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9章 求仁得仁
賈琮淡淡道:“嶽父也別怪月姨,她畢竟出身賈家,而我是賈家的爺們,她的父母兄弟姊妹侄兒都在我手裡,她怎敢不聽我的話呢?即便今兒姑姑尚在,想來也不會讚同嶽父此舉。”
林如海點頭道:“琮哥兒,你長大了。看到你有此計較,我也放心了。宦海凶險,你要多加小心。”
賈琮沉聲道:“只要嶽父命人撤了酒席,琮既往不咎。”
林如海歎了口氣,看向淚光盈盈、淒苦難言的黛玉,道:“玉兒,俊傑就托付給伱了。
為父既為人臣,就得恪守臣節,希望你別怨恨爹爹。
罷、罷,爹爹這便去向你母親負荊請罪去也。”說完端起眼前酒杯一飲而盡。
“爹爹,不要……”黛玉忙起身欲阻攔,哪裡來得及。
賈琮雖能阻止,卻一動不動,眼看著林如海把酒吃下去,歎道:“嶽父,這又何必呢?你我翁婿聯手,再造大吳不好麽?”
林如海笑著搖了搖頭,隻覺腹內如同千百把小刀亂斫亂絞,強忍著劇痛,輕聲道:“琮哥兒,別因我遷怒玉兒,她並不知情。”
賈琮道:“嶽父放心,顰兒寧死也不會加害於琮,這一點琮還是有信心的。”
林如海面色蒼白,額頭上汗出如漿,微微喘息,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這世道也只有你才能護得住玉兒。”
說完看向黛玉,道:“玉兒,士為知己者死,這是爹自己的選擇,你不可責怪琮哥兒,他並沒做錯什麽,隻怪今上不容他,明白麽?”
“爹爹,爹爹……”黛玉哭著點頭,忙過去扶著林如海。
賈琮默然無語,他知道林如海毒殺自己的計劃破產後,於情於理他都無顏苟活。
一是辜負今上重托,二是有愧於自己和黛玉,三是有愧於賈敏,四是生怕自己遷怒黛玉和俊傑,故選擇一人承擔所有,以死謝罪。
以林如海的個性和安排看,即便成功毒殺自己,也會慷慨赴死,因為親手毒殺女婿、內侄,葬送女兒一生,是林如海絕對無法面對的虧心事,也只能以死謝罪。
雖知他早存死志,賈琮仍放任他飲下了毒酒,這是他出門前就與龐超商議妥當的。
龐超言道,若如海公一口答應站在自己這邊,必然有詐,決不可信。
故賈琮以言語試探,果然如此,又連番委婉相勸,林如海終究決定為今上盡忠。
賈琮雖敬重他,不過對於政敵,他絕不會心慈手軟,徒留後患,因此眼睜睜看著他赴死,並不阻攔。
林如海求仁得仁,賈琮唯一能做的就是成全其忠臣之名。
那毒酒性極猛烈,片刻間林如海便嘴唇青紫,忽地一口汙血噴出,咚一聲栽倒在桌上,就此氣絕。
“爹爹,爹爹……”黛玉驚駭欲絕,泣不成聲,連連搖著林如海的肩頭,哪裡搖得醒。
“琮哥哥……我爹……他……”黛玉驟失老父,悲痛交集,急火攻心,一口氣轉不上來,身子一軟便倒。
“顰兒!”賈琮忙探手將她摟住,水月忙取來參茶給她灌下去,又掐人中,又撫胸順氣。
良久,黛玉才醒過來,呆呆看著屋頂,淚珠無聲滾落。
賈琮歎了口氣,柔聲安慰道:“顰兒,嶽父其實並不想害我,只因身為臣子,今上強命他下手,他不得不為罷了,是今上和新黨逼死了他。”
黛玉哀婉欲絕,靠在賈琮懷裡,看著林如海屍身,只是流淚。
“咱們回罷,我定會為嶽父報仇的。”賈琮歎了口氣,扶著黛玉起來,不承望黛玉終究會經歷失怙之痛,只是推遲了幾年而已。
忽地瞥見桌上剩下的兩杯酒,抬手招呼張元霸過來,低聲吩咐兩句。
不多時,親兵從鄰家牽來兩條大黃狗,將酒水分別灌入狗嘴裡,片刻兩狗皆口吐白沫,抽搐倒斃。
黛玉心中震驚,原來自己也才從鬼門關回來。
賈琮冷笑道:“嶽父果然是龐先生口中的志士仁人,連顰兒也想一並帶走。”
黛玉垂淚道:“爹爹也是被逼無奈。”
賈琮道:“我自然明白。顰兒,你也看到了,這個世道也就咱們一家人能抱團取暖。
嶽父求仁得仁,我也不怪他,你亦不必過度傷悲,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也算安慰嶽父嶽母在天之靈了。”
黛玉輕輕點頭,道:“琮哥哥,我好怕。”
“怕什麽?”
