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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
  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

  等到書生清醒過來,一陣頭疼欲裂,發現自己身處一座懸崖之畔,不遠處就是一條如長蛇首尾掛兩枝的鐵索長橋,在山風中微微晃動。

  自己身上那件名為百睛饕餮的法袍,已經沒了,原先收在袖中的本家秘製符籙,自然也一並落入他人口袋。

  而且還被一條金色縛妖索捆綁起來,低頭一看,品秩還不低,竟然用了兩根蛟龍長須,老蛟歲數,斷然不低,銅綠湖銀鯉的所謂蛟龍之須,與之相比,大概就是避暑娘娘那頭月宮種,遇上了真正的廣寒宮蟾蜍?興許沒那麽誇張,但也相差不遠。

  書生不禁啞然失笑。

  沒有做任何掙扎。

  因為自己眉心處和後心處,一前一後,分別懸停著一把本命飛劍。

  還好,只要不是從自家祖師堂的那盞還魂荷花燈中醒來,就不是最壞的結果。

  書生歎了口氣,“好人兄,東西借了去,遲些時候記得還我啊。”

  不遠處,一位頭戴鬥笠的年輕遊俠正盤腿坐在崖畔,練習劍爐立樁。

  那人默不作聲。

  書生繼續道:“好人兄,你這喜歡扒人衣服的習慣,不太好唉。避暑娘娘寶庫中白骨君王所穿的龍袍,是不是如我所說,一碰就灰飛煙滅了?那位清德宗女修的法袍,我真沒騙你,品相極其一般,與那只出清德宗自祖師堂的禮器酒碗一樣,都只是靈器而已,賣不出好價錢,除非是碰到那些喜好收藏法袍的修士,才有些賺頭。”

  陳平安始終沒有回應。

  書生沒有半點惱羞成怒,沒了件見不得光的法袍而已,又不是光著身子,裡邊那三張金色材質的符籙,有些心疼,一張隸屬山嶽符旁支,名為碧霄府符,可以變幻出一座雷城真王府邸,修士置身其中,能夠抵禦元嬰的本命法寶數擊,換成金丹,估計半炷香內休想破開府門。一張玉清光明符,被修士丟擲而出,炤幽冥,震妖鬼,范圍極大,籠罩方圓數裡天地,不針對大修士,專門用來破陣解圍。

  最後一張,最為金貴,是為本家秘傳中的秘傳,雲霄斬勘符,符膽當中蘊藉有四粒價值連城的神光,一出手,就是雷神電母、風伯雨師四位遠古神靈的法相齊齊現身,合力一擊。

  先前在剝落山廣寒殿後院當中,書生袖中撚符,就是此物。

  只是當時對方也油滑,同樣袖中有些隱蔽動作,書生拿捏不準對方的深淺,雙方距離又近,符籙威勢過大,動輒就要削掉整座剝落山的半座山頭,不願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說不得還要泄露蹤跡,這才壓下了殺機。

  至於後來被此人一劍破去的符籙,殺力一樣不小,只是不如雲霄斬勘符這般瞧著氣勢壯觀,而且不屬於本家秘傳,是北俱蘆洲一座符籙宗門的看家本領,專門克制世間劍修,所以說其實直到那一刻,書生都還沒有被群妖逼到使出看家本領的地步,只是瞧著狼狽而已。

  先前他真正的念頭,還是故意折騰出群山可見的天大動靜,因為書生斷定那人一定會秘密潛返,悄悄隱匿某地,然後說不定就要看準形勢,伺機刺殺自己。

  書生何嘗沒有示敵以弱,順勢斬殺對方的想法?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對方的那把劍,很是古怪,太過奇異。一張金色材質的地祖宮鎖劍符,竟然沒能成功鎖住對方長劍,所以自己蓄勢待發的遁地法,以及袖中第二張斬勘符,也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不然符出人遁走,對方不死也重傷,大可以留給群妖收拾,還能活?
  還有那個家夥,更是拖泥帶水,竟然臨時發昏,強行奪取大半魂魄的主導權力,對此人卸下所有防禦,結果如何?還不是被對方毫不猶豫就打了一記黑拳,害得自己淪落至此?

