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江白硯的紅衣, 孟軻很是滿意。
“之前還不覺得……”
把他上下打量一遭,孟軻福至心靈:“皎月閣近日新製了適合男子的妝品,倘若讓白硯用後四處逛逛,能不能引來更多客人?”
施黛的思路被她帶偏:“可行。”
模特當然越漂亮越好。
平日裡的江白硯白衣楚楚, 儼然君子之風, 疏離感太強,隻可遠觀。
當下見他一襲紅衣, 施黛默不作聲, 偷偷望向江白硯的嘴唇。
很薄, 形狀姣好,是偏淺的嫣紅色澤,不知塗上口脂,會變成什麽模樣。
施黛只看一眼,迅速把視線擺正, 問江白硯:“這衣裳, 你覺得怎麽樣?”
江白硯睇向袖擺。
他沒穿過這種顏色的衣裳。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 江白硯很熟悉紅衣。
他對繁複的色彩不甚上心, 之所以穿白, 全因江府尚在時,家中常為他購置白衫。
在模糊的記憶裡,爹娘曾誇他貌若玉樹, 適合著白。
然而白色最易汙損,一旦落血,便成了紅。
那時他們不會想到,數年後, 江白硯的白衣總被血和泥染得髒濁不堪。
其實他已襯不上純粹的白。
物是人非, 江白硯自虐般把這個習慣留下來。
身在衣莊, 江白硯靜靜思忖。
他對紅色的印象,大多集中在滾燙飛濺的鮮血,不覺得多麽特殊。
可看施黛的神色,她應當很喜歡。
細細回想,施黛的衣裙不少是緋色,每當她穿上,皆似蓬勃朝陽,燦燦然一片,惹人注目。
原來如此。
用施黛來做類比,一切困惑有了解釋——
紅色確實惹眼。
江白硯回答她的問題:“尚可。”
“那就選它?”
施黛說:“今天我買帳。”
江白硯笑笑,應一聲好:“多謝。”
正值佳節,施黛給施敬承、孟軻和施雲聲各買了新衣,順便為阿狸戴上一頂毛茸茸的小圓帽。
用的是在鎮厄司得來的薪水。
在孤兒院長大,施黛從小得到的新東西很少。
衣服要麽源自捐贈,要麽是孤兒院其他孩子的舊衣。毛巾牙刷一類的日常生活用品算是齊全,但僅此而已。
沒用過化妝品,甜點是奢侈的食物,更不用提價格高昂的相機和手機。
因此,靠兼職賺到錢後,施黛有了個隱秘的愛好。
用掙來的工資,買些負擔得起的小物件。
比如給自己買個巴掌大的蛋糕,或是為孤兒院裡的弟弟妹妹送份生日禮物。
諸如此類的歡愉令她滿足,仿佛心底空蕩蕩的一角得以填充。
施黛總是很容易感到開心。
得到姐姐相贈的象牙白圓領袍,施雲聲火速脫下那件明黃外衫,避免自己成為施府裡的第三隻孔雀。
換上女兒買來的新衣,施敬承理好衣襟,立於衣莊一側。
孟軻見他沉吟,挑眉問:“怎麽了?”
“黛黛為我買來藍袍,今早束發的發帶卻是淺白。”
施敬承拈起架上一條寶藍竹紋錦帶,輕聲道:“依夫人所見,這條可合襯?”
他生得溫潤清絕,眉間沉澱刀客的浩然之氣,溫言細語,如清風吹拂竹林。
孟軻很吃他這一套,將發帶與衣袍的顏色認真對比:“正好搭得上。”
說罷勾勾手指頭:“去裡間,我為你綁。”
施雲聲:……
不是很懂。
施黛:……
她爹只是想在娘親面前秀一秀新造型,再讓她幫忙束個發,他能有什麽壞心思。
沈流霜輕撫下巴:“我覺得,這是蓄謀。”
施黛笑著打趣:“畢竟是上元節一霸。”
說話時,她望向施敬承駐足過的置物架。
子衿閣做的是布料生意,不賣翡翠珠釵,發帶倒挺多。
下意識地,施黛想起江白硯。
他今天著白衫,發帶卻是用了深黑,這會兒換上紅衣,既有凝絕的內斂,也有艷麗的張揚,搭配正好。
他想試試其它顏色的發帶嗎?
