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子廟的清晨寒風如刀,在十月的天氣,中原還是秋高氣爽的日子,而塞外草原上,早晨的天氣已經是滴水成冰了。到了中午氣溫才略微回暖,而漫長的冬季,很快就要來到。
現在貝子廟最高的指揮官是安蒙軍的軍需處長余小周上校,他可是現在江北軍總軍需長陸通海最得意的弟子,當年在保定學主計課程年年第一的。安蒙軍留守部隊集結到貝子廟以後,野戰部隊的朱營長不敢承擔這麽大的責任,他作為軍銜和職官最高的軍官,就主動把這個擔子挑起來了。
貝子廟集結有安蒙軍的一個完整步兵營,侯明支隊(一個騎兵營,兩個騎馬步兵連),軍直屬輜重營全部,軍直屬工兵營一部,一個騎兵通訊連,還有一個四門一二式迫擊炮的炮兵連,在貝子廟修築了三個土城,成三角狀守備。安蒙軍的物資、彈藥、糧食在這裡堆積如山。就算大部隊回來了,支應全軍一個月用的物資是足夠的。民夫想回家的都遣散了,隻留下幾百個願意在安蒙軍投軍的塞外漢子,編了一個臨時的輜重營。
部隊集中在一起後,余小周的心也算定了許多,眼看天將入冬,綏遠的北軍未必會上來,就算上來,貝子廟也很可以堅持一段時間,等待主力的到來。那時就很可以和北軍周旋一段時間了。至於關山阻隔,安蒙軍如何才能回到江北,一路上又要經歷多少的血與火,余小周並不知道,他也懶得去想。這些問題,都是要何燧來做決定。
對於這個安蒙軍司令,甚至說到吳采、何燧、陳山河這江北軍三傑,他們這些和蔣百裡南下的參謀精英們,一開始都是頗為瞧不起。他們接受過什麽訓練,我們又接受過什麽訓練?但是越相處到後來,才越來越佩服。吳采的沉穩顧大局,何燧的果斷堅定,陳山河面如處子但是性烈如火,不糾纏細務卻極得軍心,都不是在課堂上能學出來的。有何燧這麽個司令在塞外掌總,也是安蒙軍上下數千官兵雖然孤軍遠懸塞外,但是仍然信心十足的主要原因之一了。
看著身邊的傳令騎兵來來往往,余小周滿意地歎了一口氣,再要一天,最多兩天,自己這個任務就算是交卸了。現在安蒙軍主力離自己不過是一天半的行程,雙方已經取得聯絡,眼看就要會師一處啦!
正覺得有些輕松的時候,就看見遠遠有七八匹馬飛快地疾馳過來。看服色都是自己派出去向東搜索警戒的騎兵部隊,但是派出去兩個班,怎麽就回來這麽點人?身邊的軍官士兵們也都發現不對,土城的門趕緊打開了,七八匹馬旋風一樣從門洞衝了進來,才勒定馬,就有一個人從馬上摔了下來。身邊的戰友跳下來抱住他的身子直搖,但那個兵士身上彈傷好幾處,強撐著最後一點生命力趕回來,這時已經是回天乏術了。
余小周分開人群趕了過來,面色像掛了一層寒霜:“這是怎麽回事?碰到什麽敵人了?北軍嗎?”
當先一個騎兵班長忙站了起來,臉上全是塵土,還有被寒風凍裂的口子。他僵硬地敬了個禮:“余處長,不是北軍!我們向東一直搜索警戒到了哲斯那個地方,發現了烏泰部隊的主力,足足有幾千人!一個個餓得像狼一樣。錫林郭勒盟的牧民今年提早向南邊的草場去過冬了。估計他們什麽都沒搶到,這幫沒家的餓狼就衝著咱們來了!看來是想打開貝子廟,搶咱們的物資,好回外蒙去過冬。我們被他們發現了,拚命地向回撤,還是給他們吃掉了一個多班……余處長,我沒帶好隊伍,你處罰我。”
余小周就覺得一震,忙問道:“他們確切是朝貝子廟方向來了嗎?”那班長看來已經是透支了自己全部的精力,疲倦地用力點頭:“沒錯,追著我們直朝這裡來了!”余小周還想追問下去,土城碉樓上面的瞭望哨已經大聲地喊了起來:“東面,東面!大量的騎匪!”
這個就是戰鬥的口令了,沒有等到余小周下命令,周圍的士兵們都立刻行動起來,各自就各自的作戰位置。出了三個土城,外圍壕溝和地堡的工事也全部就位。馬匪來就來,這裡可不是讓你們隨意洗劫的蒙古部落,而是兵精彈足的安蒙軍!