  不過不幸中的萬幸,是對方沒有果斷殺人越貨,毀屍滅跡。

  這何嘗不是對方心慈手軟後攢下的一點福氣。

  不然等到自己在家族清醒過來,雖然勉強保住了性命,卻要以損失一魂一魄作為巨大代價,大道根本受損,即便家族有秘法可以彌補,可最少拖延破境百年,到時候家族豈會輕饒了此人,別說什麽萬裡追殺,任你是別洲宗字頭的嫡傳,照樣會跨洲追殺,十年不成便百年。

  大源王朝崇玄署的雲霄宮楊氏,一向是舉洲公認的念恩極重,還恩極大,記仇極久,報仇極狠。

  剩下沒派上用場的三張金色材質的祖師堂符籙也好,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也罷,再值錢,能有修士的性命和大道值錢?

  所以書生很看得開。

  父親一直叮囑自己,修行路上,一定要多吃小虧。

  書生笑問道:“好人兄,你是怎麽帶著我逃離群妖重圍的?費了老大勁吧?”

  劍氣十八停運轉完畢,陳平安收了劍爐立樁,說道:“沒有大費周章,群妖與你廝殺太久,已經精疲力竭,又怕除我之外,還有援手,一個個畏縮不前,圍殺堵截就有些擺擺樣子,不過還是糾纏了一段時間,最終給我撿了個空,往南一路跑到鬼蜮谷這裡了。只是你身上袍子給對方剝了去,我阻攔不及,很是愧疚。”

  書生苦笑道:“那這根縛妖索和兩把飛劍?”

  陳平安一臉天經地義道:“保護你啊,此地有兩頭大妖,就在鐵索橋那一頭虎視眈眈,一頭蟒精,一頭蜘蛛精,你應該也瞧見了,我怕自己潛心修行,誤了你性命。”

  書生瞥了眼鐵索橋那邊,確實有兩頭可憐兮兮的精怪,可那叫“大妖”?連人形都未修成,見著了自己身上這根先天壓勝的縛妖索後,沒嚇破膽,跑出幾十裡外已經算是好的了。

  陳平安笑道:“還不是怕你醒過來後,不聽我半句解釋,睜了眼就要跟我打打殺殺,到時候豈不是誤會更深?現在咱倆是不是算把話說開了?”

  書生點頭道:“好人兄不但生了一副俠義心腸,更難能可貴的,還是這行事縝密,我是真挑不出半點毛病!”

  陳平安微笑道:“木茂兄,現在可以說說看自己姓什麽了吧?生死之交,患難兄弟,若是還藏藏掖掖,就不太好了。”

  書生笑容燦爛,無比真誠道:“我姓楊,名木茂,自幼出身於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由於資質不錯,靠著祖輩世世代代在崇玄署當差的那層關系,有幸成了雲霄宮羽衣宰相親自賜了姓的內傳弟子,此次出門遊歷,一路往南,到鬼蜮谷之前,身上神仙錢已經所剩不多,就想著在鬼蜮谷內一邊斬妖除魔,積攢陰德,一邊掙點小錢,好在明年大源王朝某位與崇玄署交好的親王壽誕上,湊出一件像樣的賀禮。”

  既然此人認得碑頭“龍門”二字,那麽那三張符籙,多半就被看破根腳了。

  所以書生就不把對方當傻子了,省得對方惱羞成怒,又給自己來上一拳。

  陳平安似笑非笑,“這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我一個別洲的外鄉人都聽說過大名,如雷貫耳啊,不知道木茂兄認不認得那位天生道種的楊凝性?”

  書生白眼道:“作為雲霄宮內門弟子,如何不認得這位鼎鼎有名的小神仙,不但認得他,我還認得那位喜歡遊歷四方的大公子楊凝真,與他們關系都還不錯,當然了,這兩位是高高在上的楊氏嫡傳子弟,我與他們兄弟二人,不過是點頭之交,算不得多好的朋友。”

  書生見他將信將疑,似信非信,書生也沒轍,對方總不能嚴刑拷問自己吧?可真要如此,一根法寶縛妖索,兩把飛劍,可未必困得住自己。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早先遛著一群野狗玩耍,就是要我誤以為有機會痛打落水狗,一心為了殺我?”

  書生正要瞎扯一通,突然皺眉,眉心處刺痛不已,哀歎不已,下一刻,書生整個人便變了一番光景,就像他最早認識陳平安,自稱的“一身純陽正氣”,練氣士也好,純粹武夫也好,氣機可以隱藏,氣勢可以變化,唯獨一個人孕育而生冥冥杳杳的那種氣象,卻很難作偽。

  陳平安皺眉道:“你患有離魂症?雙方在爭奪魂魄?”

