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窟窿》:群屍
“窟窿”就是有洞的意思。離州小遠鎮的百姓對“窟窿”自是熟悉得很,在鎮後亂葬崗上的那個洞一直是他們心頭大患——此地除了傳說曾經出過什麽價值連城的祖母綠寶石,也就亂葬崗上的那個洞聞名四方——但據說今天,距離那個亂葬崗窟窿發出怪聲二十五年之後,終於有一位膽大心細的英雄,挖開洞口的浮土,要入洞一探究竟了。
聽聞如此消息,小遠鎮的百姓們紛紛趕來,一則看熱鬧,二則看那膽子奇大的“英雄”生得什麽模樣,和自家閨女有緣否?三則看英雄將從洞底下挖出什麽東西?懷有如此三門心思,故而小遠鎮亂葬崗今日十分熱鬧,活人比死人還多。
阿黃是做花粉生意的擔頭,有人要下“窟窿”去看究竟這消息傳到他耳朵裡恐怕已是到第二十二人了,但不可否認他來得很快,在“窟窿”周圍的人群裡搶了個看熱鬧的好位置。
黃土堆上,那圓溜溜的“窟窿”口的確已被人用鏟子挖開了一個容人進出的口子,底下黑黝黝深不見底,那挖開“窟窿”正往外拋土的年輕人,也就是傳言裡那位不畏艱險的英雄。只見他身穿灰色儒衫,衣角微略打了一兩個小小的補丁,一面挖土,一面對圍觀的眾人回以疑惑的目光,似乎不甚明白為何他在地上挖坑,村民便要前來看戲——難道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別人在地上打洞?
“喂,讀書人,你作什麽?”人群中阿黃看了一陣,忍不住開口問。那年輕人咳嗽一聲,溫和的道,“我瞧見這裡有個洞,恰好左右欠一口水井,所以……”人群中有個黑衣老者,聞言冷笑一聲,“在亂葬崗上打井?豈有此理!你是哪裡人?是不是聽見了這洞裡的古怪,特地前來挖寶?”小遠鎮村民聞言一陣大嘩,阿黃心裡奇怪:這人也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從來不愛打井,喝水都直接上五原河挑水去,還有這害死人的“窟窿”裡有什麽“寶物”,他怎麽也不知道?
“這洞裡本就有水,只不過井口小了些。”那灰袍書生滿臉茫然的道,“我的水桶下不去……如水下有寶物,我定不會在此打井。”他喃喃的道,“那水一定不乾淨……”那黑衣老者嘿嘿冷笑,“敢把‘窟窿’當成水井,難道還不敢承認你是為‘黃泉府’而來?普天之下,知曉下面有水的人,又能有幾人?閣下報上名來吧!”那灰袍書生仍舊滿臉茫然,“這下頭明明有水……”他拾起一塊石子往洞下一擲,只聽“撲通”一聲水響,人人都聽出那下面的的確確是水聲,又聽他歉然道,“其實……是我那日掉了二錢銀子下去,才發現這下頭有水,恰好左右少個水井……”
阿黃越聽越稀奇,他自小在小遠鎮長大,還從來沒有聽說這裡有什麽“黃犬府”,“窟窿”下頭居然有水他也是第一次聽說,眼看這兩個外地人你言我語,牛頭不對馬嘴,他暗暗好笑。此時那位黑衣老者滿面懷疑之色,上下看了灰袍書生幾眼,“你真是在此打井?”灰袍書生連連點頭。那黑衣老者又問:“你叫什麽名字?”灰袍書生道,“我姓李,叫蓮花。”
阿黃突然看見那黑衣老者的雙眼突然睜大,就如看見一隻老母雞刹那變鴨還變了隻薑母鴨,臉色忽然從冷漠變成了極度尷尬,而後突然胡亂笑了一下,“哈哈,原來是李樓主,在下不知是李樓主大駕光臨,失禮之處,還請見諒、見諒啊!哈哈哈哈哈……”李蓮花溫顏微笑,“不敢……”“哈哈哈哈哈,我說是誰如此了得,竟比我等早到一步,原來是李樓主。”那黑衣老者繼續打哈哈,“既然李樓主在此,那麽這‘窟窿’底下究竟有何秘密,不如你我一同下去看看。”