“怕你有天也變成爹爹這樣,為了報效朝廷什麽都不顧了。”
賈琮笑道:“這卻不會,你大可放心,我要報效隻報效老婆,卻不會報效朝廷。”
黛玉白了他一眼,放下心來,回頭看著父親屍身,又歎了口氣,道:“月姨,家裡就勞你操持了。”
“姑娘放心,我自會打理妥當。”
“琮哥哥,我們走罷。”黛玉歎了口氣,如今她管家數年,性子也堅強了許多,再不是當年那個傷春悲秋,葬花低吟的小姑娘。
“好,咱回去歇著,再請葉先生來給你看看。”賈琮忙扶著她出去。
下午,林如海突發疾病而逝的訃告送到兩府,老太太大慟,忙命賈璉、寶玉過府祭奠,幫著操持。
賈琮身為女婿,也帶著黛玉、寶釵回去,幫著待客。
見新黨眾人過府祭奠,賈琮也懶得裝樣,淡淡應付了一番,自回林如海書房歇著。
霍鵬、董儀等人心中惶恐,見賈琮眼中隱含殺氣,知道計劃敗露,匆匆告辭離去。
“爺,這是老爺生前托我保管的,說是等他不在了就交給傅姨娘,請您示下。”水月心懷愧疚,拿出那木匣子,歎道。
賈琮看了她一眼,道:“月姨不必內疚,你忠於我是對的,你是賈家養大的丫頭,我是賈家的族長,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我被別人毒死罷?
至於嶽父的死,是他自己選的路,與你無關。”
水月勉強一笑,道:“爺,奴婢想向您討個恩典。”
“說罷。”
“等辦完老爺的後事,我想送老爺回蘇州與太太葬在一起,以後就長留那邊守墓,求爺恩準。”
賈琮知道她心中不安,道:“月姨何必如此,你忠心耿耿服侍嶽父嶽母多年,一生未嫁,琮怎忍心你後半生孤苦終老?”
水月眼中含淚,笑道:“爺是做大事的人,不必擔心我,奴婢隻願後半生都能陪著老爺太太就滿足了。”
賈琮歎道:“好罷,我準你回去守墓,每月給你撥100兩月例銀子,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爺盡管吩咐。”
“請月姨答應我不會孤苦一生,回蘇州以後就尋個順眼的良人嫁了,也過過生兒育女、相夫教子的日子。若尋不到,琮可命人替你尋訪。”賈琮道。
水月臉一紅,低頭道:“多謝爺垂愛,姻緣之事奴婢會上心的。”賈琮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你不必擔心什麽,房宅田地自有人置辦,你的至親骨肉我也會送回去,讓你們闔家團圓。”
水月忙跪下磕頭,道:“奴婢謝過爺天恩。”
“去罷。”賈琮打發了她,拿起林如海的遺折,輕聲讀道:
“伏念臣以一介書生,蒙聖上天恩眷顧,屢委要職,累承重寄,外提鹽務,內掌銓選,雖九死其猶未悔!
臣平生以不樹黨援,不殖生產自勵,他無所戀。惟時局艱虞,未能補救;知遇之恩,未能仰酬。
今臣廢私情而行公理,大義滅親,若成,則賴陛下洪福,國家幸甚;若敗,則皆臣辦事不力之過也,萬祈皇上恕罪,臣亦無顏再見君上矣。
恐事敗身死而淺見湮沒無聞,不敢不攄其愚,泣陳於聖主之前。
當此朝局吃緊,黨爭日甚,文臣觀望,武勳虎視之時,皇上宵旰憂勤,多方籌謀,調和陰陽,底定乾坤,實千古聖明之君也。
然兵戈至險,不可輕動,動則損耗國家元氣,乃至釀成慘禍,動搖國本,竊以為還應緩緩圖之。
賈琮此子,性情慷慨,輕捷悍勇,可恩服而不可威服;勳貴中人,貪財好權,追名逐利,可離間而不可強壓。
若能以利間之,分而治之,則琮雖霸王之勇,不足為慮也。倘荷聖明采擇,則臣死之日,猶生之年。
瞻望闕庭,神魂飛越,不勝感激屏營之至。伏乞皇上聖鑒。謹奏。”
賈琮歎了口氣,林如海果然是忠貞之臣,想了想還是將奏折放回,成全他的身後名。
對其余書信他也沒興趣翻看,因喚水月進來,讓她按林如海的遺願辦。
坐在林如海慣常坐的紅木太師椅內,賈琮閉目沉思良久,神色漸漸轉厲,倏地睜開雙眼,眸中殺機凜冽,精芒暴射,如虛室生電。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經歷屠斐叛亂後,賈琮本不欲在都中再掀腥風血雨,既然現在今上非殺自己不可,那也沒什麽道理好講,無非就一個字——殺。
看著窗外明月高懸,賈琮冷冷一笑,攜二位夫人回府。
“這幾日你們就不要出門了,顰兒你也待在家裡,嶽父的後事交給璉二哥他們去操持罷。”馬車裡,賈琮緩緩說道。
寶釵見他神色有異,忙點頭答應。
黛玉沉吟道:“琮哥哥,可是都中有事?”