念頭一閃而過,施黛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對。
她怎麽處處想著江白硯?
“這個。”
沈流霜的關注點與眾不同,拿起架上一團紅:“雲聲能用。”
看清她手裡的東西,施雲聲眉頭皺起。
是個被織出眼睛嘴巴的帽子,頭頂兩隻耳朵,紅得晃眼。
江白硯的紅衣色澤偏深,美得極具侵略性,而此物給人的感覺,可以用兩個字概括。
喜慶。
施黛:是虎頭帽!
在大昭,虎頭被看作英武剽悍的象征,給小孩戴上虎頭帽,可以辟邪祛病。
施雲聲年紀大了點,但……
有誰不愛擺弄家裡的小孩。
施黛眼珠微亮,和沈流霜一起側過頭去。
施雲聲:?
施雲聲後退一步:“等等……”
反抗未果,雙手無力撲騰幾下,施雲聲最終被套上虎頭帽。
兩隻半圓形的耳朵豎在頭頂,下面是圓眼睛和大張的嘴巴,因梳有高馬尾,帽子被頂得老高。
劍眉沉沉下壓,施雲聲的黑眸亦是渾圓,臉頰微紅,表情呆呆。
施黛的感歎發自真心:“可愛。”
沈流霜捏了捏其中一隻耳朵:“可愛。”
施雲聲暗暗磨牙。
比起出來逛街,他寧願不眠不休練刀三天三夜。
施敬承和孟軻出來,恰好見到這一幕。
孟軻沒憋住笑:“這是誰家的小孩?虎頭虎腦的,真精神。”
施敬承撫上剛被扎好的新發帶:“虎虎生風。”
施黛笑嘻嘻,揪起帽上兩隻耳朵輕輕晃:“雲聲,新的一年如虎添翼。”
在子衿閣購置好幾套新衣,托店家送去施府,施黛行出正門,睫毛上落了片輕飄飄的白。
她仰頭,果見天邊墨雲冷月,降下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長安這幾日時常落雪,地上積雪未消,施黛踩上去,聽得一聲窸窣輕響:“下雪了!”
“上元節,就得搭上一場雪。”
孟軻優哉遊哉:“花燈映雪,景致最佳。”
天色暗了個徹底,相較於傍晚,街頭行人摩肩擦踵,熱鬧得多。
人山人海,小孩最容易走丟,施黛習慣性伸手,牽起施雲聲手腕:“去買花燈吧?”
花燈鋪子不必刻意去找,街頭巷尾隨處可見。
幾人挑了個最大的攤點,堪堪站定,見到幾張熟悉的面孔。
“咦?”
統領未司的副指揮使殷柔雙手環抱:“指揮使,孟老板。”
目光一轉,落在施黛等人身上,殷柔兩眼彎彎:“來逛燈會?”
在她旁側,白輕娉婷而立,笑意溫柔。
兩人的冬裙一紅一白,頭頂都掛著個猙獰的獸臉面具。
施黛寒暄幾句,眸光一動,瞥見她們身後的人影。
小山般健碩的僵屍探出頭來,帶著坐在它肩頭的宋凝煙。
然後是一張冷峻的臉,頭頂兩隻犬耳悠悠晃,是傀儡師小黑。
緊隨其後,傳來柳如棠生龍活虎的聲音:“好巧,你們也——”
柳如棠蹦出東北口音:“哎呀娘呀。”
纏在脖頸上的白九娘子:“謔!”
柳如棠再三確認,自己沒看錯。
她知道今天過節,所有人整衣斂容盛裝打扮。施黛的衣著在她意料之中,可……
為什麽連江白硯也穿了紅色?