楊度從大總統府那裡議了一天的事情,滿身疲憊地回到自己下處。現在北方的事情眼看著越來越混亂,雖然在京漢線上重組了指揮體制,但是芝泉和華甫兩個人能合作得怎麽樣,還要另說。而且如果信陽被南軍拿下來了,這北上南下的調動是否來得及?被隔離在武勝關外的北軍主力,是否能和齊燮元和何宗蓮的兩個軍會合上?主持中樞的袁世凱身體眼看著就垮下來了,中樞的人心是否還能穩定?
總之,他對軍事是不抱樂觀態度的。就算他分管的籌備大選這一塊,隨著袁世凱的威望一再受打擊,本來已經籠絡住的進步黨和共和黨,又很有些自行其是的樣子了。特別是共和黨的議員,多有家在江浙的。郵電檢查所偷偷檢查他們的信件,甚至有向雨辰獻媚輸誠的,還不在少數!這個國事是越來越難辦。前些日子他和熊鳳凰喝酒,替總統掌握著財政部的熊也向他大倒苦水,自從大借款一再停辦之後,財政部囊空如洗,袁世凱也越來越不待見他。手中隻抓著交通部,那些交通部的收入簡直就成了前清時候的內庫一樣!
公務員鬧餉,北京警察三個月沒領薪水,上次來請願,熊鳳凰還狠狠地挨了兩記耳光!袁世凱將所有財力都集中在這次戰事上面,其他省份的巡防隊多有兵變的。他指著自己鼻子罵,撐到大選結束,要是還乾這個財政部長,自己就是王八蛋!死後進不了祖墳!最後還神神秘秘地向楊度透露,這次戰事能支撐下來,很可能是大總統以東北權益偷偷向日本抵押借款的。要是真鬧出來,本來支持大總統的英國可能第一個就不乾!。
談起現在北方事情日蹙,兩人都是歎息。光複以來多好的局面,怎麽沒多久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這個問題熊鳳凰想不清楚,就連楊度也覺得模模糊糊的。
從湖南老家帶來的長隨將楊度送進了自己的書房,又恭謹地問他要不要讓小廚房開飯。楊度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去!我在總統府用過飯了……晚上替我杜門謝客,我誰也不見!”他的從人本來就簡單,看他們都退了出去之後,楊度也沒有進大書房,閃身就去了自己的小書房。
一推開門,就見裡面端坐著一個人在燈下看著書。楊度笑著走過去,拿起他手中的書翻翻:“白老哥,怎麽就看些濟公傳這些東西?你也是江北軍的大人物了,這書可配不上你的身份啊。”
燈下那個人正是白斯文,他淡淡地笑了笑。這些日子來,南北一正式開打,狠收了他運動資金的陸建章頓時就翻了臉,開始大舉打擊他組建的地下情報網絡。不管是新宗社黨還是給雨辰做事的情報員,都抓起來軍法處置,唯有對他似乎還留了點情面,給他容了點逃跑的時間。
這種情況下,白斯文怎麽能就這樣跑回江北呢?前些日子他做得太過招搖,自己心裡也有些警惕,另外還布置了一些秘密的情報暗線。於是就在北京東躲西藏地主持著這裡的情報工作。北洋這些官僚做事的風格他也了解,一開始雷厲風行是給上面看的,後來就一天賽過一天地稀松了。後來看到北洋因為前線戰事一再不利,他居然又大搖大擺地聯絡上楊度來了。
聽著楊度拿他開心,他也笑道:“皙子兄,我們丘八出身,不懂得什麽深文大義,還是多了解些老百姓怎麽想……我為什麽能堅持到現在,還沒有被陸建章拿住,還能往我們司令那裡傳情報?因為我就和北京的百姓打成一片了,到哪裡都有人掩護著我呢。”
楊度聽他吹牛,哧的一聲笑了出來:“你就吹,一些滿人余孽,能有多大活動的本事?要不是咱們愛朋友,你早就被槍斃七八回了……前些日子被密探追得走投無路,跑到我這裡來,我冒著天大的乾系把你留下來了,可不是聽你在這裡說嘴的。”
白斯文嘿嘿一笑,也沒什麽覺得丟人的。自己一個小小的上校情報副處長,能在北京城活動成這個樣子,已經足可以使他自豪了。他試探著問楊度:“皙子兄,今天鐵獅子胡同那裡關防嚴密,北京市面上又風傳袁總統身體不好,你耽擱這麽久回來,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情?”
