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道身形合二為一,陳平安好像是第一次任由神性反客為主,鳩佔鵲巢,任由粹然神性駕馭我之大道性命,再沒有任何障眼法。
薑赦眼前一花,變天?這處戰場廢墟的天色,也出現了一種由春季青色秧苗向秋收時金黃稻谷層層轉變的趨勢,恰好青黃相接。
單手將薑赦掀翻在地,一腳再將那副魁梧身軀踹得橫移出去。
薑赦差點脫手一桿長槍破陣,以槍尖點地,在百丈外身形翻轉,飄然站定,一槍戳向近身陳平安的脖頸處。
陳平安側過腦袋,躲過槍尖,伸手攥住長槍,攤開手掌,五指按向薑赦胸口,掌心五雷攢簇,微笑道:“走你。”
剎那之間,天地間如同響起洪鐘大呂的叩擊聲,手如鐵錘,大扣大鳴,薑赦砰然倒退,身形如斷線風箏,被洪水般拳罡激蕩得整張面皮顫動不已,頭頂發簪碎裂,披頭散發,薑赦持槍赤腳站立在千丈之外,途中不得不以破陣底端釘入地面,才硬生生止住後撤身形。
四把仙劍在空中劃出四條凌厲軌跡,如影隨形,薑赦以長槍挑飛兩把,不同於先前那些被破陣一碰即碎的大煉本命物,兩把仿仙劍或飛旋或挑高,終究是沒有當場崩裂,薑赦再以單拳劈開釘向眉心處的一把仙劍,倉促之際,仍有一把蘊藏充沛道家真意的仙劍,在薑赦肋部一穿而過,被微微皺眉的薑赦探臂伸手攥住劍柄,長劍的沖勁受阻
,劍尖微震,嗡嗡作響,薑赦未能將其輕松捏碎,小有意外,薑赦掌心剛要加重力道,便又見一雙粹然金色眼眸映入視野,下一刻,額頭被那廝五指如鉤按住,手腕擰轉,就將薑赦連人帶破陣一並甩出去。
陳平安微微彎腰,一揮袖子,一條身軀粗如井口的火龍撞在空中薑赦的後心處,薑赦身形一晃蕩,一槍傾斜朝天幕刺出,剛好將一道憑空從天而降的水運長戟給挑破。
薑赦手中那把仙劍得以脫困,陳平安雙指並攏,隨意掐劍訣,駕馭四把仙劍在空中滴溜溜旋轉不停,伺機而動。
一雙金色眼眸熠熠光彩,視野中,再無薑赦皮囊骨骼,而是這尊兵家初祖人身天地的一幅真氣流轉圖,好大氣象。
竟是絲毫找尋不出漏洞所在。
薑赦剛剛打爛那根長戟,身側便有一座宮闕樓閣鱗次櫛比的巍峨山嶽,宛如上古真人治所,被仙人煉化為本命物,卻要用一種最不仙氣縹緲的手段,就那麽兇狠拋擲過來。
如膂力不弱的頑劣稚子卯足勁丟來一方印章。
薑赦以長槍抵住那方“山字印”,懸空而停的身形小如芥子,一條胳膊肌肉虯結,袖子鼓蕩獵獵作響,手背青筋暴起,槍尖處火星四濺,硬生生抵住那座山嶽的巨大沖勢,槍尖並未刺入此山,卻有一條條金光如蛇瘋狂遊走,在這方山字印底部迅速蔓延開來,當無數條金光如溪澗倒流,漫過山腰直
至絕頂,耀眼的金色絲線便已將整座山嶽裹纏,薑赦一撤長槍,山嶽隨之崩碎,塵土漫天,從出槍到收回破陣,不過是轉瞬之間。
陳平安不給薑赦更換一口純粹真氣的機會,欺身而近,直截了當,互換一拳。
薑赦被一拳打到天幕處,手腕猛地一抖,長槍旋轉,動如震雷,打碎那些藏於拳罡之中陰魂不散的劍意。
陳平安則一線筆直墜入地下,下墜途中,不忘翻轉雙袖,無數條火運水運長蛇如飛劍,朝天幕激射而去。
薑赦手心滑過破陣,攥住槍身中間,原來兩座大山如一劍削平的“懸崖峭壁”正在合攏,要將薑赦鎮壓其中。
來勢洶洶,恰似一尊遠古巨靈抬臂合掌,要將身形渺小如螻蟻一般的持槍武夫碾碎於當中。
薑赦強行咽下一口鮮血,被體內武夫真氣一激,便如烈火烹油,霧氣蒸騰,鮮血悉數化作大道資糧,與那武夫真氣熔鑄一爐。
