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黨眾人見霍、董等人未表態,均一言不發,由得賈琮他們鬧去,反正殺的是勳貴。
北靜王與西寧王、東平王對視一眼,目光中微露笑意,隻站在原地,如老僧入定,恍如不聞。
董儀看了段準一眼,見他眉頭微皺,顯然沒料到今日賈琮會突然發難,倒不是可惜南安王,而是生怕影響西域議和大局。
見元輔使了個眼色,董儀忙出班奏道:“陛下,南安王雖犯下大罪,還須待其回朝後查明論罪,此刻其人在萬裡之外,論罪也是枉然。
當務之急,先穩定西域局面為是,前日議和之事已然談妥,羅刹國並阿布賴等人的使節已簽訂了契約。
此時殺戮和親之臣,恐西域疑慮天朝有變,節外生枝。南安王府之罪,何不日後再議?”
熙豐帝微微點頭,還未說話,賈琮已朗聲道:“董相此言差矣。羅刹人要的地盤,咱已給了,與狄家死活無關。
雖說狄炎現在敵營,也不值什麽,咱也可效李陵故事嘛,先把狄家剩下的人砍了,家抄了,等把他押回來一並砍了便是。
至於和親麽,留個狄家女不就成了?
要說阿布賴等人疑心,試問,天朝誅殺有罪之臣,與蠻夷何乾?
難道朝廷還要看西域胡人臉色辦事兒不成?琮深為不解。”
董儀被他噎的說不出話來,深吸了口氣,才冷聲道:“少保慎言,朝廷大事豈可兒戲,何況所謂南安王變節之事,皆是你一面之詞,何以取信於人?
賈琮今天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也不再念什麽舊情,冷笑道:“既然董相深信狄炎耿耿忠心,說錦衣衛情報不實,此事暫且不論,日後自明!
單論前兩條,請問董相,狄家該當何罪?”說完從懷裡掏出一卷黃綢,遞到董儀面前,正是命南安王府派人和親的聖旨。
董儀看了眼聖旨,默然不語,大敗後不知夾著尾巴做人,竟還敢欺君,狄家也著實找死。
霍鵬見賈琮氣勢洶洶,知道他不堪南安太妃上門羞辱,故死劾狄家。
因出班勸道:“少保,南安王兵敗、南安太妃矯詔欺君之罪,自然是要論的,不過也不必急於一時。
目下還是應以大局為重,私怨為輕,待西域安定下來,再從重治罪不遲。”
賈琮冷冷一笑,雙目微闔,理都不理。到了他現在的層次,自然有人替他說話。
果然牛繼宗適時開口道:“霍相此言差矣,治狄家之罪不僅無礙西域大局,更可穩定九邊。
難道霍相忘了西征之軍皆是抽調的九邊藩王親衛,如今南安王招呼都不打一個,一口氣把二十萬大軍給人斷送了,朝廷還扭扭捏捏不願治罪,試問您是繼任的藩王作何感想?
只怕難免會想,這不會是朝廷設的借刀殺人計罷?故意在西域求敗,削弱藩王實力。
再想深一層,朝廷為什麽這麽做呢?甚至誤解朝廷有削藩之意,如此一來,豈非迫使各藩與朝廷離心離德,甚至聯合自保,對抗朝廷?”
“說的是。”眾臣皆點頭稱是,竊竊私語,這是合情合理之事。
“這……”霍鵬微一沉吟,一時不好反駁,他也不敢說九邊就鐵定沒事兒。
柳芳道:“殺一罪臣以安天下,臣實不知有何不可,請聖上明斷。”
“臣請聖上明斷。”數十文武齊聲奏道。
李猛、王寧對視一眼,賈琮要弄南安王府他們樂見其成,反正是賈琮去得罪人。
這對他們來說有利無害,軍中少個王爺,自然又能留出不少權力真空,生怕賈琮力量不足,紛紛暗中給小弟使眼色。
頓時又有十數武將出班道:“臣等附議,狄家罪無可赦,理應從重論罪,請皇上聖斷。”
新黨見“倒王”眾人勢大力沉,都在心中細細掂量,該不該表態,該怎麽表態,一時朝堂上盡是嚴懲、治罪之聲,竟無一人替南安王說話。
熙豐帝高坐禦案之後,將朝堂情形盡收眼底,神色如古井無波,問道:“元輔怎麽看?”
