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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192.第1192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
  第1192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

  潁川郡境內,有三騎並駕齊驅於風雪天,循著地圖指示,岔出相對寬闊的官道, 轉入一條山中小路。

  晌午時分,只因為這場鵝毛大雪下個不停,三人視線模糊,使得本就崎嶇的山間小道愈發難行,虧得三人坐騎,都非劣馬, 而是出自京城道院的駿馬,據說是山蛟後裔,雖然血脈稀薄,但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這趟出門,他們除了各自的通關文牒,最重要的,還是那道出自本國京城吏部侍郎親筆撰寫、由護國真人畫押、再由汝州最大道觀勘驗批示通過的公文。

  為首一騎,年輕女子,戴烏紗冠,身穿一件厚實溫暖的碧青色道袍。

  曲眉豐頰,身段看著顯瘦實腴,乘一匹淺黃色駿馬。

  一雙繡鞋微微露出,輕點金鐙。

  後邊兩騎,一男一女,男子騎黑馬,作青色素雅的道袍裝束,頭戴竹編鬥笠,背劍。

  女子身材魁梧,肌膚本就黝黑,在雪天映照下就更如黑炭了,穿得卻是花俏, 一件描金團花的胭脂紅裙,袖口繡鸞。

  作為隨從丫鬟,她年紀不大,就是身材過於壯碩了點。腰間懸配一刀樸刀。

  她騎乘的也是一匹高頭大馬,兩邊各掛一隻老舊箱子。一箱裝衣物,一箱裝書。

  還有一件價值連城的方寸物,小姐也一並給予她保管,是家族老太爺在小姐躋身洞府境之時賜下的重寶。

  有了方寸物,這趟出門,他們才可以輕裝簡行,除了各自斜挎包裹和馬鞍兩邊掛著的兩隻箱子,那些可以折疊起來交杌,食盒花幾,以及瓶瓶罐罐,都一並裝入了方寸物。

  來潁川郡長社縣擔任一座小道觀住持的女子,名簡素,她在去年入冬時分,剛剛躋身洞府境, 暫無道號。

  師兄柴禦, 字元嘉,觀海境,道號“繩墨”。祖籍並不在潁川郡所屬的南山國,而是師門金槨派道場所在的轂率國,國境內古木參天,在青冥汝州極負盛名。

  侍女蘇乘,小名花俏。是個地地道道的“花癡”,擅長種植各種花卉,尤其精通栽培牡丹,在京城那邊,簡家的花園都是小有名氣的,一半功勞歸花俏。

  最近一年內,天時可謂古怪,先是去年夏大旱,號稱五百年不遇,天下諸州水神、水仙一脈叫苦不迭,聽聞許多河伯直接被大日曝曬得金身崩裂了,然後是入冬就連綿暴雪,就說今日,都是暮春時節了,依舊是雪大如花,柴禦扶了扶鬥笠,伸手擋在嘴邊,說道:“師妹,明年開春,玉皇城就會按例頒發道號,你到了長社縣道觀那邊,千萬千萬,別忘記自擬幾個心儀的道號,最好在今年入秋前就寄給京城家族和師門祖師堂,兩邊都好替你早做準備,幫你謀劃謀劃,爭取讓你喜歡的某個道號,保證能夠在玉皇城那邊通過,至少書信往來一次,聽師兄一句勸,一些個意思太大的道號,就別想著碰運氣了,肯定通不過的,雖說每位道官都有三個自擬道號,可以讓玉皇城報備,但是青冥十四州,一甲子才能碰到的盛會,寄希望於此的天下道官何其多,數以百萬計,每人三個,加在一起,動輒就是千萬個道號,成功討封的難度可想而知……”

  簡素笑著打斷師兄的碎碎念,“跟白玉京玉皇城‘討封’,本來就是碰運氣的事情,通不過是正常的,通過了才是意外之喜。反正討封不成,大不了就用我們南山國自家的那些備用道號好了。”

  各州道官有無道號,是一道分水嶺。這意味著授籙道士找到了度師,如俗子及冠,有了個字。

  只是在青冥天下,想要有個道號,可不容易。

  各國朝廷,都專門設置有一座專門記載道號的檔案庫,每過甲子,修正、更新和補充一次,
  因為天下十四州大小道觀,所有的十方叢林,都屬於白玉京,故而任何一位道官的道號,絕對不能重複。

  所以每逢甲子期限一到,就是一場多如過江之鯽的“求道”盛會,若是能夠得個玉皇城親自頒發、寄出一道公文的道號,就會被道官視為“得道”,討著了一個天大的好兆頭,所以柴禦和簡素才會在閑聊中稱之為“討封”。而且創建玉皇城的道士,又是白玉京大掌教,道祖首徒,所以憑此得到的道號,意義非凡。

  故而大掌教寇名,宛如這撥道官甲子一屆鼎盛科舉的“座師”一般。

  為了爭搶和預定道號,所以開春這一天,職掌天下道士譜牒道籍錄檔頒布的白玉京玉皇城,就會於子時“開門”,傳信飛劍、七彩符籙如蝗群一般,遮天蔽日,蜂擁而至,就為了幫助自家王朝道場內的道官求來一個早早相中的“美意”道號。

  十四州,許多早就是上五境的大修士,甚至至今都無一個正經道號,為的就是“碰運氣”,結果十幾次了,都未能討封成功。

  花俏伸手拍掉坐騎馬脖鬃毛間的積雪,說道:“小姐,朝廷禮部預留道號,從白玉京到咱們汝州,歷來都是被赤金王朝過了一手,可能期間還要再被其余幾個大王朝篩選一遍,最後才到我們南山國,就只剩下那麽百來個道號,還都是別人撿剩下的了,寓意平平,聽著就很一般,有些生僻晦澀得都不像道號了,我連某些字都不認識,竟然還有些三字、四字道號的,像話嗎,稍微過得去點的,早就被那倆門派祖師堂搶走,或是被那幾座最大的道觀跟朝廷走後門,悄悄花重金買走了。好不容易剩下幾個湊合的道號,也都是被人爭來搶去,打破頭去。”

  見師妹還是有些心不在焉,柴禦便說道:“經常因為這個而起風波,許多豪門世族為此明爭暗鬥,齟齬不合。”

  簡素伸手接過飄落在掌心的落雪,喃喃道:“道號不也是身外物嗎?俗子爭名奪利,情有可原,可我們是道士啊。”

  柴禦搖搖頭,倍感無奈,正要辯解一番,好讓師妹的想法不要這麽天真,太不務實了。

  簡素明顯不願跟師兄爭吵此事,她已經笑道:“曉得了曉得了,我一定會上心的。”

  此外,所有上五境道官的道號,哪怕已經兵解離世的,後世都不得重複他們的道號。

  聽說陸掌教就一直建議,要求對外開放歷史上那些玉璞境道官的道號。

  傳聞這位掌教還曾建議,將某些過世地仙的道號,白玉京可以代為封存、保管百年。

  各個道場的後世弟子、徒孫,或是家族子弟,如果將來有誰成功躋身地仙,就可以補缺,算是繼承這個道號。在這之前,那位道士同樣可以按照流程走,擁有一個按部就班而來的道號,但是躋身地仙之時,如果想要繼承道號,就可以走一趟白玉京玉皇城,親自取回道場祖師爺、或是家族先祖的那個道號,而且兩個道號並不衝突,無需取舍,可以同時擁有兩個道號,就像文人雅士的自號、別號。

  但是可惜這兩個提議,都未獲得通過,整座天下都心知肚明,能夠駁回陸掌教建議的白玉京道士,就只能是余掌教了。

  聽說浩然天下那邊,就沒有這樣的講究,只有一些大仙府的譜牒修士,道號才會被中土文廟嚴格報備和歸檔。

  小門小派的譜牒修士,只要別聲張,得了便宜就偷著樂,不對外大肆宣揚此事,當然也別取那種名氣過大的“老舊”道號,一般來說都沒什麽,文廟書院管不過來,當地朝廷不願管。至於那些所謂的山澤野修,就更可以隨便取道號了。

  要說那座蠻荒天下,不提也罷,就是個無法無天的地兒,哪有半點規矩可言。

  侍女花俏憂心忡忡,“小姐,洪淼卸任之時,留了個不大不小的爛攤子,關於那頭流竄犯禁的女鬼,身份根腳尚無定論,這頭鬼物,至今還沒有被捕獲,蹤跡不明,我們還是得小心些。盡量多走驛路官道,少走這些山野小徑。”

  山間古道,人跡罕至,道路狹窄,馬車根本就上不來,山路間的凹槽,多是茶馬鹽商留下的馬蹄坑窪,道路積雪厚重,馬蹄不小心踩到,就會一瘸一拐,柴禦扶了扶頭頂的竹編鬥笠,點頭道:“花俏所言不差,我們還是要小心。”

  簡素笑道:“按照縣志記載,山中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廢棄道館,我們見過了,就繼續走官路。”

  柴禦無奈道:“師妹,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先前遊歷集萃峰山腳的黃庭觀,還有隨後兩處古舊遺跡,你好像都是這麽說的。”

  汝州境內,最大的名勝古跡,是那座建造在集萃峰山腳的黃庭觀,堪稱巨觀,被尊為由白玉京南華城分出黃庭一脈的道脈祖庭所在,觀內所祭祀祖師,德崇道高,正是南華城的副城主,她被尊稱為魏夫人,道號“紫虛”,青冥天下女子元君第一尊。

  魏夫人也是此次天下十人候補之一。

  她的嫡傳弟子當中,有位天授神通的女冠,司職天下百花的開落,史書上她曾有“分付群芳不出山,人間春季不開花”的舉動,因此差點被余掌教親手拘押進入鎮嶽宮煙霞洞內面壁思過,還是大掌教幫忙求情,再與那位女冠一並行走天下諸州,將百花還與人間,將功補過,才免去這樁責罰。

  一般大的道觀,尤其是某某宮,往往保存有大量歲月悠久的碑刻,例如某年某月的重修碑記,香客們的捐產碑記,或是記錄家底的畝產碑記,以及還有那種專門記載道統傳承的香火碑記等。每有廟會,商賈雲集,摩肩擦踵。每逢法會,更是仙凡雜處,化形的精怪聯袂而至,來此聆聽道家仙官們的青詞寶誥,鍾鼓齊鳴,玉磬悠揚。