小小書房裡面一下沉默了下來。楊度面上如掛了一層寒霜,只是無意識地敲打著書桌。眼睛直直地盯著白斯文,一時也並不說話。袁世凱患病的消息傳出來他並不奇怪,京城這個地面邪,你越是想封鎖消息,這消息越傳得快。關於袁世凱和雨辰這次南北對決,京城什麽樣的流言都有。最出奇的是說袁世凱是京城法源寺下面的一支蛤蟆精,是法源寺十大妖中最後一個,也是亂清室江山的。其他的妖怪還有什麽蟒蛇精曾國藩啊(曾國藩身上一直有癬,形如蛇斑),紅羊精洪秀全哪,狐狸精慈禧啊……都已經到世上走過一遭了。現在蛤蟆精氣數已到,而雨辰就是小張太子轉世,身邊的那些大將就是四伏魔龍將下凡。把這最後一個妖精收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他只是非常認真地在考慮,袁世凱的確是支撐不了太久了。看他的壽元,支撐過明年都很危險。眼下戰事倒不用太擔心,雨辰沒那麽大胃口一直打到直隸來。但是袁世凱身後,北洋分崩離析就在眼前。自己一向在北洋團體裡面得罪人,今後將如何自處?在總統府看著袁世凱強撐著病體布置軍事的時候,他就一直在轉這個念頭。但是總想著袁世凱待自己實在不薄,不能在這個時候背叛他。可是當江北軍這個圓滑世故的情報處長坐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這些念頭又不自覺地浮上腦海。
白斯文何等靈性的人物,看他這樣出神,心裡面也猜到五六分,哈哈地朝楊度笑道:“皙子兄,你也不必煩惱。咱們兄弟二人說好的,咱們隻論交情,不說其他。也不要你背叛恩主,你也不管我給司令操勞的事情……反正你要是有什麽決定,兄弟都支持你。說起來這天下的事情不就是***這麽回事?咱們這些人自己不能成個局面,總要替人家辦事不是?在哪裡吃這碗飯還不是一樣……”
聽著白斯文說不勸他不勸他還是拐著彎子在那裡下藥,楊度不由得一笑,白斯文就有這個本事,和任何人相處周旋起來,都很快能拉得親熱。他笑罵道:“滾你的,整天給你們司令做說客,他就那麽好?我看也稀松平常得很……”
他在那裡開玩笑,白斯文可真站起來整整自己身上的衣服,拿起帽子就要離開。楊度一愣:“白老哥,怎麽這麽開不起玩笑?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裡?”
白斯文笑道:“我怎麽會經不起你老大哥的玩笑?今天鐵獅子胡同戒嚴,定是有什麽大事情布置了,我找幾個朋友打聽一下。得為咱們司令辦事哪!”
楊度心下有些感動,現在白斯文的處境頗為危險。鐵獅子胡同的事情他張嘴問楊度就成,但是自從上次約定大家隻朋友論交,不談公事之後,他就真的絕口不提。晚上戒嚴也要出去打探消息,做朋友到他這份上,也當真不容易了。他伸手想將他留下來,卻最後隻化作了一聲低低的歎息。看著白斯文揣著小心出了房門,他坐在椅子上面頹然按著頭。
帝王術,帝王術……難道從自己師傅到自己,最後都是要變成一場笑話嗎?還是這個時代已經變了,最後拚的還是實力,已經沒有了他們這些縱橫家的位置?江北軍和他們那個年輕的首領,這次究竟想做到哪一步?湖北戰局不利已經是擺在眼前的事情了。他們得手於湖北之後,還會繼續北上嗎?而袁世凱還有什麽厲害招數沒有使出來?最重要的事情還是,自己下一步該怎麽走?君等北面,我自南向?。
小書房裡的座鍾滴答滴答地響著,楊度熄了燈,呆坐在那裡,只有一對眸子在黑暗裡閃閃發亮。
信陽一帶的天色已經漸漸放明了。陳山河支隊主力昨夜並沒有休息,在即將到達信陽附近的時候,連夜堅持在行軍,一夜走出去六十裡路。等到離董山不過二十來裡的時候,已經碰上了教三團派回來聯絡的騎兵。
蔡恆文是最先接到教三團的報告的,他匆忙看了一下王也魯在山頭鏖戰間隙匆忙寫就的報告,臉色先是一喜,接著就是深有憂色。他凝神想了一想,飛馬就去找在隊伍中間督促前進的支隊長陳山河。
果然就在隊伍行軍長列的中間,陳山河也沒有騎馬,和士兵們一起奮力步行著。他敞著軍服的領子,清亮的嗓音前後響出去好遠:“弟兄們!不遠了啊!咱們吃了這麽些天苦頭,槍沒繳幾條,俘虜沒抓幾個。最後目標就在眼前啦!北洋第一師是他們起家的部隊,咱們要是能把他們揍個乾淨,那可就名揚天下啦!”
