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知曉,爺惱妾隱瞞之事,覺得妾心機深沉,
妾對此無話可說,亦是不悔,
妾為今日已準備六年有余,如今大仇得報,
縱使爺惱怒,妾仍覺慰心,
個中緣由,事關親姐名譽,妾不欲再提,望爺恕罪,
多年操勞,如今終是能得其果,妾亦可放下俗念,願追隨先姐而去。
爺身邊多有伺候得心之人,自不必妾多言,
然,心中仍舊有諸多事宜,即陰陽兩隔,實不吐不快,
爺畏熱,卻又極看重規矩,夏日炎炎酷暑,
妾見爺按規矩,衣裳依舊還是一件不落的穿著,委實心疼,
妾大膽多言,規矩到底是死的,
人生不過短短數載,內裡能隨心些,也舒服些也是?
哦對了,瞧妾,“死”字是不能說的,
不過爺向來大度,一直縱容著妾,想來也不會在這時,非要揪著妾的規矩不放,妾便不再重新寫了。
妾做了些針線,妾手腳粗苯,比不得宮中繡娘的好手藝,盼爺不嫌,
衣裳、荷包、腰帶、靴子,並冬日的護膝、手套、帽子為一套,
原想著在爺生辰相送,如今卻是等不到那時候了。
雖伺候爺的時日不長,但留心發現爺喜食甜,
此前還研究了兩道新的點心,想要親手做給爺,
此時看來,卻是也來不及了,
不過妾囑咐了孫嬤嬤,若有機會,給爺敬上,
如今膳房僅剩孫嬤嬤一人,二門前隻徐令一人,房內則僅僅小環三人了,
當初妾來府裡時,還覺得伺候的人多,
可沒承想,不過短短幾日,妾便習慣了被這許多人伺候,
現下人驟然少了,竟還有幾分不適應,
可見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不過這樣也好,免得妾最後走時,還要多操心這許多。
今日京中下雪了,下的很大,
妾生於揚州,長於揚州,如今還是第一次看到雪,
雪景很美,可惜身旁無爺同賞,
不過爺在宮中亦是能見到的吧,這樣算來,勉強也算作同賞了。
臨死前能見到這樣美的雪景,妾已是十分滿足,
待下去後見了姐姐,想必亦有姐妹相談之話題……
其余旁的,想來也不必妾再多嘴多舌,
說起來,妾伺候爺一場,
一不能為爺綿延子嗣,二不能討得爺歡心,實在心中有愧,
不過想來爺後院姐妹眾多,也不差妾一人,
妾無能,隻盼望爺日後福緣深厚、兒孫滿堂。
看到這,宋京章頓了下,
抬手輕撫此處紙張上的褶皺,
視線停留在這零星被暈染開、字跡有些許混沌的地方停留良久,
半響後,才繼續看下去。
“另,身邊一眾貼心之人,尚未有所歸,
無人托付,萬般無奈,懇請爺看在妾伺候一場份上,勉做收留,
小環伴妾顛沛流離多年,雖名為主仆,實卻為姐妹,妾去後,不求富貴,但求爺能給配個為人本分的屬下,安穩一生;
留福,為妾出門偶收留,雖出身低微,但為人機敏,做事謹慎,若爺不嫌,願為爺鞍前馬後,侍候在側;
慎貞,即為當初醉春樓頭牌姑娘玉蕊,是留福無意間在城外亂葬崗發現,深受先鎮國公府周二迫害,妾於心不忍,收留在一方小院,
後妾一己之私,令其改頭換面進永安候府,替妾謀劃施行覆滅永安候府之計,多虧其機敏,才得以窺探永安侯背後真主,
她實為命理淒慘,縱觀全局,皆乃妾之罪過,
言至於此,不敢奢求爺能多加憐惜,只求能放她與腹中孩子一條生路,
其余徐令、竹兒、果兒等人平日侍候多有用心,又是爺親送之人,自不必妾多言。
妾多言至此,口拙欠恰語,冀爺諒之。
終此一別,再無相見,望君珍之重之。”
這封絕筆信的筆觸,從始至終都是冷靜從容的,
就像是最後見她那幾日裡的表現一樣——從容不迫,冷靜自持。
即便是在交代後事之時,在泄露自己隱瞞多年的秘密之時,在傾訴自己愛意之時,
她都保持著那樣令人惱火的平靜,
就像是冬日湖面厚厚的冰。
站在冰面上,宋京章望不到湖底,只能透過反光,看到茫然又莫名心緒灰暗的自己。
————————我是宋京章心緒複雜的分界線————————
王禦醫早就開好了方子,然後在得了宋京章的授意下,拎著藥箱回宮去了,
宋京章則一直守著,直至華燈初上,她依舊沒能醒來,
他歎了一口氣,在趙有正的詢問下,大手一揮,留在了府裡過夜,
並且沒讓人收拾廂房,打算直接在臥房軟榻上對付一夜,
在簡單更衣,留下趙有正和小環在門外守夜後,
便擺手讓人退出房內。
趙有正和小環對視一眼,忙聽命帶人退了出去,並貼心的關好了房門,
聽著“吱呀”一聲響後,宋京章邁步來到床前,
床榻上,顧晚虞閉著雙眼,一如既往的平靜溫和模樣,
他看著這個面目熟悉的女人,隻覺得手腳發涼,
為什麽?
為什麽她不想活了?
她憑什麽?
宋京章的胸口劇烈地起伏,在冰涼過後,一團怒火從他的肺腑蔓延至全身,
好嘛,被你欺瞞利用的爺都還沒說什麽,
你這就要不管不顧的,儼然一副達成所願、再無它求的模樣,鬱結於心到要撒手人寰了。
你說宋京章氣不氣,
何止是氣,簡直是要氣炸了,
恨不得親手扯開顧晚虞的腦子,看看她到底在想些什麽。
可氣的同時,心也在隱隱作痛,
且她人如今就躺在榻上,任人施為,一副不行了的樣子,
縱使有再多的氣,只要看到她那蒼白消瘦、神志不清的臉,就盡皆消睨。
他理不清這是何種心緒,
宮中二十余年如履薄冰的日子,教會了他如何做一個主子,一個皇子,
卻從未教過他男女之情,除了母妃,也再也沒一個女人愛他,
他不想讓這樣一個滿心是自己的女人,就這樣撒手人寰。
宋京章抬手,
骨節分明的手指從她緊鎖的眉間拂過,又緊緊握了握她的手,
眸中劃過柔色,嘴上卻惡狠狠道:
“顧氏,你欺瞞利用了爺,休想妄圖就這般按照自己的心願,去和你姐姐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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