  這就像門牆之內,兄弟打架,爭執不休。

  一般對於修士而言,這是大忌諱。

  一旦如此,練氣士破境一途,如人瘸腿登山,難上加難,能夠躋身金丹地仙就已經是天大的僥幸,想要破元嬰心魔,簡直就是奢望。

  書生正坐,眼神清澈,微笑道:“為了救我出來,你受傷不輕,損耗很大,你最後祭出的那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不但珍貴,與我家符籙脈絡,應該也有些淵源。所以那件法袍‘百睛饕餮’,以及袖中三張符籙,就當是我的謝禮好了。至於我,自然不是叫什麽楊木茂,但確實出身於大源王朝崇玄署,只是真實姓名,就與不你說了,你隻管猜測。”

  陳平安疑惑道:“‘他’在自身小天地昏迷之後,‘你’其實還能清醒看著外邊的大天地?”

  書生點頭,只是並未言語解釋什麽。

  陳平安說道:“但是要殺我,是你的本心。”

  書生笑道:“何嘗不是你的本心?”

  陳平安默然無言。

  書生說道:“你既然最終選擇救我,而不是殺我,我覺得有必要再出來見你一次。我想象中的大道之爭,堂堂正正,應當光明正大,你若是也認可此說,我們可以挑選一個時日,等到各自歷練結束,將來在那砥礪山生死一戰?對了,還有一事,需要提醒你一次,我總覺得有誰在鬼蜮谷遠處窺探你,斷斷續續,並不長久,我只能依稀察覺到是在北方某處,道行高深,你要小心。”

  陳平安不置可否。

  書生笑道:“我接下來要潛心煉化那塊龍門碑,必須心無旁騖,你與另外一個‘我’打交道,麻煩多擔待些。怎麽說呢,他就相當於我心中的惡,所有念頭,雖然被我縮為芥子,看似極小,實則卻又極大,並且極為純粹,惡是真惡,無需掩飾,天性行事無忌,不過每次我分心,交由他現身掌控這副皮囊,都會與他約法三章,不可逾越規矩太多。對了,他行事之時,我可以旁觀,一覽無余,算是借此觀道、砥礪本心吧。可我言語之時,他卻只能沉睡。”

  陳平安內心一震,正要說話,書生已經閉眼。

  在此之間,陳平安發現書生眼皮低斂之際,似乎看了旁邊一處。

  當他再次睜眼,又是那個熟悉的剝落山書生了,他一臉拉了屎在褲襠的別扭表情。

  兩兩沉默,片刻之後。

  陳平安開口說道:“楊凝性,你可以啊,北俱蘆洲的人中龍鳳十人之列,雲霄宮小天君,這麽威風的名號,何必藏藏掖掖?”

  書生一臉茫然。

  陳平安嗤笑不已。

  書生覺得那個“自己”應該不至於如此與人掏心掏肺,便繼續擺迷魂陣,很是無奈道:“這話要是給我家崇玄署的小天君聽著了,會生氣的,楊凝性此人最是古板,聽不得半句玩笑話。楊凝真楊凝性這對兄弟,我還是更樂意與楊凝真相處,還有那位負責咱們崇玄署與朝廷打交道的女冠,真是位頂俊俏的可人兒,我這趟出門遊歷,涉險進入鬼蜮谷,就是想要闖出一番名堂來,好教她對我高看一眼。好人兄,你名字好,本事更高,回頭到了大源王朝,一定要見一見她,她當年才是少女歲數,便籌辦了一場道門盛典周天大醮,最是聰慧了。你見著了她,多半會傾心於她,結果她也不喜歡你,到時候咱哥倆一起借酒澆愁,難兄難弟,友誼愈發天長地久!”

  陳平安站起身,不理會此人的插科打諢,環顧四周,馭氣收了那根縛妖索在手中,初一十五也掠回腰間養劍葫。

  先前那書生心神沉寂前的那一瞥,是書生裝神弄鬼故意為之,故意讓自己疑神疑鬼?還是這山頭附近,真有玄機?有高人駕臨,而自己不得見?如果真是如此,是那元嬰巔峰蒲禳的陰神遠遊,藏匿於周圍某地?還是境界更高的世外高人?是那《放心集》上沒有記載的小玄都觀,大圓月寺?還是鬼蜮谷北方的英靈?
  反正不太可能是薑尚真。

  若說薑尚真遙遙掌觀山河,盯著自己這邊的動靜,很正常,悄悄來了這邊卻不現身,絕對不是薑尚真的作風。

  關於玉圭宗在書簡湖的謀劃,薑尚真先前在壁畫城那邊開誠布公,泄露了一些天機。

  陳平安信了七八分。

  所以暫時薑尚真可以算是友非敵,就算不是什麽朋友,也不會算計謀害自己。

  說句難聽的,薑尚真真要殺自己,不比自視為劍客的那具青衫白骨更輕松?

