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兜福自從得知京中叛亂失敗,夏守忠被判凌遲,早已萬念俱灰,自忖必死,已在家備好後事,隻盼不禍及家人。
忽聞溫有方上門,以為是來索命,沒想到是賈琮召見,心中頓時湧起幾分絕處逢生的希望,慌忙隨他來見。
他本是精明強乾之人,否則也不會被夏守忠托付金陵之事,暗道提督大人既然賜見,顯然有其目的。
若應對得宜,說不定能死裡逃生,故一路上絞盡腦汁,推想賈琮為人,盤算見面的種種可能。
“待罪之人沙兜福參見提督大人。”
賈琮看著跪在地下的漢子,比上次見面瘦了一大圈,只有一顆光頭,依舊鋥光瓦亮。
因笑道:“老沙,一別經年,你可憔悴了許多,‘虎頭鯊’的雄壯之氣大減了。”
沙兜福道:“回大人,小人每日在家反省,想著以往誤入歧途,投靠閹豎,損了本衛威風體面不說,還竟妄圖與大人作對,實在罪該萬死,罪大惡極。
本以為必死,孰料竟蒙大人寬厚,得以殘喘至今。
小人日夜痛悔憂慮,既無顏苟活於世,又不敢違命自尋短見,故而度日如年,心力交瘁。
近聞大人削平叛逆,加官進爵,小人喜不自勝,隻盼大人恩賜一死,以贖前罪。”
賈琮哈哈一笑,道:“老沙啊老沙,看你這副尊容,誰能想到你竟口齒伶俐勝過秀才,若殺了你,倒是本衛的損失了。”
沙兜福三角眼中露出一絲竊喜,忙誠惶誠恐地叩首道:“大人明鑒,小人所言句句發自肺腑,絕不敢有半分作偽。”
賈琮笑容轉冷,擺手道:“好了,你知道敬畏是好事,不過扯淡的話少說,莫把本督當成三歲小兒。”
沙兜福混身一顫,忙道:“大人神目如電,神威如獄,小人萬萬不敢賣弄聰明。”
“今日叫你來,可知為何?”賈琮淡淡道。
沙兜福老老實實道:“想來大人是要垂詢什麽事或吩咐什麽事,小人殘生若還能為大人或本衛效力一絲一毫,萬死不辭。”
“你猜得不錯,本督要用你。”賈琮道。
之所以起複沙兜福,是因他已發現,喬尹雖是幹才,卻油滑有余,凌厲不足,私心雜念頗多,故須另有一人互補。
沙兜福熟悉南省情況,又經驗豐富,性子也合適。
沙兜福喜從天降,磕頭如搗蒜,道:“大人但有吩咐,小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賈琮道:“本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你也不必心存顧忌,如今夏守忠沒了,東廠也改了旗號,普天之下,除了本督,誰能用你?往後隻管好生辦差便是。”
沙兜福心神激蕩,含淚道:“大人天恩,不念小人過往罪責,便是粉身碎骨也難報答。
從此後小人全家老小性命都交給大人,隻盼能為大人效犬馬之勞,略報大人萬一恩情。”
“嗯,從今日起,你任金陵監察千戶,執掌風紀家法。”
“卑職謹遵大人吩咐。”
“可知為何讓你擔任此職?”
沙兜福既得啟用,頓時恢復了幾分銳氣,目中精芒一閃,拱手道:“卑職鬥膽猜測,或因喬鎮撫八面玲瓏,辦差時顧慮多了些兒。”
賈琮笑著點點頭,道:“你很聰明,看人甚準。”
“大人謬讚,卑職愧不敢當,不過癡長幾歲,多見了些人而已。”
“老沙,你說錦衣衛若不得罪人,還叫錦衣衛?”賈琮淡淡道。
“大人所言極是。卑職以為,身為錦衣衛,自當以本衛榮辱為重,個人得失為輕。
只要出於公心,便應一往無前,以死報效大人知遇之恩,也顧不得得罪了誰。”沙兜福瞬間明白賈琮的意思,朗聲答道。
“去罷,日後多提醒喬尹,免得他犯了糊塗。”
“卑職遵命,先行告退。”沙兜福磕頭退下,精神大振。
俺虎頭鯊又回來了,雖說降了職,不過憑自己在江南的根基,絕不至於被喬尹所製,當可有一番建樹。
賈琮見他走路帶風的樣子,似乎頃刻間年輕了二十歲,不禁啞然,權力使人年輕,誠不我欺。
——
接下來兩天,賈琮接見了幾撥前來拜訪的世交老親。
雖說上次被他六親不認殺了一大批人,不過他的身份擺在這裡,誰都不敢得罪,還得陪著笑臉備上重禮上門拜見。
“金彩,再有求見的世交老親,就說爺公務繁忙,一概打發了。”賈琮實在煩了,便召來金彩吩咐。
“是,奴才遵命。”金彩退下,過了會又進來,稟道:“國公爺,外面又有人求見。”
賈琮皺眉道:“不是叫你打發了麽?”
“是楚家的老爺,奴才不敢擅作主張。”金彩小心地道。
賈琮笑道:“原來是他,那我得親自見一見,請他正堂說話。”
“是。”
賈琮換了衣服出去,見一富態的中年縉紳,拱手笑道:“琮見過世伯。”
楚滿忙起身還禮:“國公言重了,草民怎當得起。”又指著身後的少年,道:“這是犬子航。”
楚航忙躬身道:“學生參見國公爺。”
賈琮見他約莫十六七歲,眉眼與楚嬋相仿,十分俊美清秀,笑著點了點頭,道:“可進了學?”
