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黛玉故意拉著賈琮落在後面,低聲詢問。
“四妹妹那裡,你打算怎麽辦?”
她們早知惜春去了櫳翠庵,只是一來忙著省親的事,二來賈琮正在氣頭上,都故作不知,直到今天才問起。
“怎麽了?”賈琮奇道。
“方才大姐姐路過櫳翠庵,見紅梅嬌豔,便進去敬香,恰巧碰見惜春妹妹穿著緇衣,吃了一驚忙問左右。”黛玉道。
賈琮道:“然後呢?”
寶釵道:“我回說近因娘娘省親,四妹妹特意到庵內齋戒禮佛數日,為大姐姐祈福。”
黛玉道:“多虧寶姐姐隨機應變,娘娘才沒理論,還挺高興,勉勵了四妹妹一番,賞賜了不少東西。”
賈琮笑道:“無妨,大姐姐不會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
“我聽說這幾日四妹妹在庵裡著實辛苦,乾的盡是挑水洗衣這等粗活,庵內姑子也太大膽了。”黛玉皺眉道。
賈琮搖頭道:“這是我的意思。既然惜春喜歡以出塵自詡,我就讓她嘗嘗出家人過的日子。
等什麽時候她過夠了,又想當咱家的小姐了,所有的臭毛病自然就沒了。”
黛玉心中不忍,還待再勸,卻被寶釵使了個眼色攔住。
“琮兒所言也有道理,禪機道書最能移性,四妹妹不知世事,又夙來沉湎其中,以致性子大變。
如今琮兒以猛藥治之,未必不是好事。”寶釵道。
賈琮歎道:“寶姐姐說的是,別說惜春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便是我聽了妙玉說的什麽‘緣起性空’一番話,也是振聾發聵。
如今細細想來,當下所擁有一切終將失去,心裡就不得勁,好像吃飯都沒味道。”
寶釵、黛玉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中的一絲震驚憂慮,若賈琮也存了出家的念頭,天可就塌了。
頓時將惜春的事拋諸腦後,急思如何把賈琮的心猿意馬拉回來。
默然片刻,黛玉笑道:“琮哥哥連聖人經義都不怎麽讀,竟信了佛爺的話?”
賈琮道:“談不上信,只是覺得‘緣起性空’四個字大有道理。”
黛玉道:“‘緣起性空’便如照鏡子,何須執著於此?”
“什麽意思?”賈琮忙問道,這兩天他被這個哲學問題時時煩擾,十分難受。
“鏡子能照萬物,譬如人對鏡梳妝,鏡中便有人,這就是緣起;人離去,鏡中人亦離去,這就叫緣滅。
就鏡子本身來說,是空無一物的,這就叫性空。故照人得人,照花得花,不外如是,而鏡中萬物皆是虛妄假相。”黛玉道。
賈琮道:“這就是鏡花水月了。”
“是了。故佛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你這兩日執著於虛妄,自然不痛快,這便是執‘空’又叫無明。
卻不知相雖假,緣卻是真,若無人梳妝,鏡中哪裡來人?佛家不單講性空,也講因果,昨日因、今日果,今日因、明日果。
譬如鏡中人雖去,不過是這段緣分消滅,恰是另一段緣分的開始。
咱們一家人今世有緣,因果糾纏,焉知不是已經為下一世重逢種下了因?”黛玉笑道。
賈琮撫掌笑道:“好好,說好了,來世你還給我當老婆。”
黛玉白了他一眼,抿嘴笑道:“只怕來世你有更好的,哪裡還念著我。”
賈琮忙道:“若說有比顰兒更好的,定在瑤池仙宮,人間哪有呢。”
寶釵笑道:“好了,佛家說,一言成因,一念即果。你們既有此意,緣分已成。”
“你也不許跑。”賈琮握著寶釵手笑道,旋又搖了搖頭:“來世是不指望了。”
“這話什麽意思?”黛玉奇道。
“來世我頂多做個凡人,你們卻都要到孽海情天當仙女兒去了,我還哪有這個福氣?”
賈琮笑道:“只求你們位列仙班時別忘了拉扯小弟一把,到時候我就寫個話本叫《我的老婆是神仙》。”
寶、黛兩人嗤一聲笑了,低聲啐道:“胡說八道,什麽孽海情天,又杜撰些詞兒騙人。”
寶釵輕笑道:“《華嚴經》上說,一切有為法,虛偽誑詐,假住須臾,誑惑凡人。
琮兒既是天下第一才子,豈能為虛假執念所惑,反失了自在本性。”
黛玉嘲弄道:“他呀定是看人家妙玉生的美貌,才被三言兩語迷惑。
若換做饅頭庵的淨虛,恐怕早就攆走了,哪裡還認真聽她說什麽緣起,講什麽性空。
連皮肉色相都堪不破,還學人家參禪呢。”
寶釵白了賈琮一眼,抿嘴道:“說的是,恐怕某些人之所以不痛快,是在為妙玉姑娘把大好年華付與青燈古佛而耿耿於懷罷?”