  如今他陳平安面對一位元嬰,也就只有逃命的份。

  而薑尚真卻是桐葉洲出了名喜歡殺元嬰的上五境。

  陳平安心中歎息。

  默默告訴自己,別急。

  修行不是喝酒,大口喝小口飲都不礙事。

  可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錢要一顆一顆掙。

  書生跟著起身,舒展筋骨,“好人兄,你這是兩把本命飛劍?劍修本就是天底下吃金吞銀的行當,尋常的劍胚子,靠門派送錢送物,養活一把,已經是極致,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就靠這遊歷萬裡、打家劫舍的勾當?看來是與我一般,靠著譜牒仙師的出身,宗門栽培還不濟事,就打著歷練的幌子,一次次當野修添補家用?”

  陳平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望向北方,說道:“先前為了救你離開,虧大發了,現在怎麽說?”

  書生搓手笑呵呵道:“我那法袍和三張符籙落在了敵人之手,自然是要去討要回來的。”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有道理,那咱們依舊各走各的路,你去討要遺失之物,預祝木茂兄在這鬼蜮谷揚名立萬,我呢,就老老實實撿我的漏。”

  書生哎呦一聲,“這哪裡成,我與群妖是結了死仇的,這一露頭,還不是要被群起而攻之,一個個失心瘋殺紅了眼,我到時候處境更慘,不行不行,沒有好人兄為我壓陣,我這心裡不踏實。說來奇怪,有好人兄在身邊,我就膽氣十足,上天下地,龍潭虎穴,都不懼!”

  陳平安問道:“你現在沒了傍身的法袍符籙,我帶著你,有什麽意義?拖累嗎?”

  書生抬起手掌,浮現一物,然後另外一袖趕緊翻搖,以靈氣將其籠罩遮覆,竟是一把紫色小飛劍,笑道:“山人自有壓箱底的法寶。此劍名為紫芝,仿自我們北俱蘆洲一位大劍仙的飛劍,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氣勢卻勝似飛劍,用來假裝大劍仙嚇唬人,那是一絕!是恨劍山的絕技,浩然天下獨一份的絕活,名氣之大,與三郎廟鑄造的護身靈寶甲,不相上下!”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身後的長劍,“我需要你嚇唬人嗎?拿出一點誠意好不好?”

  書生悻悻然收起那把氣勢驚人的紫芝,又翻轉手掌,多出一件螭龍鈕銅印的小物件,神色悲壯道:“這是最後最後的壓箱底物件了,將其砸碎,便有一條戰力驚人的螭龍降臨,翻山倒海,不在話下。就是只能消耗一次,這還是我與那位崇玄署管錢師妹賒欠而來的雲霄宮寶庫重器。”

  陳平安看著這位木茂兄。

  書生微笑對視。

  陳平安有些懷疑,若是真正搏命廝殺,自己有幾分勝算?

  在避暑娘娘的廣寒殿那邊,覺得有七八分,現在看來,至多五五分?
  原因很簡單,那把紫芝,的確是仿品,不是什麽山巔劍仙的本命物,用來嚇唬元嬰修士最合適不過。

  可用來殺金丹修士,更是合適不過了。

  加上那枚不知深淺的螭龍鈕印章,若是交由真正的書生來用,廝殺起來,對方攻防兼具,若是對方再擁有一件品秩更好的法袍,再套上一件兵家甲丸覆蓋身體的寶甲?畢竟那件所謂的百睛饕餮法袍,只是眼前這位書生用以遮掩耳目的偽裝而已。一位極有可能是天生道種的崇玄署真傳,下山歷練,豈會沒有祖傳法袍寶甲護身?

  書生眼神幽怨,滿臉委屈說道:“好人兄為何不說話了,莫不是見財起意?我反正打不過你,就只能再掏出法袍和靈寶甲,用來保命了。”

  “說好的銅印是你最後一件壓箱底寶貝?”

  陳平安說道:“有錢真是了不起,我怕了你。”

  書生歎息一聲,“我那師妹說過,出門歷練,既然本事平平,言語就更不能與人處處交心。”

  陳平安說道:“走吧。”

  書生摩拳擦掌,“去搬山大聖的山頭,還是那地湧山找回場子?”

