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皇后忙起身出迎:“臣妾參見陛下。”
熙豐帝攜她進去,道:“梓潼在做什麽?”
陳皇后看著花瓶歎道:“臣妾正在賞花。這兩日陛下國務繁重,怎麽得空到臣妾這裡來?”
熙豐帝與她坐到炕上,歎道:“這幾日為西域之事煩悶,特來梓潼這裡坐坐。咦,梓潼還寫了詩?嗯,筆鋒愈發圓熟老辣了。”
陳皇后見今上順手拿過她寫的花箋,黯然道:“臣妾想著兵凶戰危,也不知大皇兒可好,心裡著實放不下,恰好見到這支桃花,便順手寫了句舊詩,讓陛下見笑了。”
說著眼眶微紅,竟蒙上了一層水霧,慈母之情感人至深。
熙豐帝放下花箋,握著她手道:“梓潼念子心切,朕何嘗不是一般?放心罷,已有確切消息傳來,老大平安無事,不日便會抵京。”
陳皇后喜道:“好,臣妾也放心了。皇上可多派些人前去接應,免得路上耽擱。”
熙豐帝道:“朕已命東廠、錦衣衛護送,當可無虞。”
陳皇后合十道:“如此萬無一失了,阿彌陀佛,祖宗保佑我兒平安回來。”
熙豐帝目中隱帶深意,看著陳皇后道:“今兒北靜王奏了一事,朕拿不定主意,你幫著參詳參詳。”
陳皇后抿嘴笑道:“陛下都拿不準,臣妾哪有見解,且臣妾也不敢妄議朝政。”
熙豐帝擺手笑道:“無妨,咱們私底下說說梯己話,不算議論朝政。”
“那就請皇上明示。”陳皇后笑道。
熙豐帝道:“說是西征軍糧草盡數被焚,兩路前鋒軍動向又被人猜透,乃朝廷中有人通敵賣國,派遣死士為之,目的就是要讓西征軍吃個敗仗,好在黨爭中獲利。”
說著似有意似無意看著皇后燦如桃花的明眸。
陳皇后聞言已知今上對自己生疑,依舊鎮定如恆,只是柳眉微蹙,沉吟道:“北靜王此言可有些駭人聽聞。
自來火攻乃兵家慣用手段,不足為奇,譬如當年官渡之戰,曹操奇襲烏巢,燒了袁紹軍糧;夷陵之戰,陸遜更是火燒連營七百裡,皆是憑借奇謀妙計取勝,卻未曾聽說是死士為之。
四王百年世交,向來榮辱與共,南安王吃了敗仗,北靜王等人想方設法替他開脫罪責,也是人之常情。此外,北靜王既說是死士為之,可有憑據?”
熙豐帝緩緩點頭,道:“只是猜測,並無憑據。”
陳皇后啞然失笑,道:“若是這般,帶兵打仗倒簡單了,打勝了就是將智兵勇,打敗了就說死士害我,軍國之事可以如此兒戲乎?臣妾不解矣。”
熙豐帝若有所思看著皇后,道:“據傳來的消息,此次昌吉、迪化、達阪城、吐魯番四城所屯軍糧,幾乎同時被焚。
且無一例外,並未抓到一個防火之人,也無活人看到有人縱火,敵軍縱火之說,皆是死者生前所言,其中似乎大有蹊蹺。”
陳皇后聞言,目光一凝,緩緩道:“如此說來,這其中恐怕大有文章。”
“哦?有何文章?梓潼但說無妨。”熙豐帝道,他每遇難決大事,素有和皇后討論的習慣,此次更是蘊含深意。
陳皇后道:“本次南安王親自領軍出征,兵多將廣,錢糧充沛,聲勢極壯。
可以想見,若其功成,聲威之盛,天下無儔。有人不願讓他建此奇功,也是大有可能。”
“誰?”
陳皇后看著熙豐帝,道:“憑四王的底蘊,外加廓清寰宇之功,日後軍中誰人能製?
想來五軍都督府未必願意見到南安王建功立業罷?私下掣肘牽製,亦屬順理成章之舉。”
熙豐帝道:“梓潼是說背後之人是李猛、賈琮、王寧等人?”
陳皇后道:“臣妾不敢斷言,只是略作推測,供陛下參詳。”
熙豐帝道:“說的有理,還有麽?”
陳皇后微一沉吟,道:“今次南安王得北靜王舉薦掛帥出征,其余二王心中作何感想?若南安王順利建功,豈不把諸王都壓了一頭?
以後相處起來,多有不便罷?楚霸王不就是這般麽,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
熙豐帝道:“方才梓潼不是說四王百年世交,榮辱與共麽?”
陳皇后笑道:“確是如此,並不矛盾。世交之誼,可救人之難,未必能成人之美。表面交好,內裡是什麽樣,誰知道呢?
若南安王成功,陛下必委以重任,那麽其余三王門下出身之人,若想出人頭地,必轉投南安王麾下,此消彼長,這對三王來說不是好事罷?”