賈琮被兩人一番打趣開釋,早忘了什麽空不空的事兒,惱羞成怒道:“你們兩個竟敢聯合起來戲弄為夫,待會送走大姐姐教你們好看。
說罷,今兒是要我一槍伏雙雌,還是三英戰呂布,爺何懼哉?”
“呸。”寶黛見他故態複萌,恢復“正常”,心中松了口氣,都紅著臉不去理他。
眾人陪著元妃隨意在園子裡逛了逛,一齊來到大觀樓飲宴高樂。
諸人坐定,元妃甚愛楊四娘淳樸直爽,因攜著她手笑道:“聽聞當日危急關頭救駕者還有一女俠,如今安在?”
楊四娘忙道:“回娘娘,那是臣江湖上的一個朋友,自幼習武,常年四處漂泊,不知定處,一時卻尋不到。”
元妃點點頭也不理論,看向賈琮打趣道:“吾弟武狀元出身,若論武藝,比之四娘如何?”
楊四娘聞言臉色一紅,低下頭去。
眾女皆饒有興味望著他。
賈琮笑道:“大姐姐有所不知,琮與四娘兩番交手,僥幸連戰連捷,總算沒辱沒祖宗。”
楊四娘忍不住啐道:“你使詐,我才不伏。”
眾女皆笑。
如意瞪了賈琮一眼,道:“我證明,琮哥兒就會耍賴,勝之不武。”
賈琮道:“這是智取,怎是耍賴?休在大姐姐跟前壞我名聲。”
元妃冷眼旁觀,見眾女相處和諧暗暗點頭,賈琮家宅安寧,她就放心了。
因笑道:“你們也別怪他,他是帶兵打仗的人,自然深知兵者,詭道也。你們要想贏他,也非得出奇製勝不可。”
賈琮示威般看了諸女一眼,笑道:“枯坐無趣,今日特請了曾經的都中四位大家前來為大姐姐獻藝。”
寶玉在旁聽了,眼睛一亮,四大行首的大名他自然如雷貫耳,忙豎起耳朵,生怕元妃拒絕。
元妃自然知道賈琮早已將四人收入囊中,因笑道:“那我等可要大開眼界了。”
賈琮舉手一拍,藍薇四女步步生蓮,款款而入。
“賤妾參見貴妃娘娘、公主殿下,給老太太、諸位太太、奶奶、姑娘請安。”
元妃見四人聲清體柔,舉止優雅大方,毫無風塵之氣,比許多名門貴女、大家閨秀還端重些兒,心中歡喜,抬手道:“平身。
久聞四位大家技藝精湛,登峰造極,今日我等有福了。”
藍薇惶恐道:“娘娘錯愛,賤妾等愧不敢當,區區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元妃看了如意一眼,笑道:“你是藍大家罷,當日你們在公主府門口獻藝,惹得萬人空巷,我早已心向往之。”
如意臉上一紅,嬌嗔道:“都是琮哥兒這小子作怪,娘娘還說呢。”
元妃拍著她手安撫道:“這也是他一番心意,那樣的大場面,都中不知多少郡主、千金求而不得呢。”
如意掩嘴一笑,算是“原諒”了賈琮。
賈琮笑道:“薇兒,你們誰打頭陣?”
藍薇道:“我撫琴,請舒妹妹先舞一劍。”
賈琮還未說話,寶玉早已拍手讚道:“好好。”
四女抿嘴一笑,福禮而退。
“好什麽,你見過麽?”賈琮哂道。
寶玉微窘,不過看在美人兒是賈琮請來的也不與他計較。
賈母有些看不過去,道:“寶玉到我這裡來,仔細傷著你。”
“哦。”寶玉乖乖過去,被賈母一番撫弄。
不一會,藍薇、任舒更衣畢,上來獻技,自然是滿堂彩。
接下來,蘇荷領著幾個清倌人上來,獻了一曲霓裳舞,身姿娉婷,羽衣蹁躚。
果真是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遊龍驚,螾蛾斂略不勝態,風袖低昂如有情。
眾人無不鼓掌讚歎,寶玉更是看得如癡如醉,如同癡呆,這種頂級水平的舞姬他哪裡見過。
朝露則扮上行頭,唱了兩出《遊園》《驚夢》,她的功夫自然比家中小戲子強過無數倍,一開口便震住眾人。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春望逍遙出畫堂,間梅遮柳不勝芳。可知劉阮逢人處?回首東風一斷腸……”
元妃最愛聽戲,見朝露手眼身法無處不美,嗓音圓潤清亮,如空山鳥鳴,竟是宮中從所未見,登時便被折服,聚精會神聽完,久久無語,竟似仍沉浸在戲曲意境之中。
眾女也搖頭輕歎,不意世上竟有這等絕色佳人,人美就罷了,戲還這樣好。
只有賈琮一臉懵逼,聽得頭大,見眾人似被施了定身法,遲遲沒有反應,又望向朝露,卻見她俏皮地眨了眨大眼睛,秋波暗送,意思爺知道奴家的厲害了麽?