稍一轉腕,破陣長槍滾動,槍尖處旋起兩道罡風,將那兩隻“掌心”峭壁攪成一陣塵土,碎石如雨落地。
薑赦提搶,懸停空中,居高臨下,望向那個站在大坑中的陳平安。
薑赦體內本就有五份武運在作那二三之爭,先前與陳平安“熱手”一場,依舊未能完全鎮壓,這就使得薑赦吃虧不小。
之前各自留手,自然是各取所需,陳平安需要借助薑赦之手,將一連串本命物以外力強行“兵解”,打成混
沌一片。
薑赦也得一點點煉化試圖在人身小天地之內興風作浪的三份造反武運,武運裹挾天地靈氣,或如大軍結陣,與薑赦取自青冥天下的一股武運對壘於“丹田戰場”,相互鑿陣,或如輕騎散開,化作一股股流寇,到處侵襲人身經絡驛道,或如一支詐降奪城的大軍,揭竿而起,盤踞於薑赦一處關鍵本命竅穴,在那雄偉城頭矗立起一桿大纛……薑赦體內處處凝滯氣血,牽扯魂魄,何談如臂指使?
陳平安鬢角發絲飄搖不定,瞇眼而笑,一伸手,凝聚天地間精純的殺伐之氣,顯化出一桿演武場上最尋常不過的白青岡木槍。
手持長槍,陳平安腳尖一點,坑底地面震動,身形一閃而逝,鰲魚翻背似的,原地往外激射出一圈圈拳意漣漪,大地滿目瘡痍。
好像陳平安打定主意,薑赦最擅長什麽,便要以此相問,一較高低。
先是拳法,再是兵家神通,到現在的槍術。
與薑赦拉開距離,懸在天地四方的仿劍,分別劍光一閃,青天大道竟如軟泥,四把仙劍頃刻間消逝不見。
薑赦一邊分心探查那幾把難纏仿劍的跡象,一邊等待陳平安的靠近,近戰搏殺如巷中狹路相逢勇者勝。
此次開場卻是一手爐火純青的五行土法,撮土成山,以心神駕馭座座山嶽,浮在高天,朝那薑赦,落山如雨。
薑赦打碎數以百計的山嶽,響動如天雷滾滾,落地生根的山
嶽數量更多,在大地之上一線蜿蜒如龍脈。
在天地之間猶有形若雁陣的山嶽依次轟然下墜。薑赦不勝其煩,照理說先前練手,陳平安就已經將體內洞府積蓄的天地靈氣揮霍一空,哪來這麽多嶄新的天地靈氣,何種神通,無中生有?
這回的縮地山河,陳平安身形騰挪,便以龍脈諸峰作為步步登高的臺階,提搶踩在各座群山之巔,腳步每一次“接壤”,身形便壯大幾分,臨近薑赦之時,已經若山神巨靈一般龐然大物。見那借助山河之力的陳平安非是紙糊的空架子,薑赦在空中亦是雙肩一晃,現出一尊寶相森嚴的金身法相。陳平安或直行直用,當中一點。或步罡縮地,槍走如龍脈蜿蜒。最終槍尖吐氣如飛劍一戳,挑其手筋,順勢扯下薑赦手臂一塊血肉。
卻被薑赦一槍掃中,攔腰打斷,身形化作十數道劍光在別處恢復身形,薑赦再一槍作刀直直當頭劈下,陳平安雖然再次避開,身邊空中卻轟然裂出一道漆黑如墨的光陰溝壑。
雙方各有往來,誰都不敢硬扛,每一槍的軌跡,蘊藉無窮拳意余韻,光彩絢目,如一條條弧線肆意切割這方青天,縱橫交錯,道意經久不散。
薑赦槍術專為戰陣沖鬥而創,大開大合,開了陣,直取上將首級。
反觀陳平安,便如那江湖遊食者的武把式,招術精妙,名目繁多,卻輸了幾分用之如神的渾厚道意。
平安擰轉身形,頭也不轉,驟然轉腕,勢大力沉,一槍向後迅猛戳出。
一槍戳中薑赦法相心口,正要將通個透心涼,再攪爛其心竅附近的周邊洞府,好與那三份武運來個裡應外合。
卻被薑赦更早一槍戳中脖頸,將陳平安挑高在空中。
兩把仙劍同時刺中薑赦法相的雙手,另外兩把則從薑赦腳背處筆直釘入。
無視那些仙劍,薑赦微微仰頭幾分,冷笑道:“意義何在?”