  陳平安說道:“沿著那條黑河,找一找老龍窟。”

  書生疑惑道:“為何?”

  陳平安開始沿著山脊往下走,緩緩道:“地湧山的那座護山大陣,已經給你扯了個稀爛,群妖如今肯定聚在了那頭搬山猿的山頭,說不定地湧山那位辟塵元君,要麽已經將家底死死藏好,要麽乾脆就隨身攜帶,搬去了盟友那邊。去地湧山喝西北風嗎?還是去搬山猿那邊硬碰硬?再給它們圍毆一頓?”

  書生以拳擊掌,讚歎道:“對啊,好人兄真是好算計,那兩黿在地湧山大戰當中,都沒有露頭,用好人兄你的話說,就是半點不講江湖道義了,所以即便咱們去找它們的麻煩,搬山猿那邊的群妖,也多半含恨在心,打死不會救援。”

  陳平安冷笑道:“我現在擔心的,是給你宰了吃掉的避暑娘娘,她背後的靠山會不會趕來。說說看,到底是何方神聖?”

  書生嘿嘿笑道:“是位鬼蜮谷的老元嬰陰靈,在北邊諸城當中,名氣頗大,都敢不聽京觀城城主的號令,生前是位神策國的大將軍,功勳卓著,活著的時候,一輩子從來沒被人稱讚過什麽用兵如神,但是此人死後,被後世兵家譽為運兵用正不用奇,青史上評價很高。如果不是他效忠的蠢皇帝中了離間計,要他強行率軍出擊,害他一家青壯老幼三十余口,一並戰死沙場,牽一發而動全身,那是一個相當關鍵的轉折點,不然骸骨灘戰事的最終結果,還真不好說。”

  書生停頓片刻,有些惆悵,“至於避暑娘娘是怎麽攀附上的這位英靈,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不知道嘍。”

  兩人一起行走於山脊小徑,陳平安見他轉頭,往懸崖那側張望,出聲說道:“別打那兩頭妖物的主意。”

  書生奇怪道:“與你熟悉?”

  陳平安搖頭道:“不熟。”

  書生愈發納悶,“那你庇護它們作甚?留著禍害……也對,如今微末道行,幾百年是注定出不了鬼蜮谷的,禍害不了人。”

  陳平安緩緩道:“有靈眾生,修行不易。”

  書生打量了一眼陳平安,“還真受傷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頭金丹陰靈想要故伎重演,對我施展那跗骨陰影,一劍劈碎後,給那搬山猿抓住機會,砸了一錘,隨後法寶齊至,隻好用掉了一張價值萬金的符籙,我直現在還心肝疼。”

  陳平安心情鬱鬱,不止是心疼,而是不但用掉了僅剩的一張金色材質縮地符,還讓自己的保命手段浮出水面,以後再想連用兩張金色縮地符,以劍仙劈開鬼蜮谷和骸骨灘的小天地禁製,可能會有變故。

  書生發現這人在說到搬山猿的時候,語氣有些細微變化,給他敏銳察覺,笑問道:“怎麽,跟搬山猿有仇?”

  陳平安神色自若道:“給它狠狠砸了一記流星錘,還不算有仇?”

  書生雙手負後,大搖大擺,笑眯眯道:“豈不是又要害得好人兄暈血?”

  陳平安點頭道:“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我反正是很介意你覺得欠我人情的,不如將那把唬人的飛劍,或是銅印送我,作為補償?”

  書生大袖亂揮,鬼叫連天道:“好人兄,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別惦念我那點家底了?你再這樣,我心裡發慌。”

  陳平安眺望北方一眼,說道:“到了黑河,還是老規矩,三七分?”

  書生大為意外,赧顏道:“這多不好意思。”

  陳平安呵呵一笑。

  書生瞬間領會方才的言下之意,隨即嬉皮笑臉道:“還是五五分吧,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實在不行,四六分帳,好人兄六,我四就成。”

  兩人往北而行,揀選山野小路,跋山涉水,陳平安一路飛掠,兔起鶻落,書生禦風而遊,不快不慢,只是與陳平安並肩而去。

  當陳平安站在一處高樹上,舉目遠眺。

  書生隨口問道:“我在廣寒殿殺那避暑娘娘,你為何不攔上一攔,這頭月宮種,能夠修成金丹,豈不是更加不易?”