請老天爺原諒她的胡思亂想。
紅衣配紅裙,好像喜服。
般配。
柳如棠嘴角輕抽,沒壓住瘋狂上揚的笑。
猜到她展露笑意的緣由,沈流霜眼神定定,逐漸犀利。
原來如此。
難怪她早有預感,覺得柳如棠這人有貓膩。
除卻他們,還有好幾個鎮厄司同僚在。
施黛逐一打了招呼,好奇道:“你們一起來的?”
“是啊。”
殷柔肩頭停著隻色彩斑斕的小蟲,因她開口,振了振透明的翅。
輕拂它翅膀,殷柔一笑:“人多熱鬧。”
“上元是團圓的日子嘛。”
柳如棠道:“鎮厄司聚有天南海北的人,今晚大多回不了家。副指揮使邀我們一同出來過節,相互做個伴。”
有的無父無母、孤家寡人,有的遠行千裡,與親人遙遙相隔。
都是同生共死過的戰友,即便沒有血脈相連,彼此也生了厚重的情誼。
施黛張望一圈:“閻清歡沒在?”
閻清歡從江南來,在長安舉目無親,以他的性格,對燈會必然有十二分的興趣。
在人堆裡,施黛愣是沒找到他。
“我們邀請過他。”
柳如棠答:“他說有約在身,或許和別的朋友在一起吧。”
她話鋒一轉,似是隨口提起:“江公子穿紅衣服,我頭一回見到。”
衣服是她買的,施黛與有榮焉:“好看吧?”
柳如棠當然點頭:“你的紅裙子也很漂亮。”
正為她挑選花燈的陳澈動作微頓,側來一雙黑沉沉的眼。
下一刻,被柳如棠戳了戳手臂,聽她小聲嘟囔:
“待會兒我們也去衣莊逛逛?把你衣裳給換了,誰上元節一身黑的。”
陳澈性子糙,黑衣黑發帶,怎麽簡單怎麽來。
見他投來視線,柳如棠趕忙道:“你別想太多,我沒打算給你買新衣裳!只是你走在我身邊,總要有一件衣服撐場子。”
陳澈沉默一瞬,低聲笑道:“好。”
他個子高,手指長,遞來一個靈蛇狀燈盞:“這個喜歡麽?”
柳如棠歡喜接下,白九娘子半眯起眼,嘶嘶吐信。
小夥子,算你識相。
殷柔選好她的第九個花燈:“這是給綠綠的。”
每回放燈,這人皆要給她的蠱蟲們各求一盞。
白輕習以為常,幫她提上其中四盞。
小黑手裡是另外四個。
“放花燈是上元的重頭戲。”
施黛給施雲聲解釋:“等我們買了花燈,去河邊把它放進水裡,與此同時許下心願,說不定能成真。”
施雲聲:“真的?”
很樸實的問題,答案毫無疑問是“假的”。
施黛笑笑,溫聲哄他:“看運氣吧。許願的人太多,天道只有一個,聽不過來。”
她懷裡的阿狸搖搖尾巴。
世上沒有心想事成的道理,天道有常,不可能天上掉餡餅。
向上天祈福,不過是人族自我慰籍的方式。
要真能隨心所欲實現願望的話,它也不至於被天理死死壓製,沒法向施黛透露滅世之災的關鍵信息。
戴著一頂由施黛挑選的白色小圓帽,阿狸唏噓歎氣。
“不管怎樣,虔誠許願總歸沒錯。”
施黛道:“你看看,喜歡哪個花燈?”
施雲聲眼珠骨碌碌地轉。
花燈造型千姿百態,他對華美的多角紗燈不感興趣:“為什麽沒有狼?”
人們放花燈是圖吉利,狼是惡獸,自然被排除在外。
施雲聲和狼一起長大,體內尚有一顆狼的妖丹。
施黛想了想:“因為狼形的花燈很難做啊。你看,它們長得威風,有利齒和長毛,神態也不容易模仿——稍微做差一點,就變成狗狗了。”
施雲聲神情出現微妙的凝固。
想起一兩段不可告人的記憶,他沒再糾結,迅速結束話題:“知道了。”
別說花燈,連某些真狼都有可能被認作小狗。
把記憶埋進心底,他目光逡巡,最終停定。
施黛看去,是隻圓滾滾的兔子。
連沈流霜都露出罕見的詫異:“你喜歡兔子?”