段準微一沉吟,見北靜王等人都沒開口求情,已知三王有斷臂求生之意。
略一權衡,此時正是多事之秋,不宜和賈琮、江風等因狄家之事正面衝突,且牛繼宗說的也有道理,九邊局勢也要慮到,區區一家王府沒就沒了,也不值什麽。
因奏道:“臣以為南安王府深負聖望,怙惡不悛,最不容赦,請陛下嚴懲,以儆效尤。”
“臣等附議。”見大佬表態,新黨眾官員忙出班奏道。
如此朝堂上下除未表態的北靜王等人,便達成了一致。
熙豐帝點頭道:“既然眾意如此,著褫奪南安王爵,追奪過往一切恩榮,滿門抄斬,女眷除和親者外,余者貶入教坊司為奴。”
“吾皇聖明。”滿朝文武齊聲道。
賈琮嘴角露出一絲獰笑,不管南安太妃是被人當槍使也好,自己頭腦發昏也好,敢碰老子的逆鱗就弄死你再說。
這世道要想在朝堂上安身立命,什麽都是假的,惟有權勢是真的,這次得罪了新黨,過後也得提防著些兒了。
南安王府的罪過議定後,兵部又奏明了青海、湘桂兩地土司叛亂的事。
對土司叛亂,朝堂中倒也沒什麽異議,對這種事駕輕就熟,打就完了,總不能才在西域議和,又要和腹地的土司議和,朝廷丟不起這人,今上更丟不起。
馮遠雖然肉痛,也只能忍痛撥出500萬兩銀子,作為平叛之費,其中青海200萬,湘桂300萬。
朝堂上定了大政方針,便輪到五軍都督府選派乾將出兵平叛。
李猛早有準備,出班奏道:“臣舉薦甘肅鎮副將徐明,四川總兵嶽子霖各領兩萬精兵分路入青進剿,此二人皆深諳韜略,身經百戰,熟悉彼處地理,區區疥癬之疾,數月之內當可平定。”
熙豐帝點頭道:“準,命其即刻整軍出擊。”
“臣遵旨。”
王寧有些眼紅,也想舉薦兩個自己人,可他出身寒門,夾帶裡哪裡有人,就算京軍中的人馬都沒混熟,何況外省,隻索罷了,眼睜睜看著賈琮出班舉薦。
“臣舉薦廣州將軍蘇擎、湖北副將曹正雄各領三萬兵馬入湘桂協助平叛,二將皆老成持重,熟諳戰法,當可速定彼輩蠻夷。”
熙豐帝也不囉嗦,照準賈琮所請。其實也沒什麽好選擇的,如今軍中大將,要麽出身武侯一脈,要麽出身國公一脈,要麽出身王爺黨。
如今王爺黨新敗,哪還敢再跳出來舉薦,也就只能在李猛和賈琮的人手裡挑選。
至於王寧,根基太淺了,即便機會讓給他,他也拿不出人來接招。
京官們的諸事議完,輪到外省奏事官按品級朝見。
鴻臚寺官員唱道:“宣陝甘總督仇智歆覲見。”
仇智歆趨進殿來,叩首行禮罷,熙豐帝看了他一眼,道:“仇卿為何無召返京,所為何事?”
殿內眾官有與他不睦的都暗中偷笑,今上這句話潛台詞顯然就是:若無合理解釋,就等著受罰罷。
仇智歆神色不變,大聲道:“實有關乎國朝興衰之要事,臣不敢假手於人,故火速返京面奏聖上。”
話音未落,殿內頓時響起一陣嗡嗡聲,眾人都暗笑嘩眾取寵,想立功想瘋了,陝甘能有什麽大事?
戴權站在禦階下,面帶冷笑看著仇智歆,因沒收到他的孝敬,再加上以前的過節,心中已在盤算怎麽整治他。
“什麽要事?”熙豐帝眼中精芒暗湧,似在思索陝甘可能發生的大事。
“竊維時事之宜籌謨,謀之宜定者,東則海防,西則塞防,二者理應並重,決不可偏廢。
譬如人有雙足,缺一則不能行矣,故雖海防要緊、九邊亦要緊,然西域亦決不可棄!”仇智歆斬釘截鐵地道。
群臣嘩然,這糟老頭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了,議和都議完了,竟敢又跳出來反對既定方針,找死找死。
兵部尚書孟華采道:“仇大人所言差矣,東南乃腹心,西域乃四肢;東南乃根本,西域乃枝葉,輕重懸殊,豈可相提並論?