楚航忙道:“回國公爺,學生去年已過了金陵府院試。”
“果然是名門之後,少年俊傑。”賈琮讚道,“世伯請坐,近來家中可好?”
“托國公爺的福,草民家中一切都好,今日不請自來,只因久仰國公風采,渴慕一見,亦有謝罪之意。”楚滿道。
“謝罪?世伯這話從何說起?”賈琮愕然。
“只因小女不懂事,給國公爺添了麻煩,草民教女無方,著實汗顏。”楚滿歎道。
賈琮搖頭失笑,這老頭兒是變著法子邀寵麽?
因笑道:“世伯言重了,嬋姐姐待人接物,精明練達,替琮打理生意家務,助力良多,琮謝還謝不過來,哪有什麽罪過?
要說有罪過,亦琮之罪,上次未及稟明世伯便自作主張攜令嬡返京,多有失禮,望世伯恕罪。”
楚滿笑道:“能得國公爺看重是小女福分,草民滿心歡喜,絕無異議。”
賈琮笑道:“世伯有什麽書信或事物要帶給嬋姐姐麽?琮返京時可一並帶回。”
楚滿道:“有勞國公,倒有些日常應用之物,聊寄父母之思而已。”
賈琮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世伯得閑時可來京中頑頑,琮與嬋姐姐掃榻相候。”
“一定一定,多謝國公盛情。”
兩人寒暄了幾句,賈琮暗道自己平白得了人家一個女兒,總得有些回禮。
因笑道:“待會我寫個帖子,世伯往後若有什麽為難之事,可憑此讓錦衣衛所行個方便。”
楚滿大喜,賈琮的帖子在錦衣衛來說等如聖旨一般,忙道:“多謝國公厚賜,草民正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
“聽說國公和薛家二爺合辦了一家商號,草民眼熱已久,望國公提攜。”楚滿道。
賈琮暗道這些人精就是上道,不必自己開口已把重禮送上,還不落半分痕跡,因笑道:“這海運的生意一時半會難見其利,恐令世伯失望。”
楚滿笑道:“無妨,反正是些閑錢,做生意又不是隻做一時,草民最有耐心。”
賈琮道:“如此世伯與我二叔商議入股便是,琮多謝世伯援手。”如今正在缺錢,既然楚滿有意,賈琮也不推辭。
“我應多謝國公開恩允我一道發財才是。”
兩人相談甚歡,賈琮留楚滿父子吃了中午飯才送出門,臨別時道:“世伯,令郎龍駒鳳雛,若有意科舉,下科鄉試前,可來信都中,琮自會安排。”
楚滿喜出望外,本來帶兒子來不過混個臉熟,沒想到賈琮這般大方,直接就許了個舉人的功名,忙扯過兒子,道:“還不給國公爺磕頭,這等大恩,沒齒難忘。”
賈琮抬手攔著,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禮。”看在楚嬋的面上,也不會薄待了她幼弟。
送走二人,賈琮亦勾起了幾分思鄉之情,也該回家了。
——
金陵城外,燕子磯碼頭。
看著眼前一溜排開的十幾條船,賈琮滿意地點點頭。
雖說不如樓船寬敞舒適,但這卻是江河上最快的船,不僅有三桅風帆,船體兩側更有十幾對巨大的船槳,似一條巨大的蜈蚣趴在水面,聞令而動。
“這是什麽船?我倒是第一回坐。”賈琮問道。
喬尹道:“回大人,這是馬快船,平日隻用作貢鮮船,不必守漕河禁例,沿河各閘船到即放。
其余船隻必須待積水而行,若積水未滿,或雖水積滿而船未過閘,或下閘未閉,均不許擅自開閘放船。”
賈琮恍然,原來是特供皇宮的貢船,自然擁有特權。
旁邊沙兜福道:“大人這回督辦欽案,非同小可,押運一乾要犯,征用貢鮮船合情合理。”
“嗯,說得不錯。”賈琮微微點頭。
因甄家女眷甚多,若走陸路十分麻煩,估計那些太太、小姐們也受不了沿途顛簸,故走水路。
喬尹側頭瞪了沙兜福一眼,這混帳不知走了什麽路子,竟讓大人起複了他,以後倒有些麻煩。
生怕被他搶先,忙獻寶道:“大人,此船速度極快,既借風力,亦憑人力,大約半個月便可到神京。”
“這麽快麽?”賈琮喜道。
“確是如此,卑職早已安排妥當,操槳之士皆是從漕工水手中選取的身家清白、年輕力壯者,半月之內必至神京。”喬尹笑道。
賈琮笑著點頭,道:“好。先把人犯押上船。”
“卑職遵命。”喬尹回頭打了個招呼,眾校尉忙將甄家一乾人等分別押上各船。
賈琮目光一掃,沒見到甄緣,眉頭微皺。
喬尹忙道:“稟大人,卑職私想著甄家幾位未出閣的姑娘不便拋頭露面,故先派人送到了船上。”
“嗯,你倒是細心。”賈琮點點頭。
“大人過譽了,卑職無甚大才,只能盡量把小事兒辦好。”喬尹道。
“能辦好小事兒亦難能可貴,細節決定成敗。”
“大人高論,卑職受教。”喬尹得意地看了沙兜福一眼,老沙學著點怎麽辦差。
沙兜福笑而不語,若只會在女人身上動腦筋,豈能得大人看重。
“都回罷,甄家贓款火速運往神京,其余田宅、器物清點好後妥善處置。有什麽稀罕物,亦送上京來。”賈琮擺擺手,踏上跳板。
“卑職遵命,恭送大人。”
“恭祝大人一路順風。”
喬尹等人肅立碼頭,目送賈琮船隊遠去,方才離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