“還行。”
施雲聲毫不猶豫:“兔子很好吃。”
不愧是小狼的思維邏輯。
施黛一笑:“好好好。明天讓廚娘做兔子肉吃——姐姐選什麽?”
沈流霜拿起一個五角絹燈:“這個。”
燈身簡約流暢,繪有墨林修竹,隨性不失風骨。
是沈流霜會一眼看中的風格。
施黛頷首,朝身旁望了望。
孟軻和施敬承被鎮厄司同僚們團團圍住,似乎在教導修煉的技巧。
面對旁人的討教,施敬承一向全盤相授。
江白硯站在攤前,不知在想什麽。
施黛向他靠攏一步:“你喜歡哪種燈?”
江白硯抬頭。
無論身處多熱鬧的場合,當他沉默無言,總顯出幾分厭世的冷寂。
一抬眸,冷意消散大半,雙瞳盈滿燭火,似萬點碎金,把面部輪廓勾畫得凌厲又冶豔。
“我對花燈所知甚少。”
他開口,語調溫馴純然:“你可否為我挑上一個?”
和施雲聲一樣,江白硯也是數年來第一次過節。
施黛沒多想,仗義點頭。
“這是白象燈,象征海晏河清。”
她一邊掃視,一邊耐心介紹:“下一個……”
視線落定,施黛抱起一個描畫有七彩紋飾的魚燈。
“魚的寓意很吉利,年年有余。”
她展顏道:“要它嗎?”
魚燈個頭不小,色彩斑斕,用了特殊的工藝,內裡固定的竹篾能左右晃動,模仿彩魚擺尾。
江白硯道謝接過,低聲笑了下。
“你來我往。”
見他收下,施黛心情更好:“你也幫我選一個?”
五花八門的燈盞看得她眼花,拿起這個,又覺得另一個更好,做不到斷舍離,快被激出選擇恐懼症。
不如讓江白硯幫她挑一挑。
他會選擇什麽樣的花燈,施黛很好奇。
把魚燈提在左手,江白硯垂下眼去。
往施黛懷裡蹭了蹭,阿狸悄悄覷他的神情。
紅衣生豔,倘若氣勢不夠,便是俗氣。
江白硯把這身衣服撐得極好,只是……
當他收斂笑意,襯著滿身緋色,不似端詳花燈,像在看一具即將被剖開的屍體。
是一種含蓄的瘋,很有話本裡一言不合就殺人的反派氣質。
江白硯探出右手。
指尖微涼,觸上一團亮色。
花燈不大,靈巧玲瓏,頭頂兩耳直豎,臉上被做出幾根細長的胡須,像是——
貓。
心中有古怪的感覺飛速閃過,施黛問:“為什麽是貓?”
江白硯毫無異樣,提起貓咪花燈,眼底一片坦蕩:“像你。”
施黛微怔:“哪裡像?”
江白硯緘默不語,似在思考。
一息後,他眼尾輕挑:“或許……都愛吃魚和打盹?”
語調很輕,噙著玩笑似的揶揄。
在家裡,她的確每天睡到最後一個到膳廳,對此很有自知之明。
從江白硯手裡抱過燈盞,施黛噗嗤一笑,煞有介事:“好眼力,江白硯火眼金睛。”
在攤前選好燈盞,施黛拉著施雲聲的手,和鎮厄司同僚們一道前往河邊。
夜色已深,月懸一線,皎然如水。
鳳凰河停有無數畫舫船舶,船火映入水間,與街邊燈輝綴連成片,暈出迷濛弧光。
已有不少花燈順水而下,漂往視野無法企及的遠方,千燈萬盞,如銀河傾瀉。
河邊隨處可見三三兩兩的人影,多是舉止親昵的年輕男女。
施黛幫弟弟把花燈點燃:“想好願望了嗎?”
接過她遞來的白兔子,施雲聲認真思考。
正沉下眉峰,突然聽見一道似曾相識的童音:“雲聲——施雲聲!”