  三騎冒雪來到了山間那座破敗不堪的道館,都有些失望,原本按照地方縣志上所記載的內容,道館內側殿牆壁上題有一首佚名的龍蛇歌。記載了一樁仙家典故,曾有少年樵夫,誤入此山,因緣際會之下,得授仙法,曾涉水戮蛟捉龍虯,妻二仙女而歸,最後在市井間看破紅塵,攜手道侶重返山中,建造道館,這位得道館主擅長丹青,曾在自家道場內立起一屏風,親手以畫筆點簇群馬,千變萬姿,栩栩如生,每過一年便有一匹駿馬“躍出”屏風,化作靈物奔騰於天地間,屏風上的這匹馬便會隨之褪去顏色,等到百年之後,彩繪群馬皆已經變作白描。館主喜好遊戲人間,經常隱姓埋名,在各國皇宮龍璧上為龍點睛,一遇風雨氣候,壁上石龍便會抖軀動髯,一飛衝天,或是豪門影壁、書房桌案之上繪畫鷹、雀,活靈活現,見之為真,伸手拂之方知為假。相傳此仙還曾畫龍於白素絹布,贈予某位末代亡-國之君,絹布舒卷間便有雲氣繚繞,將其珍藏在畫匣之內,常有悶雷震動……最終館主攜兩位道侶一並飛仙離去。余下空無一人的道館,過路樵夫和羈旅商賈,都說經常可以聽聞群馬於壁上揚蹄夜鳴,如同與在此借宿的路人索要飲水、草料……

  結果到了早已淪為廢墟的道館,什麽都沒有瞧見。

  別說是那架屏風了,就連偏殿壁上的那幅馬圖都是布滿斤斧鑿痕,甚至許多青磚都被人撬走了,估計被雕琢成了磚硯,成了後世文人桌上的案頭清供吧。

  簡素感歎道:“可惜就這麽廢棄了,不然在這裡建造一座府城道院,綽綽有余。”

  柴禦笑道:“若是縣志記錄果真是真,館主仙人曾經親繪素龍贈予前朝皇帝,那麽作為新君的南山國開國皇帝,當然不願意在此重建道館了。”

  在偏殿內暫作休歇,勉強借著殘破牆壁躲避風雪,花俏從方寸物當中取出家夥什,開始生起火堆,架鍋煮飯,再給道官柴禦溫了一壺黃酒。

  簡素坐在小繡凳上,想起一事,問道:“靈境觀那邊的具體情況?”

  “小姐唉,終於想起正事了。”

  侍女花俏趕忙放下碗筷,從袖中摸出一本小冊子,總算有了點用武之地,是她從各種渠道仔細整理出來出來的內容,一條條,一件件,事無巨細都被她記錄在冊。

  “上任觀主洪淼一走,觀內就沒有授籙道士了,只有幾個常住道人,廟祝叫劉方,五十三歲,是當地人,世代居住在靈境觀附近,身世清白,道觀地產,半數都是他們劉家的田地,好像劉家有條祖訓,後世每一代劉氏子孫,都要撥給道觀一點‘香火田’,不管是幾畝還是幾分田地,劉氏這邊都得盡盡心。”

  簡素笑著點頭道:“很有心了。到了那邊,我們先在道觀落腳,然後就去劉氏拜訪一趟,備好一份過得去的禮物,聊表心意。”

  柴禦笑道:“其實洪淼作為住持道士,一直沒有道牒,只是候補道官,跟花俏你是一樣的處境。擔任觀主,屬於破格任用了。”

  簡素說道:“也不算破格重用,畢竟洪老觀主是觀海境的候補道官,來長社縣赴任當住持道士,可算不上是什麽好差事。”

  花俏咧嘴笑了笑,“馬重,就是劉方的遠房親戚,托關系走後門進的靈境觀。洪淼在卸任文書當中,專門提及一點,這個馬重,是有一定機會修行的。當然,洪淼的那份卸任文書還有一份附錄,在官府那邊不用歸檔,自然是故意留給新任觀主作參考的,上邊說廟祝劉方早年曾經承諾靈境觀,會撥給道觀兩畝水田和一片種滿柿樹的山地,山地早就交割了,但是兩畝水田,這些年一直拖著,一看就有賴帳的嫌疑。呵,山窮水惡出刁民。”

  “典客常庚,是個家道中落的當地文人,年輕那會兒家底豐厚,在潁川郡那幾個縣,是個有名的花花公子,過慣了舒坦日子,因為不擅貨殖,每年開銷又大,入不敷出,等到年紀一大,手頭就拮據了,據說是因為靈境觀早年欠了他一筆債,屬於糊塗官司,好像金額不小,道觀實在沒辦法,畢竟涉及到前任觀主,洪淼上任後也不好追究下去,才讓常庚進入道觀當典客,這些年還算老實本分。”

  “陳叢,十六歲。是典客常庚的親戚,他們是同年進入靈境觀。”

  “林攄。”

  “嗯?”

  “攄,提手旁,加一個考慮的慮字。家裡在縣城那邊開了三家店鋪,有點錢,算是一戶殷實人家,祖上都是當地縣衙胥吏出身,因為前些年我們南山國大力裁撤白書胥吏冗員,林攄父輩這一代混不下去了,才轉去經商,如今跟縣衙當差的關系不錯,勉強能算地頭蛇吧,比較勉強。”

  “土膏。‘陽氣俱蒸,土膏脈動’的那個土膏。”

  花俏說到這裡,也是笑了笑。雨催土膏動,萬草千花一餉開。

  簡素問道:“土膏?是本名嗎?”

  花俏點頭道:“是本名,不過其實此人出身平平,祖上是從外郡遷徙到長社縣的外鄉人,曾經開過幾年的武館,很快就經營不下去了,可能攢下些家底,才能讓土膏進入道觀。”

  柴禦笑道:“姓氏都少見。”

  簡素微微皺眉,越聽越覺著不對勁,“靈境觀再小,好歹也是朝廷記錄在冊、當地官府出資建造的正統道觀,想要成為這類道觀的常住道人,好像不是花幾個錢就能進的吧?”

  柴禦忍住笑,“其實不難理解, 潁川郡本就不是什麽大郡,長社縣又是最窮的一個,地方偏遠,估計道觀實在是太窮了。”

  類似的道觀境況,其實並不罕見。只是師妹出身一國豪閥門第,又是自幼修行,她當然不太了解這種鄉土人情。

  隻說一國境內的道府郡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些縣富得流油,有些郡府卻是窮得揭不開鍋。

  許多看似轄境幅員遼闊的府郡,每年上繳賦稅,可能還遠遠不如一個別地的縣。

  簡素問道:“洪觀主在公文上有沒有寫,他可曾傳授給他們一兩種入門的仙家導引術?”

  花俏點頭道:“有的,只是效果不佳,可能稍微與道官沾點邊的,就只有那個馬重了。”

  畢竟道官哪裡是那麽容易好當的,沒有修道根骨的,想要憑借科舉考取“次一等”道官身份,得個“濁流”道牒,難度更大,對文學才情的要求更高。

  簡素歎了口氣,“既然洪觀主卸任後,沒有從靈境觀帶走任何一個,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是不是道官胚子,有無修行資質,根骨優劣高低,天下道觀,各個豪閥大族,都有很多密不外傳的勘驗法子。

  簡素又問道:“這些少年,各自性情如何?”

  花俏猶豫了一下,說道:“懶。”

  “都很憊懶,日常課業,平時道觀大小事務,他們也是能躲就躲,就沒一個是手腳勤快的。”

  “小姐,他們是靠不牢的了,沒事,以後我來負責這些日常灑掃事務,讓他們動手,我反而不放心。”

  柴禦笑道:“畢竟是一處魚米之鄉,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還是不少,文運是有一些的,就是散而不聚。”

  柴禦再以心聲說道:“洪淼與後到道觀的談藪,做事情還是比較老道的,尤其是經過談藪的勘驗風水,想必長社縣境內問題不大,隻說道觀附近,還是安穩的。”

  蘇乘咧嘴笑道:“聽說談藪三十歲才躋身洞府境,比起我們小姐差遠了,算不得什麽天才。”

  柴禦搖搖頭,“談家底蘊深厚,是當之無愧的郡望大族,談藪又是家主欽點的繼承人,她肯定不會像明面上那麽簡單,不能只看境界。”

  柴禦就清楚記得,談氏家主有次做客金槨派,幾乎最不喜迎來送往的掌門師祖,竟然親自在山門口那邊迎接一位按道齡算屬於晚輩的金丹地仙。再者談家最負盛名的,就是擁有一座私家法壇。這在疆域遼闊的整個汝州,都是極為難得的,畢竟汝州境內,擁有私籙資格的各脈法壇,總計不過二十余家。

  簡素說道:“花俏,你到時候就在長社縣城裡邊,花錢買個宅子,我有空就去找你。”

  作為一座道觀的住持道士,完全可以決定觀內那群常住道人的去留。

  不提住持身份,隻說正兒八經的授籙道士,與連候補道官都算不上的常住道人,就像衙門裡邊的官吏之別,就是雲泥之別。

  但是簡素覺得沒必要新官上任三把火,道觀保持原貌就好了。她就在那邊潛心讀書修道,他們就繼續混日子,就都別折騰了。

  花俏聞言一下子就急眼了,她忙不迭勸說自家小姐,“小姐,沒有我在身邊,也沒個服侍的體己人,這怎麽行,絕對不行的!再說了,靈境觀裡邊,就小姐一個女子,小姐還出落得這麽好看,道觀裡那幾個憊懶貨,沒啥出息,卻也剛好是血氣方剛的莽撞年紀,天曉得他們一個拎不清會做出什麽下作勾當,小姐是修道之人,當然不怕他們幾個犯渾,可是日常起居,終究是不方便的,沐浴,如廁,清洗過晾曬的衣物……”

  柴禦立即點頭附和道:“花俏說得有理,畢竟男女有別,最好還是讓讓花俏在靈境觀內掛單修行,給點錢就是了,相信縣衙那邊不會追究這種小事。”

  雖說完全不擔心靈境觀內會有……競爭對手,可只是一想到那幫愣頭青,直勾勾盯著竹竿上邊晾曬女子衣物的場景,當師兄的柴禦,就渾身不自在。

  不行,到了那邊,自己必須得讓那幫小地方出身的少年郎,長點見識,讓他們知道何謂仙凡之別。

  簡素調侃道:“還不得怨你自己,若有正式道官身份,我是可以帶你一起赴任的,當個都講什麽的。結果你倒好,打小一翻書就犯困,別人是讀書,你當是拿口水洗書呢,要不是太不開竅,怎麽可能連個授籙道牒都沒撈著,至今還是候補道官。你要是肯把 種花和習武一半的心思,放在背書上邊,早就考中了。”

  靈境觀上任觀主洪淼,就屬於這一類,境界其實早就夠了,就是無法通過最後一道考核,始終沒辦法得到朝廷頒發的正式道牒。

  花俏小聲道:“實在不行,我就找一家法壇買個私籙道牒算了,小姐你放心,我攢了些家底的,可以自己出錢……”

  簡素瞪眼道:“都是候補道官了,只差一場京城道院的考核而已,豈能功虧一簣,你能不能有點追求?!事先說好,到了長社縣,你給我繼續老實背書,休想偷懶,每個月我都會檢查你的課業,要是有兩次不過關,你就乖乖回京城,連同太爺爺在內,誰替你求情都沒用!”