賈琮點點頭,道:“很快就沒事了,倒時再風風光光給嶽父操辦不遲。”
“好。”黛玉也不強,柔聲答應。
家裡所有女人都知道,當賈琮認真起來時,絕不容任何人反對,否則不管是誰,都討不了好。
這也是賈琮治家的理念,一國有主,一軍有主,一家也該有主,若無主心骨,各行其是,則一盤散沙,徒留遺恨。
——
養心殿
熙豐帝已看到了林如海的遺折,掩卷默然良久,才道:“如海已逝,諸位愛卿還有何計?”
霍鵬、董儀等都有些心慌,依著賈琮的脾氣,能放過自己?忙道:“臣請陛下當機立斷,誅殺此獠!”
熙豐帝看向段準,道:“準公以為如何?”
段準從容一笑,道:“老臣以為可遣小馮將軍出馬,以其丁憂期間,行止不檢為由,降為一等將軍,盡收其兵甲器具,令其三日內啟程,赴西域戍守,將功折罪。”
霍鵬眼睛一亮,笑道:“妙計。賈琮見了小馮將軍,防備必懈,若存僥幸之心,交出了兵器鎧甲,則如拔了牙的老虎,可輕易擒之。
若其不忿,或遲疑不從,則請馮將軍領他入宮面聖自辯,令其自投羅網。”
一群老狐狸!顧濤暗歎一聲,道:“若賈琮既不奉旨,又不進宮,如之奈何?”
段準淡淡道:“如此可命步軍統領衙門派兵協助,聽說平定屠斐之亂時,賈琮麾下陌刀軍居功至偉,擋者披靡,殺人如割草,莫可能禦。
畢竟人數少了些,前兒又收繳了九百兵甲,如今只剩六百余人能濟甚事?只須用火炮轟擊,再固若金湯的軍陣也要化為飛灰。”
顧濤默然,前次屠斐是不知道賈琮有一支奇兵,硬生生被陌刀軍秋風掃落葉般席卷,今次早有準備,陌刀軍陣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熙豐帝道:“傳旨著李猛、王寧、嚴捷、馮紫英覲見。”
不多時,眾將齊聚,熙豐帝一一分派了差使,又對段準等人道:“今夜都中或有動蕩,諸位愛卿就宿在宮中罷,以策萬全。”
“謝陛下天恩。”
待眾人跪安後,熙豐帝微一沉吟,道:“戴權……”
“奴才在。”戴權忙躬身答應。
“太上皇和皇后那裡也該處置了。”熙豐帝淡淡道。
戴權脖子一縮,把身子更佝僂了幾分,道:“奴才明白,這就派人去服侍二聖登仙。”
“嗯,今夜都中不靖,賈琮逆賊派人入宮行刺,意圖謀反,刺殺了太上皇和皇后,著龍禁尉都仔細些。”熙豐帝神色陰沉,緩緩道。
“是,奴才遵旨。”
戴權躬身出來,手一招,兩個親信太監過來。
“小桂子、小順子,皇上命你們去伺候太上皇和皇后娘娘登仙,明白麽?”戴權陰狠一笑。
“是。”兩個太監忙應道。
“小桂子去寧壽宮,小順子去長春宮,速去速回,皇上等著聽信兒呢。”戴權從懷裡掏出兩塊金牌賜給二人。
“是。”
兩太監領命而去,剛轉過殿角,小桂子忙拉著小順子笑道:“順哥哥,要不咱們換換,我去長春宮,你去寧壽宮如何?”
小順子瞪了他一眼,道:“這等大事,總管既然交代下來,還由得你挑挑揀揀?”
小桂子目中露出深沉恨意,切齒道:“哥哥容稟,非是小弟挑肥揀瘦,實是和安文堯那廝不共戴天。
當年我初入宮時,因小事得罪了他,被他打入慎刑司,折磨得生不如死,若非戴總管搭救,小弟骨頭都化了。
如今天賜良機,定要親手送那廝上路不可,求哥哥成全?小弟必有後報。”
小順子倒也知道此事,略一猶豫,想到以後大家還要一起共事,因點頭道:“好罷,我就替你擔了這次的乾系,做乾淨些,這可是掉腦袋的事兒。”
小桂子忙拱手道:“哥哥放心,小弟辦事何曾出過岔子?”
小順子點了點頭,對他的辦事能力也十分認可,道:“如此咱就分頭行事,各去叫人罷。”
“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