  陳平安置若罔聞。

  隨後陳平安帶頭,兩人途徑銅綠湖,再小心翼翼繞過銅官山,如精銳斥候銜枚而走,路線隱蔽,悄無聲息。

  書生有些驚訝,行家裡手啊。

  是走慣了山水的?
  可為何又不像那山澤野修?
  來到黑河畔,陳平安已經摘了鬥笠和劍仙以及養劍葫,覆上一張老者面皮,還讓書生換一身裝束,然後丟給他一張朱斂打造的少年面皮。

  書生半點不猶豫,沒有任何排斥,反而覺得極有意思。

  黑河蜿蜒長達兩百余裡,算不得什麽大江大河,只不過在多山少水的鬼蜮谷,已算不錯。

  出身大圓月寺的那兩黿佔據此河,作威作福已久。

  黑河水勢洶湧。

  在上遊還建造有一座娘娘廟,自然就是那位覆海元君的水神祠,只不過祠廟是理所當然的淫祠不說,小黿更沒能塑造金身,就只是雕塑了一座神像當樣子,不過估計它就算真是塑成金身的水神,也不敢堂而皇之將金身神像放在祠廟當中,過路的元嬰陰靈隨手一擊,也就萬事皆休,金身一碎,比修士大道根本受損,還要淒慘。事實上,金身出現第一條天然裂縫之際,就是世間所有山水神祇的心寒之時,那意味著所謂的不朽,開始出現腐朽征兆了,已經全然不是幾斤幾十斤人間香火精華可以彌補。而佛門裡的那些金身羅漢,一旦遭此劫難,會將此事命名為“壞法”,更是畏懼如虎。

  就像道家神仙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修成了無垢琉璃身,結果到頭來,無垢便有垢,如何擦拭心境都沒辦法抹去,怎能不怕?
  書生對此,感觸尤為深刻。

  崇玄署歷史上那幾位,都是因此而兵解,不得真正的大超脫。

  夜幕中,兩人走入那座祠廟。

  竟是空無一人,毫無阻攔。

  書生雙手負後,環顧四周,笑道:“好嘛,徹底當起縮頭烏龜了。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問道:“你就沒點辟水開波的術法神通?”

  書生點頭道:“有倒是有,當年在路上撿了顆破碎大半的避水珠,只是遠遠不如我那師妹飼養的辟水獸蚣蝮,如果有了這蚣蝮,便是大江大河裡邊隱藏極深的龍宮,都能輕松尋見。一頭屁大的玩意兒,那對犄角更是一指長度,可隨便那麽一晃頭顱,就可以掀起百丈巨浪,真是令人羨慕。”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麽我在這裡等你去把師妹喊來?”

  書生哈哈大笑,抖了抖袖子,手掌托起一顆雪花晶瑩的珠子,將那珠子往嘴裡一拍,然後化作一陣滾滾黑煙,往河水中掠去,沒有半點水花濺起。

  陳平安繼續逛這座祠廟,與世俗王朝享受香火的水神廟,差不多的樣式規製,並無半點僭越。

  到了廟中那座主殿,跨過門檻,仰頭望去,發現神台上的那位覆海元君塑像,不高,嚴格遵循一位中等河神該有的禮製。

  神像女子相貌魁梧,手持大斧,確實不算好看。

  陳平安走出主殿,逛了後殿,並無異樣,便返回祠廟大門口,坐在台階上,耐心等待那書生的返回。

  心中所想,卻是關於大源王朝那座崇玄署雲霄宮的書上記載。

  與三郎廟一樣,都是在北俱蘆洲久負盛名的仙家府邸,只不過雲霄宮還佔著一個崇玄署的名頭,所以涉世更深。

  北俱蘆洲佛門昌盛,大源王朝又是一洲中部一家獨大的存在,佛道之爭,必然激烈。

  但是大源王朝既然能夠崇道抑佛到了設置崇玄署、由道門管轄一國佛寺的地步,除了大源盧氏皇帝的一心向道之外,雲霄宮的雄厚底蘊更是關鍵所在。

  在龍泉郡,魏檗經常會在牛角山仙家渡口迎來送往,又知道陳平安要遊歷俱蘆洲,所以準備了不少俱蘆洲仙家勢力的相關書籍、檔案,雲霄宮是幾大重點關注勢力之一,因為陳平安還提及過那條必然要走一趟的入海大瀆,而大源王朝恰好是大瀆途徑之地,不但如此,大源王朝對於這條大瀆重視異常,以至於在大瀆沿途各國境內,不止是自己的藩屬國,而是所有國家境內,都專門設置了監瀆官、水潦官,官職頗高,分別相當於六部侍郎和從三品武將,歷史上不是沒有與大源王朝關系疏遠的國家,朝野上下,竭力反對,將自家國土之上竟然有別國官員,視為莫大國恥,大源王朝曾經三次出兵征伐,不惜被一洲南北罵為窮兵黷武,還與儒家書院交惡,都源於此。