  由某姓法壇來傳授私籙,頒發道牒,在青冥天下屬於“旁門左道”,可這在天下十四州,其實很常見。

  再加上歷史上許多山巔修士、大道官,都曾自立門戶,建造法壇,傳下法脈,香火綿延至今。

  談藪出身所在,新密郡的郡望談家,就在此列,擁有一座私人法壇。

  所以在青冥天下有個可以當真也可以不當真的說法,“寧肯招惹宗門嫡傳,莫去結仇某家法壇”。

  只因為無一例外,擁有私人法壇的“祖上”,一定闊過,而且絕對不是一般的“闊綽”,至少是玉璞境道士起步。

  某些特立獨行的修士,到了地仙境界,甚至是上五境了,都還只是一位私籙道士。

  雖說各家法壇給出的道牒,肯定不會被白玉京所認可,但是白玉京有意無意對此網開一面,也就是說,這些層出不窮的私籙道士,因為名不正言不順,無法擔任各國朝廷的清流官員,無法在各座官辦道觀擔任任何職務,但是出門在外,自稱道士,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只要出示那份道牒,一般在十四州都可以暢通無阻,可要說碰到那些嚴禁私籙、甚至將各家法壇一律視為作亂犯上的某些王朝,這些“來歷不正”的旁門道官,就只能是繞道而行了。

  歷史上,最大的那座私籙法壇,就是……兗州一脈的米賊!

  但是此事已經成為青冥天下所有道官的禁忌話題。

  花俏苦著臉。

  早知道她就不聊私籙一事了。

  花俏欲言又止。

  柴禦翻看那本冊子上邊的大小事務,有條有理,別看蘇乘相貌……粗獷,其實她還是很心細如發的。

  最近她之所以穿得如此豔紅,實在是她沒辦法的事,因為在鬧市,經常會被問路或是搭訕的路人,招呼一聲“這位壯士”……

  花俏埋怨道:“小姐,這長社縣靈境觀的香火……等於沒有香火!窮是真窮!若非前兩年重新修繕了一遍,咱們這趟過去,都要喝西北風了,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種!一場鵝毛大雪壓塌了好幾間屋舍,還是洪淼求爺爺告奶奶才跟當地豪紳求來的幾筆善款,隻說鄰近長社縣的那座隔壁道觀,哪裡會這麽捉襟見肘,這不去年才擴建了佔地好幾畝的靈官殿和道觀講院呢,真是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要丟!”

  一般來說,道觀都會有廟產,而且講經和齋醮法會,也會有香火錢捐贈,善男信女一多,道觀根本不會缺錢。一些道觀的住持,名氣稍大,還可以擔任度師,道觀就等於有了自家法裔。但是長社縣的靈境觀,要啥啥沒有,缺啥啥都缺!

  若是撇開那場洪淼手上修繕不談的話,自從早年間一位善人重修了一番後,靈境觀好像兩三百年便不曾有誰給添過一塊瓦片。

  簡素忍俊不禁,笑道:“換一個角度說,這座名為靈境的偏遠道觀,當年建造之初,牢固是真牢固,那會兒的土木匠人,肯定沒有偷工減料?”

  柴禦喝著酒,不愧是師妹,心是真大。

  簡素說道:“這樣不挺好的,不用迎來送往,倒也清淨了。”

  她這趟離京,本就是躲清靜來了。

  不然以她的家世和修行資質,要說去往那些欽賜山額,供奉皇帝、太后親筆抄錄道經的皇家禦製道觀,一步到位,擔任觀主是癡人做夢,補缺都講等顯赫職務,也還是有些難度,但是要說簡素的太爺爺願意在吏部幫忙運作一番,再加上師門金槨派的錦上添花,讓簡素去往某個大府境內、朝廷敕建道觀任職,謀個不求實權的“清閑美職”,還是毫無門檻的。

  柴禦想起一事,不知為何,好像如今各國規模較大的道觀,到府一級,好像都在擴建靈官殿,如火如荼。

  “雪停了。”

  簡素說道:“那就繼續趕路,爭取黃昏之前,在長社縣隔壁的許縣那邊找家客棧歇腳,明兒早起,先去許縣的道觀看看,我們再趕路去往靈境觀。 ”

  各地道觀的中軸線之上,建築相仿,過了山門,就是靈官殿,供奉一幅道祖和三位白玉京掌教掛像的主殿,然後就這麽一路延伸出去,不過子孫廟與叢林廟稍有不同,前者在祖師殿內,往往將掌教畫像改為開創自家道觀的“本姓”祖師爺。但是東西兩邊的配殿,諸國道觀,各有不同,往往祭祀供奉不同的道教神靈、仙真,文昌殿,藥王殿,雷部天官,龍王殿,姻緣廟,文武財神廟等,不一而足。

  柴禦掏出幾隻袋子,“師妹,都拿著吧,以後用得著,其中面皮是我與一位出自鴉山的女子武夫討要而來,她有次路過我們師門地界,是我偶然認識的,按照鴉山的輩分算,她的師公,便是那位戚夫人。”

  一袋子金葉子,一袋子碎銀子,外加一張做工精良的“面皮”。

  在這趟出門之前,師妹這輩子就沒怎麽碰過黃白之物。

  簡素笑道:“金銀,我就收下了,至於這張面皮就算了,又不是江湖武夫,我就這麽見不得人嗎?”

  柴禦微笑道:“總能少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

  花俏嘖嘖稱奇道:“戚夫人,止境武夫!她可是咱們林師的二弟子!”

  整個汝州,無論是道士還是武夫,山上山下,都以自家出了個“林師”為榮。

  這位孔武有力的婢女,她總是這樣,聽到了各路神仙的奇聞異事,總是打瞌睡,可是一聊起汝州的那些武學宗師,就精神抖擻。

  簡素退出破舊道館,轉身打了個稽首。

  下了山,進入官道,三騎一路馳騁到了許縣,在這邊找了個家客棧落腳。

  長社縣的縣衙,已經得到來自潁川郡那邊的公文通知,新任靈境觀住持道士,今天就會到此赴任。

  一縣主官,縣令必須是道官出身,但是韓縣令跟靈境觀一向關系平平,幾乎從來沒有往來。

  主要是因為那前觀主洪淼,是個候補道官身份,主掌靈境觀這麽些年,竟然就從沒有去縣衙拜訪過,這讓韓縣令腹誹不已,你一個候補道官都不主動登門,本官難道還要去靈境觀找你不成,沒有這樣的規矩!
  因為聽說這次道觀住持的簡素,是一個來自京城高門的大族子弟,極為年輕,一般這種道官,都是來地方上“鍍金”的,待不了幾年就會轉遷別地,當地官府都心裡有數,沒必要把雙方關系鬧得太僵,所以這次長社縣衙,還是給了靈境觀一點面子,讓縣丞和縣尉同時出馬,這兩個官職不比胥吏,都是吏部記錄在冊的,必須是候補道官出身。若是那些大縣,一般的道官,沒有足夠的家世背景,根本別想當上縣丞、縣尉。

  一大清早,靈境觀就來了兩位貴客,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們可能還是第一次踏足道觀。

  下雪不冷化雪冷,昨兒又是一場好大雪,今兒道觀內的少年們,一個個凍得跟鵪鶉似的,耷拉著腦袋,雙手插袖直跺腳。

  畢竟有兩位在縣衙位高權重的官老爺在場,少年們總不好公然拎出炭籠來取暖。

  林攄覺得機會難得,硬著頭皮湊上去,站在客堂門口,壯著膽子與屋內那位坐在火盆旁的縣尉老爺,喊了聲黃伯伯。

  這一下子把黃縣尉給喊懵了,哪來的親戚?

  反而是縣丞老爺撫須而笑,“是林掌櫃的兒子吧,不錯,都是我們本地的常駐道士了,再接再厲,在這邊好好讀書,爭取搏一個候補道官,也算光耀門楣了。”

  林攄滿臉漲紅,神色激動異常,不料縣丞老爺竟然還認得自己,很識趣,不敢打攪縣丞老爺的休歇,輕聲答覆一句,便告退轉身,走回簷下廊道那邊,少年隻覺得渾身暖洋洋的。

  看著林攄竟然與縣丞老爺都能聊上話,馬重和土膏都很羨慕,土膏更是趕緊湊到林攄身邊,壓低嗓音問這問那。

  林攄問了一句,陳叢那家夥呢?馬重沒好氣回復一句,賊得很,鬼精鬼精的,在這邊等了一會兒,就躲去常伯屋內烤火了。

  兩位官老爺在這邊喝著茶水,可惜公務在身,不能喝酒。

  結果等到了正午時分,還是沒能等到那位新觀主的身影,就有些犯嘀咕,可別是直奔縣衙拜山頭了吧?不至於,若是如此,他們倆都是與韓縣令一條心的嫡系心腹,肯定有胥吏跑來這邊通知他們,那就是還在趕來道觀的路上?靈境觀太小,負責待人接物的典客常庚就兼著許多差事,比如燒飯做菜,既然到了吃飯的點,老人就麻溜兒做了頓午飯,加了幾個菜,兩位官老爺只是隨便對付了幾口,就繼續移步去客堂候著那位據說出身極好的新任觀主,年紀不大,架子不小,也對,再小的道觀,身為住持道士,沒點真本事,光靠好家世也是不成的。

  從一大早,等到了天都快黑了,也沒能等到那位新任觀主的身影,再好的耐心,都要消磨殆盡了。

  典客常庚一次次燒水,茶葉都換了又換,兩位縣衙官老爺再這麽喝下去,憑道觀那點家底,可就真的只能喝水了。

  黃縣尉黑著臉,伸手拿鐵鉗撥動炭火,輕聲道:“這也太窩火了,秦老哥,怎麽講?京城人氏了不起啊,一點規矩都不講的。”

  老人淡然說道:“再等半個時辰,過時不候,到了點我們就走,還真就不伺候了。有本事以後就別去咱們縣衙”

  黃昏裡,廟祝劉方與典客常庚站在客堂外邊的廊道,輕聲拉著家常,劉方說楊麻子家剛殺了頭豬,不瘦,帶毛有小兩百斤呢,得空咱哥倆去喝兩盅。

  常庚搓手點頭,連連說這敢情好,這敢情好。

  轉頭瞥了眼屋內兩位官老爺難看至極的臉色,劉方輕輕搖頭,低聲道:“還是老樣子,日子難熬了。”

  洪觀主就是個不擅長打點關系的,可是靈境觀與縣衙,好歹維持表面上的客氣,現在這位新任觀主,人還沒有露面呢,就已經結結實實打了整座縣衙的臉。以後還怎麽相處?