施雲聲僵住。
施黛沒聽過這個聲音,把來人的身份猜到八九分,循聲轉頭。
不遠處站著個六七歲的男孩,一手牽著像是他爹的年輕男人,另一隻手上,捧著盞氣勢十足的龍燈。
與之相比,施雲聲的兔子乖巧又可憐。
施雲聲面無表情,大腦空白。
男孩兩眼發亮,對爹娘激動道:“是他!這就是給我們帶點心的新同窗!”
好巧,在這裡遇見他。
新同窗抱了白胖胖的兔子燈,還戴著很可愛的虎頭帽。
和印象裡一樣,是個溫柔的好人,他果然只是看上去冷冰冰的。
——喜歡兔子的小孩,怎麽可能壞?
施雲聲:……
摸了摸手裡的燈,又碰一碰頭頂的帽,他卡殼在原地,有源源不斷的熱氣湧上來。
“這孩子害羞了。”
男孩的父親爽朗大笑:“多謝你送浩然的鮮花餅。我們和他商量好了,明日給你帶些回禮。”
施雲聲訥訥點頭:“嗯……好。”
施黛小聲:“記得說上元安康!”
忍著臉上火燒般的溫度,施雲聲音量漸小:“上元安康。”
男孩正色凜然:“你也是。”
他記住了,新同窗性格靦腆,和人說話要臉紅。
他以後一定好好幫施雲聲習慣學堂,不讓這位好同窗受欺負。
李浩然究竟誤會了什麽,施雲聲兩眼放空,不願去猜。
他只知道兔子壞,老虎也壞。
男孩很快告辭離去,施黛遙望他的背影感慨:“你同窗真熱情。”
她笑眼盈盈,碰一碰施雲聲胳膊:“好啦,願望怎麽樣了?”
尚未從方才的衝擊裡回神,施雲聲雙目恍惚。
願望是——
讓李浩然忘掉今晚發生的一切。
或者等他明天一覺醒來,兔子變成力拔山兮的猛獸,帶著兔子燈的地位水漲船高。
不對。
心煩意亂,施雲聲定定凝望河面。
河水隨風蕩開層層漣漪,像把他心口也捋出一圈又一圈。
施雲聲很少去思忖,自己想要什麽。
與狼群生活時,他本能地保命活下去,後來回到施府——
他想要刀法精進,成為和父親一樣的強者。
他也想盡快化解體內的妖丹,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族。
可想到最後,腦子裡只剩下身旁的這些人。
撇了撇嘴,指腹蹭過兔子燈的耳朵,因靠近火光,滾燙發熱。
施雲聲在鳳凰河邊蹲下,如施黛所說的那樣,把燈盞放入水中。
刀法他自己能練,妖丹也總有一天消散。
他想不出天花亂墜的話語,只希望上天保佑家人平平安安。
兔子入水,左右輕晃,一息冬風掠過,將它推向遠處。
施黛問:“許了什麽願望?”
才不告訴她。
施雲聲別開臉,輕哼一聲:“願望說出來,就不靈驗了。”
施黛驚訝:“你還知道這個?”
施雲聲語氣幽幽:“我是小孩,不是傻子。”
他姐姐才是笨蛋。
沈流霜幫他扶好被風吹亂的虎頭帽,打趣道:“該不會是,讓兔子變成猛獸吧?”
施雲聲耳朵驟熱:“才沒有!”
施黛笑個沒停,也把河燈推入水中,許願之前,沒忘記雙手合十的儀式感。
她的願望很簡單,希望大家平安順遂,滅世之災被順利化解。
施黛平素靈動明快,此刻闔上眼,白皙臉頰掩映月色,如雪壓枝頭,恬然疏淡。
視野黢黑,她察覺不到旁人的視線,睜開杏眼,才見江白硯的魚燈也入了水。
和她的貓距離很近——
因為魚燈後放,晃眼看去,倒像是它在追著貓咪咬。
這魚看起來好凶。
很不合時宜地,施黛笑出聲。
江白硯側頭問她:“為何要笑?”