撤掉法天象地的神通,陳平安左手持槍,右手抹了一把脖子,手心全是滾燙的金色血液。
薑赦不約而同收起法相,心口處鮮血淋漓,只是這點傷勢瞧著滲人,實則可以忽略不計。
陳平安手中木槍化作一陣灰塵隨風飄散,
薑赦緩緩收回長槍破陣,從太陽穴處拔出一根繡花針似的仿劍,雙指抵住劍尖劍柄,將其一點點壓碎。
所幸對陳平安而言,不過是一片混沌中再添一份大道資糧。
薑赦說道:“知道你還沒有出全力,還在故意以繁雜念頭拖累身形。若只是想要拖延時間,等待援手,我可以在這裡等著,陪你聊幾句都無妨。可如果想要痛痛快快打一場,那就別藏掖了,不如各自掂量一下斤兩。”
陳平安搖頭說道:“不是故意有雜念,是當真收束不住。”
以一副粹然神性姿態現身的陳平安,到底如何難纏,大驪京城那撥地支修士,想必最有發言權。
師兄崔瀺精心挑選、
朝廷不計代價給予天材地寶、安排明師指點,一洲資質最好、修道最順遂的修道胚子,不過是跟趁機溜出牢籠的“陳平安”打了一場架,結果不少修士都有了心魔,就是明證。如果不是它當時忌憚禮聖,隻憑陳平安“自己”,未必能夠將其降服。
薑赦笑了笑,“神魂一道,不如崔瀺多矣,就是個沒有天資的蹩腳學生,只能拿勤勉說事。如今這副尊容,倒是跟吾洲有幾分相似了。”
陳平安一挑眉頭。
薑赦點頭道:“怎麽,擔心我與吾洲早有密謀,分贓了你?這種事,還真說不準的。”
陳平安笑道:“求之不得,來就是了。”
與其提心吊膽防賊千日,不如立竿見影殺賊一時。
大煉法寶,以量取勝,是為了夯實道基,要將仙人境的底子打得牢固異常,爭取有朝一日,能夠將人身千余個洞府悉數開辟,好為證道飛升做準備,只等私下傳授丁道士的那門飛升法,得到驗證,確定了切實可行,說不得陳平安的破境,對外界而言,只在瞬間。
光靠自欺欺人的“遺忘”,封禁種種過往記憶,來打造牢籠,靠一堵堵文字長墻來作天塹、關隘,用以囚禁神性,終究是治水靠堵的下乘路數。所以每一件大煉的本命物,對於神性而言,都是一道道額外的枷鎖。在扶搖麓道場閉關,陳平安的設想,是等到自己躋身了飛升境,再來尋求根治之法。
時候飛升境該做什麽,目的明確,不過就是三件事,找出缺漏的本命瓷碎片,重新拚出那件完整的青瓷鎮紙。與自己的神性來一場清清爽爽的論道。屆時魂魄無礙,道心也無礙,就可以沒有後顧之憂,放心嘗試著找出一條大道,嘗試合道,成為十四境。
陳平安真身,跟那個負責打造一座小千世界、以及為丁道士編撰一部“少年書”、護道一程的“神性陳平安”,雙方表現出來的言行舉止,性格特征,差異越大,就說明雙方越是難以調和。至少在仙人境,陳平安毫無勝算。
但是被薑赦找上門,起了這場大道之爭,確實在意料之外。
本該是一記妙手的大煉,為了壓勝神性的大量本命物,不曾想到頭來反成累贅。
所以陳平安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當機立斷,反其道行之,借助薑赦來打碎本命物,打成混沌一片,再借此人身天地之內“天崩地裂、山河陸沉”的變天異象,陳平安必須分出諸多心神,如那沙場斥候,循著蛛絲馬跡,去尋覓那些有機會好似洞天福地銜接的兩座氣府,一經尋見,便記錄下來,好行那鑿出混沌一片、煉氣分出清濁的開天辟地之舉。
與薑赦對峙,還要分神,以戰養戰,好似散道同時修道,兇險萬分,此間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