  常伯笑呵呵道:“虧得韓縣令今天沒來。”

  劉方重重歎息,“咱們道觀以後就等著被穿小鞋吧,新觀主可以不怕這個,就是苦了咱們這些兩邊不靠的常住道人。”

  一座道觀與當地官府的關系,更多還是前者依仗後者,一些個靠百姓香火難以維持日常的貧苦道觀,許多錢財進項,都出自縣衙那邊的撥款。可給可不給,給多給少,反正都是門道,就看道觀與當地官府的關系如何了。不湊巧,靈境觀就在此列。

  馬無夜草不肥,靈境觀在洪淼手上,就是典客常庚當那幕僚給出的點子,才讓一座道觀每年好歹能給少年們發出兩件冬、夏穿的道袍,不然就憑道觀的香火錢?隻說上次各方籌錢修繕道觀,就是常伯幫著外出聯絡。估計正是如此,洪淼才會在對常住道人的那些評語當中,關於典客常庚,有個投桃報李的“老實本分”。

  用陳叢那小子的話說,就是香客願意丟倆銅錢到功德箱就是打雷的響動了。

  在廟祝劉方眼中,陳叢這孩子,懶是懶了點,一身機靈勁兒,平時說話還是有點意思的,很能解悶。

  瞧著忠厚老實的少年,其實焉兒壞,滿肚子主意,這不好像還勸過洪觀主來著,說是靠人不如靠己,咱們道觀香火不旺,觀主你燒高香試試看?

  暮色裡,靈境觀所在山頭,就是個不起眼的小山包,但是路兩邊的那些老槐樹,還是有模有樣的。

  三人在山腳那邊一起翻身下馬,簡素牽馬而走,仰頭笑道:“道觀的風景,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花俏無奈道:“小姐也太好說話了。”

  柴禦蹲下身,伸手抹掉路上厚厚的積雪,再抓起一把泥土,手指細細撚動,嗅了嗅,點點頭,此地水土還行。

  花俏對此見怪不怪,小姐的這位禦師兄,其實與小姐是很門當戶對的,就是小姐好像對這位同門師兄沒有什麽想法。

  道觀那邊,兩位縣衙官老爺其實剛要打道回府,憋了一肚子氣來著,結果才出門,就看到了迎面走來的三位外鄉人。

  林攄頓時眼睛一亮,光憑那三人的位置,就猜出了自家新任觀主,是居中那位年輕漂亮的……姐姐?!

  她就是咱們靈境觀的新任觀主?!少年隻覺得生活都有了盼頭,以後每天與這麽好看的女子朝夕相處,早晚課業必須用心!
  土膏好奇問道:“哪個才是觀主?”

  馬重呆呆看著那位好像年畫上邊走出的仙子。

  陳叢快速掃了一眼他們的穿著,呦呵,這三匹馬可神氣,縣城裡邊可都見不著的!
  簡素將馬韁繩交給身邊侍女,與眾人打了個道門稽首,“靈境觀新任住持道士簡素,見過諸位道友。”

  柴禦本想自我介紹一句,想了想,還是作罷。作為金槨派七代弟子的柴禦,況且身為祖師堂嫡傳道官,到了本國的地方郡府,其實還是很有威懾力的。

  侍女花俏,故意擺出一個凶狠臉色,視線掃了一遍少年郎,還好,都是些呼吸渾濁的門外漢,估摸著有賊心也沒賊膽。

  靈境觀不是那種世代相傳的子孫廟,是可以開門招待四方雲水道眾的,就是窮得叮當響,哪有外鄉道友登門在此叨擾,每天饑腸轆轆,大眼瞪小眼嗎?
  柴禦打算在這邊住上一段時日,反正本就是打著下山遊歷的幌子,好陪伴師妹一段山水路程。

  典客常庚趕忙還了一個有模有樣的稽首,拉了一把身邊的廟祝,“典客常庚與廟祝劉方,恭迎簡觀主。這兩位老爺,是我們長社縣的縣丞秦大人,縣尉黃大人,兩位大人從辰時起,就到了咱們道觀等候觀主了,這不等得急了,秦縣丞眼瞧著天色已晚,就與黃縣尉相約一起來外邊候著,道觀不大,這天一黑,山上這邊若無言語幾句,估摸著簡觀主可得好找一番了。”

  見著了眼前這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冠,兩位官老爺的心中怒火就霎時間沒了。

  至於典客常庚的那幾句體面話,也是順耳的。

  小小靈境觀,出人才啊,以後倒是經常往來,與簡觀主喝茶論道。

  常庚的廚藝,也是不差的,回頭就讓衙門戶房送一些時令蔬菜來道觀。遠親不如近鄰,靈境觀的香火,咱們縣衙不得幫襯點?

  簡素歉意微笑道:“簡素暫無道號,見過秦縣丞,黃縣尉。抱歉讓兩位大人久等,惶恐。這是公文,請過目。”

  她從袖中摸出那道公文,遞給兩位縣衙官員。

  秦縣丞接過公文,天色昏暗,老人眯眼瀏覽了一遍,點頭道:“確認無誤,我替長社縣衙,在此恭賀簡觀主到任。”

  公文上,是有明確寫明哪天必須趕到靈境觀赴任的,只是簡素既沒有想到縣衙那邊,會讓兩位官員來靈境觀迎接自己,更想不到他們會一大早就在這邊等著。

  她略作思量,笑道:“照理說,初來駕到,我該主動去縣衙拜訪諸位。”

  簡素以心聲提醒道:“花俏,看接下來我跟他們怎麽聊,如果有需要的話,等下你就騎馬快一步到縣城,找個大一點的酒樓。”

  柴禦是有意為之,說到底,還是希望師妹能夠返回師門修行,她真要執意在紅塵裡歷練道心,好歹挑選一個靠近師門的大道觀。

  金槨派在本國,屬於位列前三甲的大道場,但就是近些年被前邊兩個門派聯手排擠得有些厲害,如果將師門放在整個汝州,大概能算是三流仙府墊底,一洲道官,可能就是多多少少“聽說過”南山國有個金槨派,但是估計連掌門的名字、道號都記不清楚,至多就是附和一句,哦,就是那個地頭上盛產良材巨木的門派吧?其余兩個仙門,其實嚴格意義上,都不屬於南山國的本土道場,只因為祖山之外各有藩屬山頭,山水與南山國接壤,就被皇帝陛下視為座上賓了,反觀“土生土長”的金槨派,掌門甚至未能當上護國真人。倒不是說南山國朝廷不願意扶持金槨派,只是確實不宜與那兩個位於一國“臥榻之側”的龐然大物交惡。

  這些內幕,師妹是從來不上心的,她就算聽說了也隻當耳旁風。但是柴禦作為金槨派當代掌律的再傳弟子,深受師祖器重和師尊喜愛,只等躋身龍門境,就有意讓柴禦放到南山國禮部擔任侍郎,在官場磨練幾年,有了結丹的跡象,就立即返回山門閉關,只要結丹,舉辦開峰典禮的同時,柴禦就可以順勢掌管一國工部。

  兩位官員還是婉拒了簡觀主的晚飯宴請,說他們還需要立即返回縣衙與韓縣令告知此事,某些手續需要在縣衙各房走個流程。

  簡素就一路將他們送到了山腳,道觀確實簡陋,也沒個山門牌坊什麽的。

  道觀內並無馬廄,所幸廟祝劉方說山腳自家村子那邊有地方可以照顧馬匹,花俏不太放心,就一起牽馬同行。

  聽說觀主已經吃過晚飯了,典客常伯偷偷松了口氣,中午那頓飯菜,吃掉了道觀不少家底,本來就是為新任觀主準備的接風宴,結果兩位官老爺心情不佳,沒怎麽動筷子,就便宜了那些只等官員離開齋堂就開始狼吞虎咽的兔崽子,別看廟祝劉方年紀大了,一樣沒少吃,離開桌子的時候,打著飽嗝,去往客堂的路上,腳步悠悠,伸手使勁從牙縫裡邊拔出肉絲,今兒這頓,跟過年光景差不離了。

  常伯將新任觀主領到一間屋子,擔心她心裡有芥蒂,就專門強調了一句,屋內被褥、臉盆等物件,都是道觀從縣城那邊新買的。

  簡素笑著點頭,與面面俱到的老人道了一聲謝,她對這位典客的印象還不錯,確實……老實本分,其實是很能察言觀色,卻不給人那種油滑感覺。

  老人到了屋內,就始終站在門口那邊,等到簡素坐在一張官帽椅上邊,老人就告辭一聲,不忘輕輕帶上門。

  簡素伸了個懶腰,相較於在京城家族,在師門道場,這裡所見所聞,一切都是新鮮事。

  祖上出過一位傳說中的元嬰境神仙,而她的太爺爺,也就是如今的家主,是一位金丹地仙,但是境界至此,用太爺爺自己的話,就已是那種耗盡精氣神、油盡燈枯的地步了,別說元嬰境,便是金丹境三層樓中的第二層樓,這輩子都別想了。所以外界都稱讚他是年輕金丹,老人卻說自己是名副其實的老金丹。

  不管怎麽說,成為金丹地仙,簡素的太爺爺,依舊屬於家族當之無愧的中興之祖,雖說祖上有一位元嬰,但是簡家依舊算不得世代簪纓的鍾鳴鼎食之家,只因為那位祖師爺,成道過程雲遮霧繞,好像有些難言之隱,以至於在家族內部、族譜傳記上邊都不見記載,而且當年在南山國,不管是躋身中五境還是結丹、甚至是成為元嬰境,一直沒有如何將心思真正放在開山立派或是朝廷官場的開枝散葉,只是關起來門修行,也沒怎麽收徒,所以等到這位祖師爺悄無聲息兵解離世,本就沒有形成氣候的簡家,很快就一路衰敗下去了,直到簡素的太爺爺,堪稱天縱之才,憑著那部誰都看不懂的祖傳道書,竟然修行順遂,結丹成功,簡家才開始重振家風,簡素的爺爺和兩位叔公,陸陸續續分別考取道官,簡家就此在南山國朝廷算是站穩腳跟,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到了簡素父輩這一代,卻開始青黃不接,各房子弟,竟然無一人有修行資質,更無人考取道官。

  直到有了簡素,這種窘況才得以改觀,家族可謂再次揚眉吐氣。

  但是無論男女,世家子弟,到了年紀,總繞不過婚嫁一事,簡家向來以書香門第自居,簡素的父母,也確實不願意落個攀附權貴的名聲,可情理之中的聯姻,終究不可避免,再加上簡素的修道資質足夠好,簡素的爹娘再不著急,可是家族祠堂的那些父輩祖輩們,就有點這方面的心思,想要幫著她找個好人家,除了幾個已是正式道官的京城俊彥,還比如簡素在金槨派內的同門師兄柴禦,豈不是一位近在眼前的良配?