施黛一手托腮和他對視,做了個故意嚇唬的表情:“你的魚燈靠太近,當心被我的貓吃掉。”
江白硯眨眼,黑瞳像月下沉靜的湖水,倏而泛起清漪。
他聲線輕緩,帶出散漫的倦懶,似在笑:“吃掉也好。”
施黛:“嗯?”
她沒來得及問下去。
身後不遠處,響起一陣突如其來的喧鬧。
回頭一望,原來是鳳凰河邊的燈謎活動開始了。
“猜燈謎?”
宋凝煙坐在僵屍肩頭,長長打個哈欠:“有獎勵嗎?”
“當然有。”
殷柔摩拳擦掌做好準備:“這次一定要猜對一個。”
白輕輕歎口氣,笑得縱容:“去吧,我陪著你。”
殷柔生在苗疆,對中原文化知之甚少,猜燈謎一個沒對過,年複一年,愈挫愈勇。
輕挑眉梢,白輕對身前的高挑青年道:“你也去試試?寫過話本子,猜燈謎不在話下吧?”
人族的消遣方式,古怪又無聊。
小黑點頭:“我試試。”
柳如棠的心思沒在燈謎上,眼神跟著河裡的花燈跑。
她看得清清楚楚,施黛閉眼後,江白硯把魚燈推向她的燈邊。
一貓一魚,吃與被吃。
看過的話本劇情歷歷在目,柳如棠覺得,她再想下去,就不太禮貌了。
施敬承身形挺直,立於孟軻左側,看清第一道燈盞上的字跡。
【腳小腿高,紅帽白袍。】
一串意味深長的沉默。
數隻眼睛同時挪移,默默看向戴虎頭帽的施雲聲。
他在子衿閣裡新換上的袍子,恰是一件白衣。
施雲聲:……
施雲聲心如死灰,問他姐姐:“它是不是在針對我?”
“不是針對。”
施黛:“你個子小,腿不高。”
人言否?
施雲聲不敢置信地睜圓眼。
鎮厄司眾人遲疑的功夫,已有旁人答了正確答案“丹頂鶴”。
第二盞花燈隨之綻開。
【坐是坐,立是坐,行是坐,臥亦是坐。】
這個燈謎施黛曾經見過,答案是“青蛙”。
但——
又是沉默。
數隻眼睛再度挪移,默默看向坐在飛僵肩上的宋凝煙。
這人把僵屍當作代步工具,哪怕將所有人的記憶搜刮一遍,也全是她懶散坐立的姿態。
宋凝煙:……
臥在床上,她是用躺的。
想反駁,可是好累,宋凝煙決定閉目小憩。
殷柔有感而發:“有些地方,明面上叫鎮厄司。”
白輕若有所思:“實際可能是珍禽苑。”
他們這兒甚至有野犬、白蛇和毒蟲。
施黛懷中還躺了隻狐狸。
抱著阿狸,施黛笑得眉眼一彎:“下一題來了。”
她說完挪動步子,靠近江白硯,小聲道:“你還習慣嗎?”
施黛記得,江白硯不喜歡熱鬧。
從小有那樣的經歷,他獨處久了,很難熱衷於與人交談。更早時候,江白硯拒絕過鎮厄司的每一次慶功宴。
置身於吵吵嚷嚷的喧嘩聲裡,他大概很不適應。
雖說她覺得熱鬧不是壞事,但江白硯不喜歡,施黛不會強求。
施敬承正在為鎮厄司的小輩們答疑解惑,短時間脫不開身。
“要不,”施黛壓低聲音,“你、我、流霜姐姐和雲聲,四個人先去別處逛逛?”
沈流霜抬眉看來。
四個人?
施黛想邀江白硯去哪兒?他們不打算在人多的地方待?對了,上元節也是男女相會的節日……
沈流霜凝神思考。
她和雲聲,不去是不是更好?