  崇玄署雲霄宮的建立過程,簡直就是一部大源王朝其它道統和那佛門勢力的衰落史。

  拆慶新宮天官殿為崇玄署天元殿,取嘉靈觀巨木大料以造雲霄宮老君堂,破雲海寺寶華殿材料以造崇玄署牌坊樓,又拆甘露寺取料以為雲霄宮家祠,林林總總,大源王朝開國前期,歷朝歷代皆有這類事情,如此豪製,此後的各位大源盧氏皇帝仍嫌崇玄署鄙陋,歷史上下令數位宗室親王親自主持,大興土木,為崇玄署和雲霄宮次次擴充規模,京城之內,任何有礙崇玄署風水的建築,一律拆除,在廢墟遺址上分置雲霄宮旁支道觀,以鎮氣運,道觀名稱,皆是大源王朝歷史上所用之年號,全部交由雲霄宮道人住持事務,大小道觀內的任何糾紛,朝廷官府都不可插手。

  這大源王朝崇玄署的雲霄宮,儼然一洲道脈之首。

  可事實上,那位已經南下滯留寶瓶洲多年的天君謝實,才是一洲道統的真正執牛耳者。

  陳平安有些好奇,這兩者之間的關系,是相看兩厭,只是勢力旗鼓相當,於是老死不相往來?還是各自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除之後快?
  陳平安抬頭望去,河水翻滾依舊,水聲極大。

  那書生還是沒有返回。

  但是陳平安突然站起身,掠向河畔。

  水勢變得近乎凶險,不斷有河水漫過河岸。

  好重的血腥氣。

  片刻之後,黑河遠處,書生躍出河面,一手拽住一位魁梧女子的脖頸,拖拽前行,那女子披頭散發,身上披掛鐵甲破碎不堪。

  書生踏波而行,如履平地,見著了陳平安後,抬手揮動,“好人兄,久等了。”

  書生離得祠廟近了,將手中奄奄一息的女子隨手丟在岸邊,一陣翻滾,那女子仰面到底,滿臉血汙。

  書生來到陳平安身邊,笑道:“一頓好找,方才水底一戰,險象環生,虧得我默念了幾句好人兄保佑,這才化險為夷,不然差點就要給這娘們擄去當了壓寨夫婿。”

  陳平安瞥了眼那個閉眼裝死的覆海元君。

  書生一袖揮去,打得那頭小黿直接陷入大坑當中。

  書生嘖嘖道:“這位水神娘娘,真是好興致,水底洞府之前,專門開辟了一座美其名曰妾意台的地方,上邊擺放了一副副白骨,都曾是有幸成為她夫君的可憐蟲,每具白骨身邊,還點燃一盞魂燈,好一處燈火輝煌的盛景,好一個郎情妾意綿延千百年。若非我在洞府外邊,威脅要將這座高台打爛,這位水神娘娘還真未必肯出來見我,事實上,便是我闖入其中,她要真鐵了心躲藏,還真未必找得到她。”

  陳平安問道:“那些本命魂燈,給你打滅了沒有?”

  書生點頭笑道:“自然,這也是一樁不小的功德。比起殺了那位避暑娘娘,勝過多矣。好人兄,你真是我的福星。”

  陳平安蹲在那座大坑旁邊,裡邊的女子已經坐起,抬頭尖叫道:“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塵埃,有情眾生受苦受難!這是那些男子命裡該有的劫數!”

  書生聞言大笑,朝她伸出大拇指,“天花亂墜,說得我都差點信了。”

  陳平安看著那位女子,問道:“那你自己的劫數,算到了嗎?”

  那女子厲色道:“我們父女,與大圓月寺有舊,你們敢殺我?!”

  陳平安沉默不語。

  書生以心聲告之,“不急動手,咱們拿她釣大的。這位水神娘娘還算好找,那老龍窟,傳說千曲百彎,太難找到老黿的蹤跡了。”

  陳平安輕輕點頭,聚音成線,問道:“她的老巢,沒有搜刮一通?”