  所以等到簡素主動要求去外地,最終選定在那潁川郡長社縣的靈境觀擔任住持道士,師兄柴禦就光明正大跟著了。

  其實簡素如此年輕,就可以擔任一座官辦道觀的住持道士,甭管靈境觀如何寒酸,光憑簡家的面子,依舊是不太夠的,簡家的老太爺又不喜官場往來,所以還是金槨派祖師堂那邊暗中出力了,事實上,南山國境內任何一座敕建、官辦道觀的住持名額,都是金槨派與那兩個門派的一場較勁。

  簡素如今才十九歲,還不到二十歲,就已經是洞府境,成功躋身了中五境,無異於鯉魚躍過了第一道龍門。

  關鍵是簡素天資聰慧,從小就遍覽家族藏書,那十幾部流傳不廣的珍稀道書,她年少時便常有獨到見解。

  故而她在十四歲,就考取了南山國京城考核通過的道官,而且名次極高,當年在京城,此事還是一樁不小的轟動事跡。

  打個比方,放在凡俗夫子當中,相當於有人在十四歲就考中了科舉進士,並且位列一甲三名。

  可惜簡素的修行破境一事,仍舊是慢了幾分,距離那種山上真正的天才“道種”,還是差了點意思。

  不然與簡家登門求親的,數量只會更多,估計早就踏破門檻了。

  家中有一位地仙坐鎮,就有這麽一點好,家族子孫往往眼界開闊,越有出息的,越不會驕縱。

  簡素站起身,將一幅卷軸掛在牆壁上,畫像是一位頭戴遠遊冠的中年道士,盤腿坐在蒲團之上。

  畫上題寫有一篇朱砂寫就的青詞詩歌,末尾八個字,意思類似寄語,“離境坐忘,老實修道。”

  落款是青霄真人。這便是簡素家族那位元嬰祖師爺的道號了。

  這個道號,寓意何等美好。

  但是簡素查閱過本國禮部檔案,南山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這麽一位道官。

  如今擁有此道號的道官,簡素卻是久聞大名,堪稱如雷貫耳。只因為對方是幽州弘農楊氏的一位天仙道官。

  身後響起推門聲響,簡素收回視線,是花俏返回道觀了,這位身材魁梧的婢女,動作嫻熟,將那些筆墨紙硯,水呈筆架,竹黃臂擱燈文房清供,一一取出,放在桌上。從書箱、竹篋內拿出來的數十本道家典籍,因為屋內暫時沒有書櫃,也都放在桌上,還有一整套瓷器茶具。以及某些山上秘製的珍貴信箋,屬於紙中“尤物”,尋常有錢人都用不起,未必是一定買不起,只是買不到。

  一套粉彩花卉九攢盤,用來擺放瓜果點心。

  虧得屋子不大,這張靠窗的書桌還挺大。

  婢女甚至取出了早就備好的榔頭釘子,叮當作響,原來是要挑選好了花瓶在牆上的懸掛位置,瓷瓶內可以插花,半月瓶的壁瓶形製,本就是專門掛在牆壁上的。

  別看花俏生得人高馬大,其實心靈手巧,隻說她親手編織的香囊,那可是簡家女子們的心頭好。

  桌上擱放有一方古硯,離著青瓷壁瓶很近,銘文是那“瓶花落硯香歸字”。

  驟然富貴的豪奢人家,與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總歸是各有各的裝飾風格。

  花俏後退幾步,看了眼壁瓶,再湊近牆壁,扶了扶花瓶,嘴上念叨著,“小姐,明兒我就去縣城一趟,幫你重新置辦些冬夏的被褥、蚊帳,還有這床鋪也太小了些,乾脆我找手巧的木匠花錢訂做一張床吧?我會遵守約定,在這裡不能顯露武學境界和家傳術法,大不了到時候雇輛車到山腳,故意挑個暮色裡到這邊,我再自己扛上來,反正就這麽幾步山路,翻牆而入,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不用,又不是踏春秋遊來了。太爺爺不就有句口頭禪,道士不清貧誰清貧。”

  簡素笑著搖頭道:“再說了,那麽一張大床,你搬得上山,怎麽搬進屋子?”

  看著桌上擺設,簡素自嘲道:“也算不得清貧了,躲起來享清福還差不多。”

  花俏瞥了眼書桌底下,以心聲說道:“洪淼說過,桌底秘密貼有談藪的一張家傳符籙,能夠維持數月之久。小姐?”

  簡素以心聲說道:“小心駛得萬年船,留著這張符籙就是了。”

  她輕輕歎息一聲,山外何處不官場。

  這份人情,算是欠下了。簡素還不能不領情。

  花俏點點頭,有些鬱悶,“小姐,我瞅著林攄那幾個少年郎,眼神不正,看小姐的時候,眼睛裡跟有炭火似的。”

  簡素笑道:“你又知道啦?”

  花俏突然想起一張臉龐,“尤其要注意那個叫陳叢的少年,瞧著模樣,還挺周正,一雙眼睛賊兮兮的,藏著好些心事呢。”

  簡素玩笑道:“心存歹意不成?”

  花俏搖頭道:“那倒不是,看得出來,他是唯一一個不那麽像色鬼投胎的,更多注意力,還是在小姐的穿著衣飾上邊。”

  簡素一笑置之。

  花俏正色道:“小姐,人心難測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既然有見色起意的,就肯定有見財起意的。”

  簡素隨口笑道:“哦?那少年還是個財迷?那麽跟你不是有的聊?”

  花俏白眼道:“瞧他細胳膊細腿的,凍得直打哆嗦,我以後路過他身邊的時候,都怕腳步稍快帶起一陣風把他吹到呢。”

  簡素忍住笑,“那你悠著點。”

  花俏是天生膂力驚人的練武奇才,但是簡家既沒有武學宗師當家族供奉,也沒有合適的武學秘籍給她學,所以在這件事上,簡素的太爺爺,對這個小姑娘,是有些愧疚的。總說花俏這孩子,若是能夠從小就去赤金王朝的鴉山那邊碰碰運氣就好了,可惜過了十歲才進咱們的家門,學武就晚了些,或者將花俏放在兵解山那樣的頂尖宗門,相信她說不定會有一番大成就。

  屋內只有一條椅子,簡素讓花俏坐著,自己坐在床邊,雙手撐在床沿上,笑問道:“別墨跡了,早些去縣城找客棧落腳,再買棟宅子。”

  整個人好像塞滿椅子的花俏試探性問道:“小姐,真不讓住在道觀裡邊啊?我問過了,廟祝劉方有間屋子,不常住,我跟他花錢租借嘛。”

  簡素看著可憐兮兮的她,便有些心軟,不等簡素說什麽,花俏便哈哈笑道:“小姐,我其實已經與劉方談妥價格了,我這就那邊將屋子捯飭捯飭!”

  不愧是柴師兄,真是傳授了一記錦囊妙計!
  簡素無奈道:“行吧。”

  她們說是主仆,其實情同姐妹。

  花俏笑容燦爛道:“小姐,再聊會兒?”

  簡素點點頭。

  花俏從桌上那堆書籍當中抽出一本,她不喜歡看書,但是這本道書裡邊,可藏著寶貝。

  簡素看著動作輕柔的花俏,忍不住打趣道:“又跟你家情郎見面啦?是不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花俏咧嘴一笑,“我可配不上他,小姐……說句良心話,也配不上呢。”

  簡素點頭道:“那是肯定的。”

  花俏從書中取出兩份“書頁”,是她從兩份山水邸報上邊小心裁剪下來的。

  簡家不是那種京城頭等大富大貴的門戶,所以每份價格不菲的山水邸報都會精心保存下來,這還是花俏請小姐幫忙,才好不容易收集而來的兩頁邸報,至於什麽“情郎”,當然是自己小姐的調侃了,只因為邸報上邊,都有同一個純粹武夫。

  卻是別座天下。

  他叫曹慈。

  一頁邸報上邊,寫他在浩然天下一個叫扶搖洲的地方,如何破境退敵。第二頁邸報,寫他在那場中土文廟的青白之爭當中勝出。

  再次勝出!

  這跟汝州武運鼎盛也有些關系,山上才會流傳這位曹慈的小道消息,在別州,可能就只有山巔才會聽說此人了。

  不過這種遠在天邊的人物,於花俏而言,當真是遠在天邊的人物了。

  在花俏看來,浩然天下的曹慈,高不可攀,遙不可及,跟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城主、樓主,也差不太多了。

  可能是先入為主的緣由,她就對另外一個曹慈的同齡人,印象不佳,準確說來,是很差。

  一輸再輸,怎麽還有臉對曹慈糾纏不休,這種死皮賴臉的貨色,要是被自己見到了,呵,反正別想自己敬稱一聲什麽陳宗師!

  花俏又開始念叨道:“小姐,你能想象嗎,曹慈如今才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呢,就已經是武道之巔的止境宗師了。”

  “我把他當成林師第二,不過分吧?”

  “邸報上邊說了,曹慈至今從無敗績,以後也一定不會輸給任何人。”

  聽到這裡,簡素笑問道:“他不是有個師父嗎,相互間就沒有切磋,既然有切磋,有教拳喂拳,就肯定有輸贏吧?”

  花俏瞪大眼睛,一臉茫然,晃了晃腦袋,悶悶道:“我怎曉得他們師徒間的教拳光景,反正那座天下都說曹慈沒輸過。”

  簡素笑眯眯道:“我聽說還有個姓陳的同齡人,雖然問拳輸了好幾場,但是最近一場切磋,把曹慈的臉都給打腫了?”

  花俏怒氣衝衝道:“我呸!這種人半點武德都不講的,也配當什麽武學宗師?!”

  簡素玩笑道:“如果哪天瞧見了那位陳隱官,你敢不敢當面罵他幾句?”