心底暗嘖,沈流霜瞥一眼江白硯。
她如今對江白硯,是看哪兒都順眼,看哪兒又都不順眼。
覺得他劍意殺氣太重,轉念一想,這才是真正所向披靡的劍術。
覺得他長相太招蜂引蝶,可唯有這般,方與施黛相襯。
想揍他,又不得不幫他。
沈流霜閉了閉眼。
“你們兩人一起,也行。”
沈流霜道:“我想同雲聲……”
實在編不出合適的理由,沈流霜略顯艱澀:“探討刀法。”
施雲聲:?
你在說什麽?認真的?
“我昨日參透一套刀法,恰巧雲聲問起。”
沈流霜面不改色:“我和他談論刀法,你們聽著無趣。不如分兩路吧。”
——黛黛,機會自己把握,姐姐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施雲聲:?
平心而論,和沈流霜交流切磋,他很感興趣,不會拒絕。
可是……什麽“昨日參透一套刀法”,他壓根沒聽說過啊!
沒料到沈流霜這樣說,施黛愣了愣。
上元節過了大半,他們放完花燈,再沒有重要活動。
剩下的,頂多是走走逛逛。
分開的話……也行?
沈流霜和施雲聲探討刀法,她在一旁嘰嘰喳喳,反倒打攪他們。
施黛看向江白硯:“你可以嗎?”
沈流霜暗自冷呵。
這臭小子求之不得。
江白硯:“嗯。”
於是一錘定音。
瑟瑟冷風裡,沈流霜親眼目送施黛和江白硯離開。
施雲聲表情複雜:“你參悟了什麽刀法?”
他對這個很在意。
沈流霜:“刀法?誰上元節還說刀?人生在世,要懂享受。”
兩眼猛地睜圓,施雲聲瞳孔顫顫,張了張口,發不出聲音。
騙、騙小孩?
“刀法明日教你,今晚剩下的時間,不提那個字。”
眼尾挑起一道纖長的弧,沈流霜懶洋洋扯了下嘴角:“上元節,帶你去逛好吃的好玩的。”
她輕捏身前圓圓的虎頭帽:“走不走?保準有趣。”
大人的心思好難猜。
肚子咕嚕嚕叫了叫,施雲聲終究沒抵擋住誘惑,故作沉穩:“走。”
*
施黛自己也沒搞懂,浩浩蕩蕩的一群人,怎麽成了她和江白硯兩個。
沒記錯的話,這是兩人第一次單獨逛街。
“剛剛在河邊,”施黛笑了下,“你很想走?”
江白硯沒否認:“嗯。”
他也笑笑:“多謝。我還以為,你會勸我同他們說些話。”
“……是打算勸的。”
施黛誠實說:“但想了想,這不就像逼我去練劍一樣麽。”
她對練劍沒興趣沒天賦,正如江白硯對社交興致缺缺。如果誰死皮賴臉勸她學劍,施黛鐵定心煩,把那人拉進黑名單。
更何況,性格是骨子裡的習慣,哪會因為她三言兩語改變。
頓了頓,施黛補充:“而且……你好像不大開心?”
江白硯喜怒不形於色,她只能從他時而晦暗的眼神裡,窺見一分端倪。
身處鳳凰河畔,他眸色黑沉,裡面是施黛看不懂的情緒。
“怎會。”
江白硯喉音清潤:“不習慣太多人罷了。”
這話三分是真,七分是假。
他的確厭煩喧囂,今時今日在乎的,卻並非這個。
——直至現今,江白硯仍清晰記得河邊的景致。
施黛性情討喜,人緣頗好,遇上誰,總能說上一兩句話。
她與人交談的神色悠然自若,頰邊含笑,被燈火映出眼中的流光溢彩。
在畫境中的滯澀感卷土重來,沉積在他心口上,如同一場暴雨將至,烏雲覆了滿天。
想讓施黛那樣看著他。
只看他,永遠看他。
可她的笑意與善意給予了太多人,待他並無特殊。
有一瞬間,江白硯生出將她藏起來的念頭,讓那雙眼裡再容不下別的物事。
“吃過元宵,花燈也放完了。”
施黛興致盎然:“去找點小吃吧?長安街頭的美食特別多。”
江白硯:“你想吃什麽?”