  書生依舊是以心神漣漪與陳平安言語,遺憾道:“這家夥也心狠,見機不妙,給我擒拿之前,直接運轉神通關閉了洞府大門,破也破得開,就是太消耗光陰,沒個把時辰,很難打開。歷來水底的大小龍宮,修士最怕這個,難找又難開,實在是與山根水運牽連太深,很容易取寶不成,一個不小心就是天崩地裂,水運一炸,江河翻滾,反而闖禍。若是人多的地方,那就是動輒淹死幾千幾萬人的慘事了。這裡自然無此憂慮,等會兒釣出那頭老黿,咱哥倆再去水底探寶,有好人兄你那把神兵利器,只會更快開門。”

  陳平安始終凝視著那位黑河精怪,笑道:“我在水底可支撐不了多久,不像你,有辟水法寶在身,我的靈氣消耗太快,一旦全力出劍劈砍洞門,你再給偷偷我來一下,飛劍紫芝刺幾下,銅印砸兩下,再變出幾張雲霄宮殺伐符籙來,我豈不是要葬身魚腹。木茂兄,你說對不對?”

  書生一臉正氣道:“好人兄莫要以好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陳平安說道:“稍後你隻管自己去水底那座府邸取寶,既然我沒有出半分力,那就三七分,你七我三。”

  書生嘀咕道:“這也能分去三成?”

  陳平安微笑道:“我在河面幫你望風,你沒有後顧之憂,隻管安心搜尋寶物。不過事先說好,你有咫尺物在身,我無法知道你到底找到多少寶物和錢財,事後分帳,全憑你的良心了。”

  書生問道:“那八二分帳,如何?”

  陳平安答應下來,“可以。”

  見陳平安如此乾脆利落,書生反而狐疑起來,試探性問道:“莫不是你將洞府家底,與那廣寒殿地庫做了個大致比較,到時候覺得分到手少了,你就要惡從膽邊生,與我撕破臉皮了?”

  陳平安會心一笑,道:“這可是你說的。”

  書生蹲在地上,唉聲歎氣。

  那女子見這兩個男人似乎在以心聲默默交流,瞅著不像是要立即殺她,便愈發驕橫,怒道:“還不趕緊放了我,饒你們不死!不然等我爹來了,教你們死無葬身之地!我那被毀去的妾意台,重建之日,就要先拿你們兩個挨千刀的,來點水燈!”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樂不可支的書生,開口道:“你騙了這種貨色主動出門,沒什麽值得自滿的吧?”

  書生擺擺手,“我可不是什麽自滿,就是覺得好玩而已。換成真正的山水神祇,品秩再低,只要活了這麽一大把歲數,怎麽都不會這麽說笑話的。這鬼蜮谷不成氣候,死活打不出去,給就那麽點人手的披麻宗硬生生壓在這螺螄殼裡邊,終年不見天日,看來是有理由的。”

  陳平安和書生幾乎同時望向河面某處。

  書生笑道:“客人來了。”

  一位老儒生模樣的水族精怪從河面探頭探腦,猶豫了半天,才畏畏縮縮湊近。

  仍是不敢上岸靠近兩人,就站在河水中,顫聲道:“黑河大王要我捎話給兩位仙師,只要放過了覆海元君,覆海元君的洞府珍藏,任由兩位仙師取走,就當是結了一樁善緣。”

  坑底女子低下頭去。

  書生調侃道:“你這老爹,真是不憂心你的死活啊,就派了個蝦兵蟹將過來應付咱們?”

  那女子只是低頭不言,先前氣焰全無。

  那精怪戰戰兢兢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不管兩位仙師答不答應,都應該讓我去老龍窟回話的。”

  書生給逗樂了,轉頭望向陳平安,“怎麽講?”

  陳平安笑道:“那你回吧。就說我們答應了這個條件。”

  書生補充道:“這位覆海元君,得先留下。”

  那精怪哀嚎道:“黑河大王要我務必將元君娘娘帶回去啊。”

  陳平安說道:“辦事不利,只是有可能死在黑河大王手上,可總好過必然死在這裡好吧?”

  精怪縮了縮脖子,立即轉身遁水而逃。

  書生說道:“我這就去強攻水底洞府大門?”

  陳平安指了指坑底女子,點頭道:“我守住洞府附近的那段河面,你將她帶在身邊便是,說不定半路被你說通了,她還能自己打開大門,省去許多麻煩。”

  雙方都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書生再次將那魁梧女子攥住脖頸,拖拽在手中,陳平安跟隨書生一起往上遊趕去。

  最後書生入水不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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