對幾個最心腹的手下,還是很注意他們的意見的。
他站了起來,走到牆上掛的那幅地圖前面,上面江北軍的駐軍分布都以小紅旗標示在上面,這些軍隊都是他的心血他的驕傲。他一個個地看過去,又在上面拍了拍,轉身朝吳采道:“只要我的實力在這裡,我到北京也如泰山之安!念蓀,我們都是要準備接全國責任的人物了,這一仗打勝了,但只是武功,文治上面的事情缺了也不成。我這次到北京,就是要讓全國上下都知道,我雨辰是準備負起全國的責任來的!不知道袁世凱他安著什麽心思,但是這個機會我是不會錯過的……那不過是一個新的戰場罷了!”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吳采:“念蓀!我也不是什麽準備都沒有就上北京去的,之前我為什麽要召開南方自治各省代表大會?就是要借著這場大勝利的余威將南方實力真正地全部團在手上。我們去的身份就是南方王!然後就近聯絡北方的勢力和代表,全國大選,我也要必勝!中國這個局面時不我待,我總是在緊趕慢趕,生怕我們落後得越來越遠。這個全國的責任,我們要盡早負起來!從江北走向全國,是咱們不能逃避的任務……也是我不能逃避的任務。”最後一句,已經變得很輕,幾乎成了一句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