“這你就不懂了。”
施黛抬起下巴:“好吃的太多,挑不過來,講究一個緣分——”
她想繼續小嘴叭叭,一人從她和江白硯中間走過,讓施黛的嗓音一時頓住。
家家戶戶的男女老少幾乎全出了門,長安城再大,容納這麽多人,也稍顯擁塞。
尤其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人潮洶湧的西市。
“好多人。”
施黛抱緊懷裡的小狐狸:“我們離開西市,去別處吧?”
這裡熙熙攘攘,連說話都聽不大清楚。
是不是應該靠得近點兒?她和江白硯隔著段距離,不時有人見縫插針湊過來,把兩人分開,遮擋視線。
施黛需要時時緊盯著他,才不至於被人群衝散。
又是幾個年輕人風風火火地走過,施黛剛要避讓,忽覺身側微風襲過。
是熟悉的冷香。
一角衣袖輕拂她掌心,緊接著,是冰涼的溫度。
彼此錯開更遠之前,江白硯握住她的手。
準確來說,是指尖。
他隻輕輕一拉,施黛便下意識靠攏,撞到江白硯肩頭,又飛快移開。
心跳亂了一瞬。
頭頂傳來他的聲音,溫潤有禮,聽不出情緒:“這樣不會被分開。”
江白硯問:“可以嗎?”
施黛:“……”
施黛:“嗯。”
她一個字出口,尾音輕顫——
得到允許,江白硯指腹上移,順著她的指尖遊移。
最初是試探般的觸摸,漸漸成了食髓知味的入侵,途經指骨,緩慢撫上她掌心。
絕非正常的牽手,甚至超越了曖昧的范疇。
難以形容這種感受,肌膚相貼,溫度相融,仿佛一條攀沿而上的蛇,汲取她的溫度。
偏生江白硯的動作極其生澀,每一寸的前進都小心翼翼,像懵懂純稚的小孩。
他很輕地問:“施小姐,是這樣?”
心緒迷亂,竟叫了以往慣用的稱呼。
施黛心裡亦是亂糟糟,想起畫境裡的那個擁抱。
江白硯不懂如何牽手,也不明白兩手交握的觸感,所以才毫無章法地四處搌轉嗎?
眉眼低垂,江白硯呼吸微亂。
西市嘈雜不堪,他卻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響,鼓點般密密麻麻砸落。
像撫摸一塊綿軟的溫玉,他貪婪地收緊,身體本是冰冷,逐漸染上施黛的熱。
兩人相貼的地方,處處漫開抑製不住的顫意,令他心尖發燙。
這讓江白硯想起第一次殺死仇人的情形。
他費去不少功夫找到一名黑衣殺手,當劍鋒刺入那人胸膛,江白硯脊骨戰栗、心跳加速。
嗅到濃鬱血腥氣,無法言喻的歡愉將他裹挾,在之後,他心覺百無聊賴,將對方剝皮拆骨。
今時今日的感受,與那日如出一轍。
甚至於,心臟跳動的頻率更快更凶。
不同的是,當天江白硯肆無忌憚,碾碎了那人的每一根骨頭,因他的慘叫低笑出聲。
此刻卻是連用力都不敢,如蹣跚學步,勾著她纏磨。
不夠。
手臂上的刀痕生生作痛,雀躍著央求更多。
……不對勁。
施黛想。
江白硯握手的方式很不對勁,近乎於胡亂輕蹭,肌膚相接,他指尖在顫抖。
忽而想起什麽,江白硯垂下眼。
拇指生有薄繭,觸感粗糲,像是好奇,劃過施黛手心。
猝不及防,過電般的癢竄上整條手臂。
她下意識縮手,卻被江白硯牢牢桎梏,退卻不得,紊亂呼吸聲裡,聽見他的輕笑。
眼底盛滿燈火迷蒙的剪影,因著笑意,勾出惑人弧度。
江白硯輕聲問:“怕癢?”
他是故意的。
耳尖發熱,施黛略略一怔。
然後較勁般張開五指,反手握住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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