  花俏一下子就氣消了,無精打采道:“當然……不敢啊。”

  那個姓陳的,除了是一位年紀輕的止境武夫,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陳十一?好像還是個當官的,陳隱官?
  呵,花裡胡哨的,華而不實,看看咱們曹慈,不就只是曹慈?有綽號有頭銜嗎?
  只是曹慈這個名字,就足矣。

  一想到這個,花俏就心情好轉起來。

  夜幕沉沉,閑來無事,柴禦拎著一隻錢袋子,裡邊裝滿了從國庫挑選出來的九帝錢。

  打開袋子的繩結,柴禦五指張開,便從裡邊蹦出九枚錢幣,是那作為雕母錢的各類通寶,都是寓意極好的年號,而且每個年號背後都意味著一段國強民安的太平歲月。其中柴禦道袍袖內還藏有另外一隻袋子,珍藏著數枚雪白象牙雕刻的錢幣,只是沒必要如此興師動眾,今夜只是將道觀周邊查探一番,以防萬一。

  有此寶物,在於家傳。

  柴禦其實祖籍並非南山國,而是一個與赤金王朝接壤的藩屬國,在那邊,朝廷有個官職叫錢法侍郎,分別管理一國掌理名泉局、寶源局的錢幣鑄造事宜。工部戶部皆有,一般都是由兩部的右侍郎兼任,偶爾也有郎中擔任錢法堂主官,一般都是即將被朝廷提拔重用的前兆了。地方上偶有大府,也設置有鑄錢局,方便就此取材、當地鑄造,由兩部下派的官員督造署理。相對而言,工部的錢法侍郎職權更大,所鑄銅錢通行一國甚至是周邊數國,在柴禦家鄉那邊,每逢朝廷改元,精通鑄造的皇家供奉道官,就會以象牙雕刻錢樣刻作錢樣呈送工部鑒定,在這之後,才是仿刻鑄造祖錢,繼而用祖錢翻鑄母錢,哪怕是母錢,品相之美,都絕非通行一國的錢幣所能媲美,至於祖錢,尤其是象牙刻成的“銅錢”,每一枚,朝廷工部都會仔細錄檔、擁有編號,轉送皇庫,嚴密封存起來,不得泄露。而柴禦之所有擁有這些至寶,這與他祖輩擔任工部尚書、侍郎有關,再加上家族有幾本禁書,秘而寶之,絕對不敢讓外人知曉,例如其中就有一本禮記地官篇,專門講述類似土圭測地脈深淺、如何於地中建王城等禁忌內容。

  故而柴禦所在家族,家學淵源深厚,再加上幾乎所有本族道官,天生就對金鐵、土脈擁有一種敏銳直覺。

  馬重和土膏都覺得有趣,柴禦也不攔著他們,由著兩個鄉野少年遠遠看著,不斷朝地上撒錢又重新撿錢。

  小道觀後邊,菜園子附近,有一口枯井。

  柴禦已經收起了九枚母錢,從袖中撚出一張符籙,兩位少年嚇了一跳,方才那位道長只是輕輕一吹,黃紙符籙便瞬間燃燒起來,如手持一盞燈籠,照耀得整座菜園子燈火通明。

  柴禦站在井口旁邊,抬臂舉起符籙,再低頭望去,不算太深,唯見井底有些積雪。

  雙指撚符,默念咒語,最後往井底一丟,一張符籙快若箭矢釘入井底積雪中,期間火光驀然綻開,如一條纖細火龍垂掛井中。

  並無異樣。

  小心起見,柴禦等到井底那張符籙燃燒殆盡,挪步繞行井口一圈,從袖中摸出一根金色長繩,再掏出一把袖珍銅錢劍,長不過尺余,系掛在金色長繩一段,就打算墜劍入井。

  若真有陰物邪祟隱匿其中,遇見此劍,無異於墳塚鬼物驟見一輪烈日。

  不敢說憑此銅錢劍就可以當場斬妖除邪,但要說將其逼出水井,肯定不難。

  柴禦打定主意,離開道觀之前,給那幾個少年,每人贈送一枚材質、形製相對普通的銅錢。

  但是如果他們識貨,能夠尋一處仙家渡口或是大的郡府道觀,轉手一賣,也是一筆數目可觀的橫財了。

  土膏偷偷看了眼馬重。

  馬重好些有點心不在焉。

  道觀鼓樓內,陳叢趴在那邊,看著菜園水井那邊的火光。

  長社縣靈境觀與那許縣都屬於小縣道觀,故而按照禮製,還沒有資格懸掛那種大鍾大鼓,所以初一、十五清晨的“開大靜”,和三十、十四晚的“止大靜”,靈境觀自建造起的各代常住道人,都只是聽說。要麽就是有誰樂意長途跋涉,去那些大道觀,回來之後,再吹噓一番。上任觀主洪淼就曾說,那些皇家敕建巨觀,晨鍾暮鼓之洪亮悠遠,幾十裡外都聽得見。

  幾個土老帽的少年,反正就跟聽天書一般。

  其余所有一座正經道觀那些繁文縟節的講究,到了靈境觀這類每逢殺年豬就要讓典客下去幫著拽豬尾巴、再拎倆條肉返山開開葷的小道觀,就是講究變將就,不將就,還過不過日子了?
  就在柴禦祭出那把銅錢劍的時候,恰好道觀內暮鼓聲響起。

  陳叢嚇了一跳,只是都懶得轉身,肯定是常伯乾活來了。

  柴禦愣了愣,灑然一笑,畢竟是道官,又是初來駕到的“掛單道士”,得講究一個規矩,就將那把袖珍銅錢劍收入袖中。

  看了眼枯井,柴禦轉身,朝鼓樓那邊打了個稽首。

  本就是自己疑神疑鬼了,若是傳到師妹耳朵裡,估計還會被笑話幾句吧。

  一夜無事。

  新官上任的觀主簡素,挑燈看過了靈境觀的幾本帳簿,花不了多少工夫,與婢女花俏幾乎聊了一宿的閨房話。

  柴禦就住在一間簡陋至極的客房,也沒有什麽睡意,除了晚間功課的呼吸吐納,隔壁就是那幾個少年的住處,除了呼嚕聲有點吵人,也沒什麽……不能忍受的。

  好不容易等到晨鍾響起,柴禦就打開屋門,只見那個打掃庭院的典客常伯,開始用掃帚敲打屋簷那邊掛著的不少冰錐子,碎了一地。

  柴禦見此倍感無奈,就用掃帚嗎?你拿一根竹竿去打冰錐子也好啊。

  不過柴禦還是沒說什麽,反而主動與老人打了聲招呼。

  常伯趕忙停下手上動作,畢恭畢敬喊了聲柴仙長。

  柴禦看了眼道觀主殿,試探性問道:“常典客,我能不能進主殿看看?”

  常伯一聽就樂了,咧嘴笑道:“別說去看了,道長若是瞧見喜歡的物件,搬走都行,只要別被我瞧見就成了。道觀裡邊的貴重物件,幾乎都在主殿裡邊擱著了,一樣樣一件件,都是與縣衙那邊詳細報備過的,戶房和工房的官老爺,每年都會按例一起來這邊查看一番,若是有需要修繕的地方需要上報,就是官老爺們動一動筆頭的小事了,這不好多年都沒怎麽更換了,不小心丟了更好。好像是大前年來著,工房的主事老爺,親自造訪咱們道觀,看過之後,就說奇怪呢,你們靈境觀就這麽牢固嗎,哪哪都穩當,戶房當差的聽著了,好像也沒吭聲。”

  顯而易見,對方是提醒靈境觀,可修可不修的地方,就抓點緊,別當啞巴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如此一來,那麽縣衙工房就有油水了。

  至於戶房那邊,也可以稍稍分潤一筆,就算錢不多,但是可以請本房同僚們喝頓酒吃頓肉,聯絡聯絡感情,不也是好事?
  柴禦一時語噎。

  真是半點不見外。

  本地民風是不是有點淳樸啊?

  柴禦再一想就釋然了,這個常庚,以前是貨真價實的讀書人,難怪難怪。

  看來由這個老人來當道觀典客,就很好啊。

  說不定真能夠給師妹搭把手,幫著處理道觀庶務?

  只是有件事,柴禦哪怕是外人,也是憋著難受不吐不快,猶豫了一下,柴禦開口問道:“常典客,似乎不是特別精通道門鍾鼓的打法?”

  常伯一臉難為情道:“洪老觀主倒是教過幾遍,緊打慢打什麽的,我年紀大了,記不住,學不來。”

  柴禦一時無言。至於老人到底是學不來,還是嫌麻煩,天曉得。

  那麽柴禦乾脆連與晨鍾暮鼓配合的“知不知道鍾文內容是什麽”都懶得問了。

  柴禦隻得再問一個簡單問題,“常伯,道觀這邊道鐃與琳、琅都是有的吧?”

  常伯一頭霧水,“道長說啥?鐃跟板,還有銅磬都是有的,就是平時用不著,洪老觀主走了,如今就在雜物房擺著吃灰呢。”

  柴禦又隻好耐心解釋道:“法鍾在左為琳、在右名琅,鍾身往往刻有符咒雲紋,一般來說縣道觀都該有的,可能就是材質相對普通一些。”

  老人嘿了一聲,“道長直接說是那種長柄的大鈴鐺不就得了。有,怎麽沒有,洪老觀主搖晃起來,念念有詞,很好聽的。”

  每次幾個少年都能趁機睡個回籠覺。其中馬重和土膏,更厲害,已經練出一種都能睜著眼睛打瞌睡的絕學了。

  柴禦揉了揉眉心,沒說什麽。

  這個上了歲數的常典客,年輕那會兒是個讀書人不假,但肯定沒有怎麽用心讀書,極有可能,就根本沒想過要考道官?是有自知之明,想都不敢想?