李蓮花歉然道,“不必了……”黑衣老者拍胸道,“我黑蟋蟀話說出口絕不收回,李樓主若能助我發現黃泉府所在,這底下的寶物你我五五平分,絕無虛言。”李蓮花道,“啊……其實你獨自拿走就好,我……”黑蟋蟀大聲道,“李樓主若是嫌少,那麽黃泉府中所有奇珍異寶我拱手相送,只要你替我尋到‘黃泉真經’,無論什麽寶物,黑蟋蟀連一根手指都不會沾上一下!”他轉身又對圍觀村民道,“隻消你們助我挖開地道,這地下寶物,大家見者有份!”村民們原本聽得津津有味,心裡暗忖這書生原來是個大人物,突地聞此一言,面面相覷,有些年輕人便紛紛答應,卷起衣袖來。
李蓮花目瞪口呆,沒過多時手裡的木鏟已給人奪去,村民們一陣亂挖,那“窟窿”很快變成了一個大坑,底下依稀深得很,日光一照,下頭是不是有水根本看不清楚,看得清的是那人頭大小的口子破開之後,底下是一個極深的隧道,在潮濕的洞壁上有些一道一道的溝渠,那像是什麽東西爬行的痕跡。
“哈哈,果然在此!”黑蟋蟀大喜,從人群中抓了一人,命他手持火把前頭探路。阿黃驀地被這黑衣老者抓了起來,心裡大駭,又見他叫自己下洞,心裡一萬個不肯,卻見黑蟋蟀腰間有刀,又不敢不從。只聽黑蟋蟀一聲長笑,“李樓主,聽說你在一品墳中頗有所得,如你在這底下一樣好運,你就得能讓人享用十輩子的財物,我得天下第一的武功,哈哈哈……我們下去吧!”
這“黑蟋蟀”本是武林道上的一位綠林好漢,武功不弱,在黑道之中,排名也在十九二十之間,但近來在江湖中銷聲匿跡,原是為了尋找“黃泉真經”。“黃泉真經”是一本傳說中媲美“太夷相劍”和“悲風白楊”的武功秘笈,真經的主人自稱閻羅王,據說幾十年前江湖中十大高手的神秘死亡便是“閻羅王”下的毒手。但關於“黃泉府”、“黃泉真經”的種種傳聞多是傳說,誰也沒有真正見到過那位“閻羅王”。
李蓮花十分勉強的走在最後,阿黃十分勉強的走在前頭——三人緩緩下到“窟窿”之中。那洞壁上的“台階”非常簡陋,就如用釘耙隨意挖掘出來的,而洞壁土質和表層的堅硬夯土不同,其中含有不少沙礫,幾人行動之間,沙子簌簌掉落。
洞底距離地面很遠,加之底下有水,非常潮濕,下到距離地面五六丈處,阿黃突然看見——在微弱的火光照映之下,下邊洞壁之中,依稀凸出來什麽東西。他本能的一揮火把,往下一看,這一看之間,他慘叫一聲,頓時軟癱在一旁不住發抖。
在潮濕的洞壁上,凸出來的,是一個人頭。那人頭長期處在潮濕泥土之中,居然生出了一層蠟,依然保持著表情——那是一種既詭異、又神秘的微笑,就像他死得其實很愉快一樣。黑蟋蟀也是駭了一跳,李蓮花哎呀一聲,喃喃的道:“可怕、可怕……”黑蟋蟀拔出佩刀,輕輕往那人頭上刺去,只聽“樸”的一聲悶響,佩刀觸到硬物,他一怔——這“人頭”卻是木質,上頭塗了一層臘,幾可亂真,什麽玩意兒!李蓮花舒了一口長氣,安慰道:“這是個木雕。”阿黃驚魂未定,李蓮花替他接過火把,同黑蟋蟀一起攀在洞壁上仔細端詳那假人頭,黑蟋蟀佩刀揮舞,將那木雕旁的泥土挖去,那木雕人頭突然掉下,“撲通”一聲入水,原來人頭下就是浮土,什麽也沒有,不知是誰將這東西丟在洞裡,今日卻來嚇人。
三人緩緩爬下,又再下了三丈深淺,才到了坑底。坑底果是一層積水,李蓮花伸出火把,微弱的火光之下,水中一片森森白骨,卻是許多魚骨。黑蟋蟀咦了一聲,“這底下倒有這許多魚。”李蓮花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阿黃瑟瑟躲在李蓮花身後,突地一聲大叫“鬼啊——”黑蟋蟀猛一抬頭,只見距離洞底三尺來高的地方,有個小洞,洞中有雙明亮的眼睛一閃而去,他心裡大駭,卻聽李蓮花喃喃的道,“貓……”阿黃松了一口氣,“這麽深的地方,居然有貓?”