兵士們昨天晚上就一次大休息,一次小休息,已經疲倦得夠戧了。這個時候聽著他們的支隊長陳山河還這麽有精神,在隊伍裡面和他們一起行軍,連說帶笑的,這腿上的酸軟也似乎好了一些,鼓起精神走快了許多。
“支隊長,這一仗打完了,就可以到湖北去繳槍了!”
“繳其他部隊的沒有味道,咱們專盯著第三師好不好?那幫王八蛋,老子在津浦路上和他們見過仗,有種!”
“我看還是繼續往北打!湖北北洋軍有咱們其他部隊收拾,咱們沿著京漢線往北打,把咱們安蒙軍老大哥接回來。然後朝北京周圍一擺,看袁世凱那個龜兒子下不下台!”
“司令當總統,支隊長你當陸軍部長!”
“支隊長,聽說浙江有兩個姐妹花一直追你,你選誰?咱們青軍會可不許納妾啊!”
陳山河滿臉帶笑,槍響了他是親娘老子不認,平時在部隊裡面卻最喜歡和這些年紀相仿的青年下級軍官打成一團。聽著這些軍官朝他起哄,他心裡更是高興。部隊的士氣絕對是沒話說的,經過這些時間整訓,戰鬥力也有很大提升。你隨便叫哪支北軍五天走六百裡路來試試?信陽他簡直覺得自己有十二分把握可以拿下。
現在已經不是北洋軍的天下啦,民國軍隊,還是要數咱們江北軍!他心裡面盤算得清楚,臨行前司令和司馬湛都有長電向他交代,該支隊應該果斷躍進,不必擔心側翼。拿下信陽之後就果斷破路,切斷京漢線上有線電報聯系,然後直撲武勝關,將這個由河南進出湖北的要點拿在手中。湖北前線北軍餉道被截斷,通信不靈,也只有崩潰這一條路好選擇了。到時各部的行動自由度就大了很多。
蔡恆文在隊列裡面找到了這個正走得一身是汗的支隊長,大聲喊道:“無病,先頭教三團的緊急軍情!”陳山河從隊伍當中出來,一邊擦汗一邊從蔡恆文手中接過了那紙報告。
“支隊長陳,參謀長蔡鈞鑒:
“我先頭教三團已發揚教導旅系統部隊之勿忘張堡精神,於夜十一時偷襲董山得手。董山守軍一團已被我驅逐,繳獲甚多。先加緊構工,準備迎接北軍反擊。至一時起,山頭落彈如雨,北軍事先看來早已標定董山高處諸元,射擊準確,我傷亡頗多。但教三團有一人在,董山當在我手。望主力盡速趕到,信陽北軍不足平也。特此敬達。”
“教三團團長,王也魯於董山凌晨二時。”
陳山河咬著嘴唇沒有說話,護兵把他的馬牽了過來。他翻身上了馬背。突然揚著手中的那紙還沾著硝煙和血跡的報告大聲道:“各級軍官注意!先頭教三團已經克複董山,現在正在迎接北軍的瘋狂反撲!我們的弟兄在拚命,在流血!向前向後傳,跑步前進!”
隊伍頓時就變成了一條向前奔湧的洪流,陳山河轉頭對蔡恆文道:“參謀長,把咱們的騎兵部隊集中起來,先趕到董山那裡佔領陣地,迎接部隊。你在前面盯著,到一支部隊就整理一支,馬上使用上去,不要亂了戰鬥序列。現在王也魯估計打得很苦!要是把北軍反撲這口氣打下去了,那就勢拿下信陽簡直就是一反手的事情,趕緊執行!”
蔡恆文看陳山河雖然興奮得眼睛發亮,籲籲氣喘,但是在這種時候做的決定還是清晰明智,心裡頭的熱情也被他煽惑起來了,在馬上標準地行了一個軍禮,大聲道是,勒著馬就絕塵而去執行命令了。各部的騎兵在接到命令之後,也一邊行軍一邊集合,然後就衝到最前方去了。
陳山河眼睛亮閃閃地在那裡鼓動著部隊,董山,不,信陽,我們江北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