  常伯看了眼通鋪屋子那邊,難得這麽早就開門,林攄幾個瞧著都很精神啊,都是精心捯飭過的,土膏還特地換了一身嶄新道袍。

  至於自家晚輩的陳叢,還是老樣子,睡眼惺忪的,眼珠子那麽一轉,瞧見庭院已經打掃完畢了,快步走向自己,笑嘻嘻就要接過掃帚。

  觀主簡素走出房門,看了眼那撥自己道觀的常住道人,輕輕點頭,率先步入主殿,開始上香。

  除了柴禦和花俏兩個外人,其余人等,

  至於廟祝劉方,就沒上山,差點沒把那幾匹馬當老祖宗供起來,老人一宿就沒怎麽睡,不是怕它們跑了得賠錢,就是擔心遭賊。

  聽見了山上道觀的鍾聲,老人這才放心去睡覺,倒頭就睡,天王老子也別想喊醒自己,今兒必須睡個飽。

  簡素開始了首次道門早課。

  雖說面對的,只是些少年,但是好在這些課業內容,都是她早就爛熟於心的內容,以前是聆聽,如今只是換成了說教。

  再加上來道觀之前,她還是做過一些備課的,也曾請教過過一位屬於大道觀法眷的家族供奉,不過簡素起先到底還是有些緊張,
  只是那撥少年是聽課還是“看課”都還兩說,還有那個坐在角落的典客常庚,竟然已經開始小雞啄米了,這反而讓簡素悄悄松了口氣,隨後的講課,漸入佳境,她畢竟十四歲就考取道牒的,來此講課,其實就跟一國狀元郎給村野蒙童授業差不多。

  站在門口那邊的柴禦和花俏,也都是如釋重負。

  一天早課結束,就是齋飯。

  常伯已經下廚準備早飯去了。

  各地官辦道觀,除了齋醮科儀等法事,初一十五,必須吃素,除了不能吃葷,也有五葷四辛的忌諱,此外,就看道觀各自訂立的規矩了,當然有些道脈法統,一年到頭都是嚴格吃素的,絕對不可吃葷飲酒,還會嚴禁婚嫁。但是尋常官府建造的道觀,都不在此列,靈境觀便是如此。再者有些時候,一國朝廷直轄的各級道觀,能不能吃葷,往往都取決於皇帝陛下或是護國真人的個人喜好。

  一張大圓桌,能坐十來號人,結果飯桌上,就是饅頭、白粥,還有幾盤類似冬醃菜的,以及一大罐子剁椒蒜頭。

  少年們都屏氣凝神,只等新任觀主一聲令下,就可以動筷子了。

  簡素笑道:“常典客,道門有講究,今天剛好是十五,這蒜就在四辛之列,還是撤掉吧。”

  常庚連忙道歉,搓了搓手,將那罐剁椒蒜頭拿走。

  柴禦有些無奈,洪淼難道就從來不管也不教嗎?

  幾個少年的視線,就都跟著那罐剁椒蒜頭走。

  就靠它下飯了,沒了這玩意兒,本就寡淡至極的夥食,還怎麽辦?
  花俏便有些好奇,這玩意兒真有那麽好吃嗎?若是吃完還不漱口,與人開口說話的時候,豈不是全是蒜味?
  “都吃吧。至於飯桌聊天什麽的,我們都可以隨意些。”

  簡素笑著端起碗喝了一口白粥,率先動筷子夾了一筷子冬醃菜,細細嚼著,咦,滋味竟然相當不錯。

  因為簡觀主在場的緣故,少年們的吃相都很斯文。

  等到簡素放下筷子的時候,幾個少年還在啃饅頭就粥。花俏看出門道了,尤其是那個陳叢,看似吃得慢,其實真沒少吃!
  聽說柴仙長和那大個子娘們要去一趟縣城采辦些東西,林攄自告奮勇,幫忙帶路。

  結果發現簡觀主竟然沒跟著他們一起下山,少年一下子就焉了,出了道觀的門,就開始病懨懨。

  簡素開始閑逛道觀,主殿之外,客房,齋堂,廚房,堆放農具、雜物的儲物間,其實也就那麽幾間屋舍。

  土膏和馬重十分殷勤,領著觀主“走門串戶”。

  唯有陳叢,雙手插袖蹲在簷下曬著和煦溫暖的日頭,懶洋洋打著哈欠。

  少年始終秉持一個宗旨,能偷懶就偷懶。

  一天下來,除了換了個觀主,對這個憊懶少年來說,好像也沒什麽區別。

  相較於其余少年的那股興奮勁兒,陳叢好奇的幾件事,都沒法說。

  比如新任觀主的屋子那邊會擱放馬桶尿壺嗎?平時人有三急的,簡觀主也是用道觀的那座公用茅廁?還有以後簡觀主晾曬在院內的貼身衣物,掛在竹竿上邊,隨風飄來晃去的,會不會有損觀主威嚴啊?少年思來想去,覺得極有可能,簡觀主會讓那個黑炭婢女在道觀外邊租一棟屋子,或村裡或縣城,如此一來就可以同時解決掉許多個麻煩了,早知如此,就問問常伯,手頭有無閑錢,先在廟祝劉方的村子裡頭租下一棟空宅子,再轉手租給簡觀主,一年下來只是掙她個幾錢銀子,不虧心吧?可惜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白白少掉這麽條財路。

  晚飯依舊是名副其實的一頓素齋,好在簡觀主拿起筷子之前,笑言一句,只要不是初一十五齋戒日,不忌葷辛。

  陳叢欲言又止,結果被好像未卜先知的常伯瞪了眼,少年終於還是忍住了,否則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一句,簡觀主,咱們道觀是忌不忌葷辛的事嗎?是吃不吃得起葷味的事啊!

  除了六戊日都不用舉行早晚課,道觀每天上殿的晚間課業,先焚香點燭,之後所謂奉誦經文,其中作為道觀晚壇的第一首步虛韻腔,其實內容都是固定的,不過由洪老觀主換成年輕的簡觀主,同樣是似唱似讀的韻律,林攄幾個聽得神采奕奕,至少表面上如此,陳叢依舊聽得昏昏欲睡,至於之後的經文,也都是從一眾朝廷欽定的道教典籍中挑選,一年年,一百年,禮十方,通靈感,發清靜志,解冤救苦拔罪,升天得道離於迷途……好像道門科儀都是這麽一天天傳承下來的老規矩。

  等到晚課結束,馬重他們幾個就找到門外的柴仙長,與他問來自何方,會不會那種騰雲駕霧的仙家法術,真如書上所說,是在那種高過雲海的山中修道嗎?

  陳叢就去了常伯的屋子,暮鼓一響,就得睡覺了,今時不同往日,畢竟靈境觀換了個當家做主的,以前洪老觀主是從不管這些的,大晚上不睡覺,道觀大門一關,後門可不會上鎖,隨便溜出去逛蕩便是,早課的時候補覺就是了,天大地大回籠覺最大嘛,前提是別打呼嚕,不然就等著清洗一個月的馬桶吧。

  老人繼續看那本舊書,封面也沒個書名。

  陳叢記得多年以前,只要想看,常伯就都會把書交給他,心情好還會講解幾句,但是好像從去年開春起,也可能是前年冬末?在那之後,就不讓他看這本書了,常伯的理由是你小子記性還湊合,再看也沒啥意思。

  其實不光是這本書的事情,記得小時候,常伯還是很喜歡說話的,什麽都願意跟他聊,只是越後來,就越不愛開口說話了。

  這讓少年有些傷感,好像他一天天長大了,常伯就跟著一天天老了。

  陳叢確實記得書上的內容,為首一篇好像就是講道門禮樂的,什麽鼓其樂之君邪,什麽移風易俗,天下皆寧,美善相樂,又說什麽凡鍾為金樂之首,梵宮仙殿,必用以明攝謁者之誠,幽起鬼神之歌……對於這些,少年都是懵懵懂懂,所謂知道就只是知道而已了,陳叢也是不太感興趣的,唯一覺得有意思的地方,是書上經常在某個小節末尾來上一句類似“而墨子非之”,“而墨子非之奈何”,反正就是差不多的意思,卻都有“墨子”這個詞語。

  早年詢問常伯,才知道“墨子”是個人。

  少年好奇問道:“常伯,寫這篇文字的老夫子,跟那個叫墨子的人,是有仇嗎?”

  這麽針鋒相對,以至於非要寫篇文章來“罵架”,要是見了面,不得卷起袖管乾一架?
  少年言語之時,常伯伸手撚動燈芯,搖頭道:“沒有什麽仇怨,恰恰相反,他們還是關系不錯的朋友。”

  陳叢疑惑道:“你怎麽知道這個?”

  老人笑道:“從其它書上看來的。”

  陳叢無奈道:“常伯唉,就你看的雜書最多。”

  老人開始嚼文嚼字了,“‘最多’談不上,相對較多而已。”

  少年笑道:“得嘞,以後我一定要刻一方印章,印文就是‘常伯看過’,或是更加書面語些,‘常伯過目’,怎樣?”

  老人說道:“將‘看’字改成‘讀’字更好些,年少時需讀書,年紀大了,再來挑著書看。”

  “古人說讀書百遍其義自見,是有深意的。”

  “以前的人寫書就是傳道,讀書的人也很當回事。越往後推移,書籍越來越容易接觸,書上道理越來越多,反而就不值錢了。”

  陳叢不愛聽這些有的沒的,只是小聲詢問一個最關心的問題,“簡觀主真不會趕我們走嗎?”

  常伯搖頭道:“不會。”

  “憑啥?”

  “一看那位簡觀主就是大家族走出來的有錢人。“

  “這是什麽道理,有錢人就一定心善嗎? ”

  老人笑著搖頭道:“不是這麽個道理,我的意思,是說簡觀主不會斤斤計較蠅頭小利,真正家底殷實的大族子弟,他們計算得失的方法,跟我們這些常住道人是不一樣的,簡單來說,她看我們不順眼,覺得心煩,就將我們都趕出道觀,我們倆還好說,無依無靠,訴苦無門,只能認栽,但是林攄和馬重幾個呢?到頭來鬧個雞飛狗跳,只會耽誤她的清淨生活,如此說來,簡觀主是可以節省下來一些銀子,或是在道觀內安排自己的人手,但是對她來說,一寸光陰一寸金,你小子可以不當真,她簡觀主卻覺得是一個很實在、最值錢的道理,尤其是被世俗庶務,她就會不勝其煩,真要反覆鬧騰,甚至是打官司到縣衙那邊,簡觀主就是一種得不償失的虧本買賣,這麽說,聽得明白? ”

  陳叢笑容燦爛道:“談錢嘛,我就明白了!”

  老人笑道:“德行!”

  典客常伯,在道觀內外,確實是一個好說話、沒什麽脾氣的老好人,但若是說一個“慈眉善目和藹可親”,還真就是只有面對自家晚輩的少年陳叢才會有了。

  陳叢習慣性趴在桌上,說道:“常伯,話是這麽說,理是這麽個理兒,但是伸手不打笑臉人,禮多人不怪,這個道理,總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吧?咱們要不要?嗯,就是孝敬孝敬,意思意思,表示表示?”

  常伯呵了一聲,“老子沒那閑錢。”

  陳叢抬起頭,拿下巴來回擦桌子,“送禮真是一門學問!”

  老人笑道:“平時不是挺靈光的,這會兒腦子不夠用了?你不是喜歡刻印章嗎,河裡摸了好些不一樣的石子,多少是個心意?”

  少年眼睛一亮,豎起大拇指,誠心實意讚歎道:“常伯,可以的可以的。”

  老人笑了笑。被臭小子這麽表揚,心情……其實還可以。

  總比被這小子來一句“打不過崔瀺,還打不過一個馬瞻”來得好吧。

  這種必然會有的混帳話,老人猜也猜得到。

  少年思來想去,小聲嘀咕道:“印文寫啥呢?”