熙豐帝點頭,道:“言之成理。”
陳皇后道:“其三,朝廷籌畫許久,正欲撤除九藩,而西域之大,合九藩不如也,又盛產良馬,南安王打下了西域,會不會擁兵自重,另成一藩,成為朝廷心腹大患呢?恐怕朝堂諸公對此不無考慮罷?”
熙豐帝吸了口氣,沉聲道:“如此至少便有三方有作案嫌疑了。”
陳皇后目光一冷,道:“臣妾以為還有最險惡的一種可能。”
熙豐帝看了她一眼,道:“梓潼但說無妨。”
陳皇后冷笑道:“只怕此舉不單是對付南安王,還順帶對付大皇兒和燦哥兒!”
熙豐帝眼中精芒閃動,道:“梓潼此言何意?”
陳皇后道:“大皇兒身為監軍,若大軍潰敗,他難逃罪責,必大失聖眷,如此看似對燦哥兒最有利,不過此等雕蟲小技陛下和朝堂諸公豈有看不穿的?
定會疑心是燦哥兒暗中下手,陷害兄長,以圖大位!
如此,燦哥兒便是明利暗虧,陛下也必會對他心灰意冷,如此一箭雙雕,同時除去皇長子、皇嫡子,背後之人意欲何為呢?”
熙豐帝聞言,瞳孔一縮,神色已冷了下去,陳皇后最後這番話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過卻又不得不承認,確實存在這種可能。
若老大、老二都完了,這對其余諸皇子來說都是天大的好消息,意味著眾人繼承大位的幾率暴增。
“梓潼放心,既已看破此等陰險之計,朕豈會讓背後之人得逞?”熙豐帝道。
陳皇后歎道:“這也是臣妾最擔心的事,所以請皇上務必派人保護好大皇兒,否則燦哥兒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熙豐帝點頭,安慰道:“梓潼放心,朕心中有數,不會讓奸險小人傷到皇兒的。”
“多謝陛下,臣妾此生別無他求,只希望上蒼保佑皇上福澤綿長,萬壽無疆,皇兒們都能平平安安,安度此生,若有苦難,臣妾願一力承擔。”陳皇后眼含熱淚,動情地道。
熙豐帝拍了拍她的手,歎道:“可憐天下父母心,朕何嘗不是如此。皇后歇著罷,朕還得去批折子。”
“皇上保重龍體,莫要太過操勞,也教大學士們分擔分擔。”
“知道了,梓潼回去罷。”熙豐帝笑道。
“是。臣妾恭送陛下。”
陳皇后微笑福禮,目送熙豐帝起駕離去,方才袍袖一拂,雍容轉身進殿,誰都沒主意,陽光不及的陰影裡,皇后嘴角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這次她故意把水攪渾,又將孫燦置之死地而後生,正是深諳今上多疑陰沉的性格。
這番作為足以迷惑他的判斷,客觀來說不論什麽原因導致兵敗,大皇子的履歷上都多了一處抹不去的汙點。
何況人言可畏,眾口鑠金,一個吃了大敗仗,急急如喪家之犬般倉皇逃回的皇子,豈能得朝臣、萬民擁戴?
所謂死士陷害之論傳出去,誰會相信?吃了敗仗就說有人陷害,豈有此理?
天下人只會認為這是畏罪諉罪的拙劣借口,以此文過飾非,到那時大皇子的名聲就更臭了。
——
賈琮在家裡“閉門思過”了十好幾天,心情才逐漸平複下來,想到自己身在局中,被大勢裹挾,雖有子龍之勇,亦無用武之地,可不能讓後世屌絲說嘴。
因此很有先見之明地請馮遠給翰林院掌院學士吳江遊打了個招呼,叫他在自己的傳記中加了如下一句話:
某年月日,上召奏對西域兵敗之事,眾臣皆議和,惟琮逆勢而起,力諫不可,上怒逐之。
看著馮遠派人送來的回信,賈琮伸指一彈信紙,露出阿Q般的笑容,道:“行了,日後西域若收不回來,反正與我無關。”
如意、寶釵等湊過去看了一眼,都又好氣又好笑啐了他一口。
“你倒是愛惜自己羽毛勝過西域萬裡之地。”如意冷笑道。
賈琮聳聳肩,道:“這叫窮則獨善其身,我都閉門思過了,還要怎地?難道憑為夫單槍匹馬就能把西域收回來?算了算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黛玉忍不住笑道:“就你奸猾,早早便把身後名保下來,也不害臊。若天下的官兒都像你一樣,青史還成什麽樣子?”
賈琮笑道:“顰兒,你說得輕巧,滿朝文武,能讓老吳賣面子的有幾人?何況這本就是事實,我傳諸後世,有什麽不對?