賈琮回以無聲一笑,扭頭看向上面道:“大姐姐一言不發,是不堪入耳麽?”
元妃回過神來,搖頭笑道:“恰恰相反,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說著竟褪下手腕上一隻翠玉鑲東珠鐲子,命賈琮賞給朝露。
“賤妾謝娘娘賞。”朝露驚喜交集,不意自己竟入了娘娘的眼,拔得頭籌。
賈琮笑著過去親自給她戴在手上,低聲道:“方才唱的什麽,我都不懂。下回你唱個我懂的。”
朝露抿嘴道:“是,奴家記下了。”
元妃又道:“還有好曲子,再唱一個來。”
“是。”朝露福了一禮,又唱了段《文姬歸漢》,眾人無不歎服。
待朝露退下,藍薇上場,因朝露今兒奇峰突起,竟得了元妃嘉獎眷愛,她身為四大行首之首,又是壓軸出場,頓覺壓力大增,本打算唱一闕賈琮的妙詞,如今看來竟不能夠。
一來娘娘顯然愛聽戲,對詩詞未必在意;
二來唱首舊詞,難得先聲奪人之效;
三來朝露方才已將眾人的胃口吊起來,即便自己再唱,恐也壓不住方才的《遊園》《驚夢》,倒教人失望。
因索性把準備好的節目棄了,道:“娘娘,賤妾私想著舊詞唱來無甚意趣。
今日在座諸位太太、姑娘無不精通文墨,國公爺更是天下第一才子,何不現寫了詩詞,請娘娘評出最佳者即興唱來,豈不新鮮?”
說著朝賈琮可憐兮兮地看了一眼,好人兒,你若不幫我,人家可就要顏面盡失了。
元妃笑道:“這也有趣。諸位賢妹以為如何?”
眾女都笑著答應。
賈琮笑道:“好,今兒歡聚一堂正好起一社,我看就以元宵佳節為題如何?應時應景應人。”他今日早有計劃,恰好藍薇求助,正好救急。
寶玉撫掌笑道:“好好。”
元妃因命各自下去作來,以三炷香為限,不限韻腳詞牌。
大觀園詩社中人一齊起身,來到外間廳上,桌上早已擺好筆墨,眾人笑著推讓一番,各自就座構思。
賈琮跟著過去看熱鬧,見寶玉似乎文思泉湧,提筆立作,因過去看了一眼,念道:“西江月·元宵,燈火萬家和氣,管弦十裡春聲。月華照徹九重城。人在蓬萊仙境……
嘖嘖,寶玉,你這首似乎平平無奇,再多想想罷。”
眾女都嗤一聲笑出來,以賈琮的“詩壇地位”隨口點評寶玉兩句,足以讓他無地自容。
寶玉忙把紙箋揉成一團扔到簍裡,道:“我不過隨手打個草稿,怎麽當真了,容我細細推敲。”
“好好,你推敲推敲。”賈琮笑道,又轉到湘雲身邊,瞄了一眼。
“春風吹玉樹,夜月照瓊樓。寶馬香塵動,金尊美酒浮……嗯,好句好句,沒了?雲兒,江郎才盡乎?”賈琮笑道。
湘雲紅著臉啐道:“就你能,別煩我。寶姐姐、顰兒,你們看他,盡搗亂,你們也不管管。”
黛玉掩嘴笑道:“雲兒隻管罵他,若無好句,罰他三大杯。”
“好好。”湘雲拍了拍手,瞪著賈琮:“你再搗亂,一人罰你三杯。”
“行行,算你厲害,我走我走。”
賈琮又溜到楚嬋身邊坐下,讚道:“歸時莫待東風起,吹散梨雲夢一場。嬋姐姐此句極妙。”
眾人聽了都暗暗點頭,更加發奮起來。
楚嬋看了眾人一眼,低聲笑道:“我可不精此道,你莫要誇我。”
“那姐姐精通哪一道呢?”賈琮壞笑道。
“討厭,還不去了。仔細叫人聽見。”楚嬋啐道。
賈琮嘿嘿一笑,又跑到寶琴身邊瞄了瞄,像個監考老師般,點點頭,道:“琴兒果然對七絕得心應手,此句甚妙。”
寶琴抬頭喜滋滋看了他一眼,道:“哪句?”
“金吾弛禁歸來晚,獨坐空堂酒半酣。”
黛玉見他看了眾人卻不來看自己,心裡有些不忿,微嗔道:“你可安靜些兒,就會指點江山,你怎麽不做來?”
賈琮笑道:“大姐姐又沒叫我做,何況我若做了,你們恐怕這輩子也不想寫元宵詩詞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