“這裡……有些古怪。”李蓮花仍是喃喃的道,“黑……大俠,這裡只怕不是什麽黃泉府,不過、不過……”他抬起頭呆呆的看著黑黝黝的洞壁,似乎走了走神,沒說下去。黑蟋蟀哼了一聲,“不可能,我多方打聽,黃泉府必在此地!那黃泉真經必定就在這洞穴之中!”李蓮花道,“這裡是一個大坑,土質稀松,地下有水,似乎不宜建造地下宮殿。”黑蟋蟀一凜,卻道:“方才分明尋到木質人頭,這裡若沒有古怪,怎會有那人頭?”李蓮花歎了口氣,“這裡的古怪,和那黃泉府只怕不大怎麽相乾……”黑蟋蟀哼了一聲,“除了那假人頭,我倒什麽也沒瞧見。”
李蓮花睜大了眼睛,奇道:“你什麽也沒瞧見?”黑蟋蟀一怔,怒道:“這裡除了你那把火把的光,伸手不見五指,能瞧見什麽東西?”李蓮花喃喃的道:“有時候,人瞧不見也是一種福氣……”黑蟋蟀越發惱怒,卻不好發作,陰沉沉的問:“有什麽東西好看的?”李蓮花手中火把驟地往上一抬,那幽暗的火焰不知怎地“呼”的一聲火光大盛,刹那間將“窟窿”坑壁照得清清楚楚,只聽“啊”的一聲慘叫,阿黃當場昏倒,饒是黑蟋蟀闖蕩綠林,見識過不少大風大浪,也是大吃一驚。
在“窟窿”坑壁之上,正對著那小洞口的地方,懸掛著兩具屍骨。兩具黑黝黝的屍骨被許多鐵環扣在了洞壁上,此地雖然土質疏松,但兩具屍骨懸掛的地方都有岩石,鐵環牢牢釘在岩石之中,那自是萬萬逃脫不了的。除卻兩具屍骨,那片岩石上依稀生著一些瑩翠色的細小砂石,火焰下散發著詭異的淡淡綠色,望之森然可怖,還有不少刀痕、劍痕,甚至插入箭頭的痕跡,也有疑似火烤的一片焦黑印記,其中一具屍骨還缺了三根肋骨,顯然那兩人在生前受到過虐待,說不定便是虐殺。黑蟋蟀驚駭過後,一看那兩具屍骨的狀況,“這兩人大概也已經死了幾十年,這裡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有吊豬的鐵環,有死豬,有刀痕。”李蓮花突然一笑,“這裡自是個屠場,專門殺人的地方。”黑蟋蟀一陣寒毛直立,如此隱秘的“屠場”,究竟被殺的是何人?而要殺人的人,又是何人?只聽李蓮花悄聲在他耳邊道:“說不定殺人的人就是你要尋的閻羅王哦。”一個機靈,黑蟋蟀竟起了一身冷汗,心跳急促。“根據村民所說,這底下曾經看到有光、有煙霧,每日夜間會有很大的聲響。”李蓮花繼續悄聲道:“你信世上有鬼麽?”
黑蟋蟀不由自主的搖了搖頭,李蓮花正色道:“若不是有鬼,自是有人了。”黑蟋蟀顫聲道,“但是這裡並無出入口,‘窟窿’的口子只有頭顱大小,根本不可能容一個活人出入。”李蓮花歎了口氣,“連‘黑蟋蟀’也想不明白的事,我自是更想不明白……”突地往東一指,“那隻貓又回來了。”黑蟋蟀回頭一看,並沒有看到什麽貓,卻是瞧見了那洞壁洞口上依稀有些凌亂的古怪痕跡,“咦?”他低低的叫了一聲,走過去一看。
有貓出入的洞口是個很小的口子,離地不過三尺來高,火光照去,裡頭依舊黑黝黝的一片。靠近洞口的泥土雖然潮濕,卻有些零亂攀爬的痕跡,黑蟋蟀用伸手一摸,臉色略略一變,“夯土!”李蓮花點了點頭,有夯土,就說明是人為打實的黃土,和“窟窿”裡稀松的砂土全不相同。那夯土上的痕跡就像是人或獸的指甲拚命挖掘留下的痕跡,但洞口著實很矮,難道洞中有什麽非取到不可的寶物?黑蟋蟀伸出佩刀往洞口一刺,洞內空空如也,他揮刀一晃,只聽“當”的一聲,竟是金鐵交鳴之聲!這洞口的另一面有鐵!黑蟋蟀和李蓮花面面相覷,莫非此地有門?但經黑蟋蟀敲敲打打,除了那極小的洞口外一圈夯土,整面坑壁完好無缺,依稀都是一觸即落的砂土。折騰一陣,落下許多沙礫,黑蟋蟀興致索然,收刀道:“看來黃泉府的確不在此處。此地稀奇古怪,不宜久留……”他一句話尚未說完,只聽一聲慘叫,阿黃的聲音震得坑中砂土簌簌直下,“死人!死死死死人啊……”