何況朝廷並未放棄西域,今之暫緩,實為久遠計,且西域不毛之地,失之無損天朝元氣,若東南膏腴之地有損,則天下震動。
目下國力既不能兼顧,二者相較,自應舍魚而取熊掌矣。”
工部尚書竇修冷笑道:“仇大人匆匆回京就為此事?
西域之事朝廷早已議定,議和有百利而無一害,此時勉力為之,不啻鋌而走險,火中取栗。
備邊之策應量力而行,以紓目前當務之急,以裕國家久遠之圖,而非一時興起,空放大言,以此邀名賣直。”
林如海亦出班奏道:“臣以為仇總督所言雖屬人臣謀國之忠,然其所慮者,當日諸位國朝重臣亦早已想到。
今議和已定,朝廷斷無反覆無常,授人以柄的道理,臣以為此事不必再議。”
他說話雖客氣些,態度卻與前兩人同樣堅決,西域之事沒得談。
三位新黨中堅出來表態,眾臣皆道:“臣等附議,西域之事早已議定,不可輕易變更。”
賈琮看了林如海一眼,朝堂之上也講不得翁婿之情了,出班奏道:“既然仇總督不辭勞苦,從數千裡外趕回就為了奏明此事,不管有理無理,臣竊以為不應阻塞言路。
何況仇總督久在邊關,有什麽滿朝文武都沒想到的見解也不一定,請陛下準其奏明。”
“臣等附議。”
見賈琮表態,馮遠、晏寧、鄔自珍、戴志行等中立或學社黨大佬一齊出班道。
新黨眾人微微皺眉,看了賈琮一眼,又看了看前面的幾位中堂,緩緩退了下去。
林如海也吃了一驚,方才賈琮扳倒南安王府屬於勳貴內部矛盾倒也罷了,如今見他竟插手西域既定之事,不由得心中一沉。
只因暫緩西域之事是新黨上下的共識,更是元輔定下的先東南後西北、先安內後攘外、先固本後拓疆的大政方針,豈容任何人抗衡?
林如海正想著,忽見江風出班奏道:“臣以為仇總督不顧擅離職守之罪,決然返京,定有高論,請皇上準其面陳。”
關浦也道:“古人雲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仇總督所言於朝政或有裨益,請皇上準其奏明。”
“臣附議。”見兩位中堂發了話,數十個官員忙出班奏道。
新黨眾人眉頭皺得更深了,均從彼此眼中看到對賈琮深深的忌憚之色,此子決不可久留。
熙豐帝目光一凝,深深看了賈琮一眼,不知不覺間當年力博猛虎的少年,竟已能在朝堂上覆雨翻雲,因淡淡道:“準奏。”
仇智歆忙道:“臣遵旨。方才諸位同僚所言,臣在路上時已略有耳聞,亦曾反覆思慮,終究以為西域決不可棄!
昔年太祖平定西域,拓地二萬裡,北路之西以伊犁為軍府,南路之西以喀什噶爾為軍府。
當時盈廷諸臣,頗以開邊未已耗鞍滋多為疑,而聖意閎深,不為所動,蓋立國有疆,製置方略,各有攸宜也。
至太宗經略西陲,盡收諸部族之心,天威所臨,凶豎授首,遂並回部有之。
腴疆既得,乃分屯列戍,用其財賦供移屯之軍,則西域之軍自給自足可矣。
今若畫地自守,自撤藩籬,不複圖西域,哈密以西再無險要可守,則我退寸而寇進尺,不獨隴右堪虞,即青海等處,恐亦未能晏然。
是故停兵節餉於他處未必有益,於邊塞則大有所妨,利害攸分,亟宜熟思審處者也。”
霍鵬淡淡道:“仇總督所言雖有些道理,奈何國用不足,無力統籌兼顧西域,總要有個輕重緩急。
治大國如烹小鮮,不能總想著一口吃個大胖子,既要這樣,又要那樣,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兒?
凡事還得一件一件的辦,不可意氣用事,亂了大局。”
仇智歆道:“皇上,臣嘗聞朝中所以議和者,一曰無錢、二曰無兵、三曰無利。
恕臣直言,此皆高居廟堂、端坐瓊樓之士一葉障目、憑空臆想之見,誤國誤民,實不堪一駁……”
“你!放肆!”
“竟敢在金殿上大放厥詞,信口雌黃!”
“難道仇大人意思我等都是吃白飯的不成?”
“即便我等無知無謀,難道諸位中堂也是一葉障目不成?”
……
仇智歆還未說完,無數朝臣已然奮起,對其口誅筆伐,更有甚者還想渾水摸魚,扯上各位大學士,要將其置於死地。(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