  “我看那位柴仙長,好像與咱們觀主是一對兒?不然從京城那邊趕來潁川郡呢,千裡迢迢的,擱我可不樂意,雖說是騎馬,可是一路顛來顛去的,不得把屁股磨沒啦?可萬一是那位柴仙長單相思就不妥了,我可別拍馬屁拍到馬蹄上去。”

  “寫那呼風喚雨,騰雲駕霧?是不是太俗氣了些?”

  “不然就寫早生貴子?簡觀主以後總歸是有道侶的,有了道侶總歸是要生孩子的……”

  少年說到這裡,自顧自大笑起來。

  老人斜了少年一眼,陳叢翻了個白眼,“就是開個玩笑,看把你緊張的,說好的每逢大事有靜氣呢,道理就只有你說得?常伯啊,真不是我這個當晚輩的說你,你這個嚴於律人寬於律己的習慣,不得改改啊?”

  老人笑道:“能管好你一個,我就該燒高香了。”

  少年雙手抱拳,嬉皮笑臉道:“承讓承讓,好說好說。”

  常伯提醒道:“想好印文了?”

  陳叢開始自言自語:“簡觀主如今是我們的傳道人了,書上說德高為師身正為范,書上又說,動靜有節進退周旋,都是規矩,靜而聖動而王,書上還說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是唉,簡簡單單,可不就是不複加功飾嘛……嗯,簡觀主的名字,取得不錯,相當不錯!”

  常伯笑道:“這麽些內容,好是好,可你覺得你一個常住道人,送給新任住持道士,這麽一方印章,合適嗎?”

  陳叢點點頭,“也對,意思太大了,跟家族長輩送給晚輩的寄語差不多,確實不合適。直而溫簡而廉,行簡氣清和而貌美,其實也是好的,就是顯得太油滑,不恭敬了些,恐怕得換成柴仙長來送才合適?有了,書上不是有那麽一句,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哈哈,這讓我想起馬重他們沒藏好的一本演義小說,只見那萬軍從中撞出一員猛將,諸位看官可瞧好了,絳袍朱發,赤馬單騎,腰上雙懸水磨簡……”

  “打住打住。”

  常伯聽得一陣頭疼,彎曲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其實也簡單,只需刻個‘簡’字就行了。對方若是不喜歡,你也不算失禮,若是喜歡,就可以作為簡觀主的一方藏書印。”

  陳叢無奈道:“常伯,簡單是真簡單了,虧你想得出來!”

  老人笑道:“教你寫個古篆的‘簡’字,就不簡單了。看好了。日曬三竿之前是雙竿,道士自當珍惜光陰。藏著一份心思的。”

  陳叢抬頭望去,常伯抬起手指,懸空寫了個字,底部“門”低“日”高。

  陳叢疑惑道:“能行?”

  常伯說道:“行不行隨你。”

  說到這裡,老人也是自顧自笑起來,搖搖頭,陳叢便好奇詢問笑什麽,常伯只是搖頭,少年便愈發好奇追問緣由。

  常伯說道:“你覺得‘我行其野’這句話,好不好?”

  少年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說法,意思是說遠離官場,走在鄉野?好像用在簡觀主身上,也不差?從京城來到長社縣呢。

  常伯忍住笑,“勸你別送。還是換個內容吧,就刻那個古篆的‘簡’字。”

  不然就真要被簡觀主掃地出門了。

  陳叢問道:“為啥?”

  常伯笑道:“因為本義是一個鄉野棄婦的哀怨自述。”

  陳叢一下子坐直身體,瞪眼道:“常伯,就這麽想著咱倆一起卷鋪蓋滾蛋啊!外邊這天氣,天寒地凍的,真會凍死人的!我還好說,你這身子骨……”

  說到這裡,少年重新趴在桌上,繼續說道:“其實常伯的身子骨還是相當不錯的,健朗著呢,我可記得很清楚,前年問你歲數,你說是六十二,去年問你,就成了六十一,今年呢,不得是六十,越活越年輕,很好很好!哈哈!”

  老人笑著點頭。

  “我行其野”。這方印章,以後有機會的話,你小子倒是可以作為回禮,送給從浩然去蠻荒的文海周密。

  “常伯,不如還是你來刻印章吧。”

  “擔心獻醜,露怯了?被人隨手丟到垃圾簍裡邊去?”

  陳叢咧嘴一笑,其實是怕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常伯說道:“送禮貴在心誠,我代為捉刀算怎麽回事,遲早會露出馬腳的。”

  怎個又開始說道理了,少年擺擺手,“行了行了,我刻,我來刻還不行嘛。我的字又不差,跟常伯比,差距至多在毫厘之間!”

  老人笑罵一句,“臭小子吹牛皮也不打草稿。”

  有些所謂的書法大家、宗師,是字掩其人。

  但是浩然繡虎,卻是當之無愧的人掩其字。

  在浩然天下那邊,曾經舉世皆知,文聖一脈首徒的崔瀺,是最看不起書家的,公然宣稱書家最是小家子氣,比那畫家還不如。

  故而諸子百家當中,本就不該有書家的一席之地。

  一罵罵倆。

  那些被譽為丹青聖手的山上畫師、或是各國待詔還好說,覺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但是那些專攻書法的練氣士,可就憋屈大發了。

  以至於中土神洲稍有學識的大儒、文人,都開始覺得被稱呼為書法大家,確實是一個不中聽、甚至就是罵人的說法。

  既然文以載道,那麽文字作為載體,你崔瀺豈能將其視為雕蟲小技?!
  結果崔瀺直接來了一句,你當你是禮聖啊?
  為此還鬧出過一場文廟官司,當然還是身為文聖的老秀才出面負責搗漿糊了,代替那個胡說八道的學生,給諸位賠個不是。

  但是據說,只是據說,老秀才一走出文廟,到了功德林,就使勁拍著首徒的肩膀,說得好,話糙理不糙。

  是很多年之後,又“據說”是 一場文廟關起門來的議事,老秀才這次是真的火冒三丈了,拍著胸脯說,我從沒覺得我的學生,真就錯了,是因為我是文聖,是 一次都沒有,我的學生,從沒說錯,做錯!
  堂堂文聖,當著文廟教主們和學宮祭酒、司業以及一眾書院山長,一口一句三字經。

  我拉著他們又道歉又認錯,那是他們運氣不好,攤上我這麽個和稀泥沒原則的、吃了冷豬頭肉就再寫不出好文章的先生!

  但凡他們有一次錯了,我這個當先生的,就會讓他們親自道歉!
  那次,一個頭別玉簪的儒衫青年,默默坐在台階上。

  散會之後,老秀才一屁股坐在他旁邊。

  青年笑問道先生,吵輸了?
  老秀才抖了抖袖子,轉頭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似乎覺得不對,趕忙伸長脖子環顧四周,到底心虛,伸出一條腿,用鞋尖一擰。

  這才說了一句不能夠!

  沉默片刻,老秀才感歎一句,其實吵架從來沒有輸贏的,或者說都是輸。

  青年點點頭。

  老秀才拍了拍首徒的胳膊,站起身,大笑道走,去功德林,泡杯……枸杞茶。崔瀺啊,這枸杞茶,真有你說的那麽靈那麽好?先生怎個發現熹平先生的眼神不太對勁呢?

  崔瀺笑著說道反正藥書上就是這麽說的,想來熹平先生是眼饞吧?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那必須啊,枸杞茶也喝不著,像你這樣的學生又上哪兒找去?

  陳叢喂了幾聲,晃了晃手掌,“常伯,想啥呢?”

  常伯微笑道:“沒什麽,想些不值一提的陳年舊事。”

  其實老人確實給少年留了點壓箱底的寶貝,其中就有兩方印章,分別刻有“天干物燥小心火燭”跟“靈澤”。

  崔瀺當年曾經去過一趟落魄山,當時也就順路去過一趟披雲山的林鹿書院了,山君魏檗當然必須主動趕去書院,覲見國師。

  崔瀺曾經叮囑過魏檗一件事,以後遇到需要你魏山君,就用“靈澤”二字,但是如果有人勸說你用別的,就聽一句勸,但唯獨不能是那個隔壁鄰居勸你,你就聽勸換了,不用靈澤二字。至於為何,什麽事,又是誰,耐心等著便是,以後水落石出,你魏檗自然知曉答案。

  魏檗當時如墜雲霧,但是內心難免震動,冥冥之中,總覺得這是一件對自己而言、極其關鍵的大事。

  崔國師這是未卜先知?還是大道推演出來的結果?
  好像完全猜出魏檗心思的崔國師,臉上略帶幾分譏諷神色,笑言一句,不得不承認,有些時候,運氣好比腦子好就是好。

  魏山君又能說什麽呢,就隻當是一句好話聽了。反正被繡虎說成腦子不好,也確實不是什麽難聽話嘛。

  陳叢輕聲說道:“常伯,你說自己生日是五月初五,以前還沒給你過過生日呢,我其實這些年還是攢了些錢的,去縣城那邊請你喝頓好酒唄?”

  常伯微笑道:“不用,我又不愛喝酒。心領了。”

  少年嗯了一聲,可是明顯有些失落。

  老人說道:“再與你說點書上的道理?”

  陳叢搖搖頭,“困了。”

  常伯卻自顧自說道:“五言古詩體,多以第三字為關捩。七古和歌行,約是第五字為關捩。那麽人之關捩,就在年少立志。”

  “看人如翻書,看書即讀人,等你長大之後,也會離開這座道觀,負笈遠遊,外出求學。”

  “古之立大事功者,大名垂千古者,不惟有超拔之才,亦必有超拔之志。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古來道士書生聖賢,皆從少年立志而起。書上學得幾個道理,不需多,要出遠門,離鄉背井,行萬裡路,去驗證這些個道理到底是對,還是錯,或修正,完善,甚至是推翻這些年少時以為天經地義的道理……”

  老人說到這裡,少年聽到這裡,輕聲喃喃道:“常伯,可是我一點都不想遠遊啊,你都老了。”

  書上說了,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可是天大地大,他就只有常伯這麽一個親人,就算可以做到書上所謂的遊必有方,但是要走那麽遠的路,再回來,常伯還在道觀每天燒火做飯、敲鍾打鼓、打掃道觀嗎?

  其實少年早就忘記了,在大師兄跟小師弟之間,他們真正意義上的那場分別,不在將來,而在以前,事實上就在他們初次見面之時。

  當時老人蹲下身,摸著由一片本命瓷“拚湊”而成的孩子的腦袋,笑容和煦,微笑道:“你好,這些年一直忘了自我介紹,其實我不叫常庚,也不是你的什麽常伯。這場護道,就到此為止了。你聽不懂這些沒關系,也不用記住今天。別怕,因為我本名崔瀺,是你的大師兄。”

  只因為崔瀺來自三教祖師散道之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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