李蓮花驀地回頭一看,只見坑底積水因為他們走動緩緩流動,有些魚骨晃動了一下,坑底露出一具白骨出來,看來此地除了吊在牆上的兩具屍骨,尚有第三個死人。阿黃慘叫之後仰後“撲通”一聲再次昏倒,栽進水裡。黑蟋蟀將他提了起來,李蓮花目瞪口呆的看著那具白骨,半晌之後才道:“半個……”黑蟋蟀仔細一看——那淹沒於水中的白骨,的的確確,只有半截,有頭顱雙臂,骨骼延伸到腰際胯下,突然消失不見,胸腹部缺了三根肋骨,有些骨骼像突然斷去的,有些卻又生成和常人全然不同的扭曲。
難道此人天生就只有半截?黑蟋蟀心裡暗忖,看這情形,莫非是這可自由活動的怪人將兩位死者吊在這土坑裡?但不知何故這怪人突然死在坑中,以至於此坑荒廢至今?正當他滿心胡思亂想的時候,李蓮花自言自語,“我道‘牛頭馬面’何等聲威,居然會死在這裡,原來竟然是牛馬分離之故……”黑蟋蟀驟然一呆,脫口問道:“牛頭馬面?”
李蓮花的火把緩緩移向左壁被懸吊起來的那具屍骨,“諾。”黑蟋蟀的目光驟然盯在那屍骨之上,看了許久,突而醒悟——那屍骨缺了三根肋骨,和水池中的白骨一模一樣,水中半截的白骨沒有雙腿——難道說這兩具屍身其實乃是一具?其實被扣在那左壁上的是一個雙頭雙身而僅有雙腿的怪人?
江湖傳說,“黃泉府”閻羅王座下第一號人物,叫做“牛頭馬面”,窮凶極惡,模仿那地獄使者,殺人如麻,且殺人後必定留下“閻羅要人三更死,豈能留人到五更”字樣。此人乃是一人雙頭四臂,兄弟連體,共用一雙腿子,一人號稱“牛頭”,一人號稱“馬面”,數十年前在江湖中極富盛名。如此一人雙頭的情形極為罕見,如今竟二人分離死在“窟窿”坑底,此地四壁陡然,卻散發著一股極度詭異恐怖的氣息。
“牛頭馬面居然會死在這裡!”黑蟋蟀臉色大變,不知是喜是憂,“如此說來,此地當真和黃泉府有極大乾系!那黃泉真經多半真在此處!”李蓮花的火把慢慢移向右邊懸掛的另一具屍骨,略略一晃,黑蟋蟀臉色又變,歡喜之色大減,頓時起了一陣恐懼之色——若左邊死的是“牛頭馬面”,那右邊死的是誰?
若死的是“閻羅王”,那究竟是誰,能將“牛頭馬面”生生分離,且殺得死當年如日中天詭秘殘忍的“閻羅王”?若“閻羅王”已死,那本《黃泉真經》還會在這裡嗎?此處當年究竟發生過什麽?
是誰進出“窟窿”毫無痕跡,那個有貓出入的洞口之後,是門麽?
“這……這……”黑蟋蟀顫聲指著那具屍首,“那真是閻羅王麽?”李蓮花搖了搖頭,黑蟋蟀喜道:“不是?”李蓮花歉然道:“我不知道……”黑蟋蟀一怔,怒道:“這也不知,那也不知,枉費諾大名聲,你究竟知道些什麽?”李蓮花唯唯諾諾,“我只知道一件事……”黑蟋蟀追問:“什麽?”李蓮花正色道:“貓是不會打洞的,那個洞後面,一定是個門。”黑蟋蟀大怒,“這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他惡狠狠的瞪了那“門”一眼,雖知必有古怪,卻委實不知如何下手。正在此時,“簌簌”一陣輕微的聲響傳來,黑蟋蟀凝視著那個“洞”,依稀是有些沙子從洞壁上滾了下來,那洞口……似乎看起來和方才不大一樣……李蓮花驀地一聲驚呼“小心——”他只聽“啪”的一聲,突覺眼前一黑,尚未醒悟發生了什麽事,只見眼前迅速暗去之前,依稀有些血液噴了出來,在空中噴濺成一道黑色的影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