總不能讓我背個冤枉罷?何況歷史麽,本就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誰有本事誰就可以去裝扮她,不必太過較真。”
黛玉橫了他一眼,啐道:“滿肚子壞水兒,這麽喜歡青史留名,你做的那些混帳事怎麽不叫人寫上去。”
賈琮乾笑道:“史家寫史,惜墨如金,多少朝堂大員畢生功過在史書上就幾百個字,我那點兒雞毛蒜皮的事兒怎麽好意思寫上去,不是我塗脂抹粉,實是難登大雅之堂。”
眾女皆笑罵奸猾。
寶釵笑道:“這也是孔子作《春秋》之意,筆則筆,削則削,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琮兒勉強算個‘賢’字罷?”
“對對,知我者寶姐姐也,我就是這個意思,這可是聖人教誨。”賈琮忙道。
“寶丫頭,你就會護著他。”黛玉嗔道。
“就是,寶姐姐再慣著他,他都找不著北了。”如意也笑道。
黛玉酸溜溜地道:“果然不愧是那燈火闌珊處的人。”
眾女皆笑,寶釵得了賈琮那一首驚豔萬古的詞,自然對他死心塌地了。
寶釵大羞,啐道:“好好的又打趣我,說的你們沒有似的,怎麽就不許人家過年吃頓餃子。”
如意笑了笑,正想說話,忽然想起一事,瞪著賈琮道:“你這混帳,還欠我一首詩!”
“嗯?這從何說起?”賈琮愕然。
“沒良心的,這就忘了?上回你讓我進宮求母后……”如意冷笑道。
賈琮猛然想起上次會考舞弊案,自己請如意進宮說項,力推江風主考,當時答應了她要寫一首好詩相贈。
因笑道:“抱歉抱歉,諸事繁雜竟然忘了。放心,改日本駙馬詩興大發時,定然送煙兒一首好詩。”
“大家都聽到了,不許耍賴。”如意轉嗔為喜,道。
“從來只有你們賴我的帳,我何曾賴帳?”賈琮調笑道。
“呸,又渾說!”眾女皆含羞嬌嗔。
趁著眾人都在,賈琮愁悶多日,心情也好了,黛玉笑道:“今兒還有件喜事。”
“哦?什麽事?”眾人忙問。
黛玉笑著把平兒拉過來,道:“是平姐姐的生兒,咱們可得高樂一日。”
如意也素來喜歡平兒溫厚大方的品格,笑道:“那咱們定是要討一杯壽酒吃的,恭祝壽星青春永駐,芳華常在,還有別忘了都把壽禮備好。”
眾女都笑著答應,一起祝賀平兒。
平兒忙羞窘地四處還禮,道:“我是哪牌兒名上的人,怎麽敢當諸位太太、姐姐拜賀禮節,實在折煞我了。”
賈琮笑道:“一家人怎說兩家話,我倒忘了今兒是平兒姐姐生日,還好顰兒記得,叫老塗預備飯菜,咱們一家人好生吃一頓。”
黛玉白了他一眼,道:“早預備下了,你連自個兒生日都忘記,還指望你呢。”
賈琮笑道:“這不就顯出你管家太太的能耐了麽?”
“呸,就會說嘴。”
眾女都笑著恭維。
正說著,忽聽丫頭稟報,說襲人過來求見。
賈琮奇道:“她怎麽來了?”
柳五兒笑道:“說今兒也是寶二爺、岫煙姑娘、寶琴姑娘的生兒,寶二爺在園子裡置了酒,邀請爺並諸位太太、奶奶赴宴。”
賈琮恍然,看向寶釵。
寶釵笑道:“寶琴確是今兒生,不意岫煙妹妹也是今日。”
賈琮笑道:“既如此,大家熱鬧熱鬧也好,岫煙妹妹的生兒,我是要賀一賀的。把襲人叫進來。”
襲人進來規規矩矩給眾人行了禮,又把邀請的話說了一遍。
賈琮笑道:“酒宴擺在哪裡,我這邊人可多,別把你家二爺吃窮了。”
襲人忙笑道:“國公爺說笑了,宴席就擺在芍藥欄中紅香圃三間小敞廳內,擺了有五六桌盡夠坐了。
好容易國公爺、公主殿下並諸位太太、奶奶們賞臉,二爺便是傾盡所有,也要招呼好的。”
如意笑道:“國公不過頑笑一句,倒也不必興師動眾,正好今日也是平兒的生兒,我們這邊已備了酒席,叫那邊少備些飯菜,待會並在一起也就夠了。”
“是,奴婢代二爺多謝公主賞賜。”襲人忙答應了一聲,又對平兒福禮道:“恭賀平姑娘芳辰。”
平兒與她多年姐妹,素來親厚,忙道:“你也太多禮了,咱們從小兒什麽話不說,怎麽外道起來。”
襲人笑道:“如今姑娘身份不同,自然不比以往,否則叫人見了,還道我們忘了上下尊卑的規矩。”
平兒嗔道:“就你多心。”(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