形勢所迫,對上薑赦這位殺力遠超預期的兵家初祖,不這樣,根本沒的打。
赦打爛了一連串本命物,陳平安再主動震碎那些用以強行壓製境界、局限道行的斤兩真氣符,使得神性得以完全舒展,仿佛一座處處立碑的封禁之山得以完全解禁,返璞歸真。
可以理解為在某種程度上,是陳平安的人性一直在拖後腿,讓神性,或者說真正完整的自己,一顆道心拖泥帶水,始終未能躋身圓滿境地。
與止境武夫問拳,或是與仙人問劍,陳平安還能靠著技多不壓身的諸多手段遮掩過去,對上薑赦,全是破綻。
記得先前與蓮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由武夫轉去求仙的湖山派掌門高君,有過一番對話。
“天不再與,時不久留,能不兩工,事在當之。”“就不怕依然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薑赦既無需更換一口武夫純粹真氣,也沒有著急動手,搖搖頭,“坐鎮避暑行宮,擔任末代隱官,承載妖族真名,合道半座劍氣長城。返回浩然之後,落魄山接納小陌和謝狗,收取寧吉為親傳學生,補缺桐葉洲,開鑿大瀆等等。一樁樁一件件,你都是需要承擔長久因果的,動輒綿延出去百年千年,都沒個消停,就沒有想過這些後果?”
並非這位兵家初祖耐心有多好,實在是強如薑赦,也沒有信心速戰速決,將這廝陣斬。
不在於薑赦無法戰而勝之,而在於呈現出“半個一”純粹神靈姿態的陳平安,實在難殺。
薑赦眼神憐憫,譏笑道
:“接二連三的意外,妨礙修行,阻你登高,不就是結結實實的例子。年紀輕輕,道齡還短,小心就遭了天厭。”
先是十四境候補鬼物的刺殺,然後是某位貨真價實十四境的數次偷襲,再被薑赦當做登天的踏腳石。
接連三個天大的意外。
至於青壤幾個妖族修士在桐葉洲大瀆的攪局,比起這些,都不算什麽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早有心理準備。沒點坎坷磨難,反而難以心安。既然注定有因果要承擔,不落空在別處他人的肩頭,就沒什麽。
實在可惜,先前給薑赦很快看穿了伎倆,不肯親手“兵解”掉一座仿白玉京。
不然這場架,可以借鑒極多,就不算賠了個底朝天。
恐怕除了三教祖師與白玉京三位掌教之外,薑赦可以說是最有資格找出白玉京大道缺漏的存在了,沒有之一。
陳平安穩了穩心神,滿臉疑惑,問道:“為何不用長槍破陣鑿開這方天地禁製?試都不試一下?”
薑赦淡然說道:“獅子搏兔,需要逃嗎?還有後手?我等的就是你的後手。”
陳平安沉默片刻,重重深呼吸一口,笑容燦爛道:“薑赦此語,真是第一等的好拳!”
這才是真無敵。
事已至此,再戰而已。
陳平安再無雜念,拉開一個拳架,目視前方,喃喃自語一句。
薑赦猶豫了一下,使了個神通,竟是收起長槍破陣,放聲笑道:“這拳,接了。”
戰場之上,雙方
身形疾若奔雷,數以萬計的流光殘影,天地間到處充斥著洶湧無匹的拳罡,兩位純粹武夫,硬生生打出一處似要禁絕所有術法神通的無法之地。
劍光如虹,斬開此間天地的重重禁忌。原來是寧姚身穿法袍金醴,背仙劍“天真”,跨越天下而至。
她第一個趕到這處古戰場遺址,若以陳平安和薑赦所處戰場為中央地界,寧姚禦風停在北邊。
在那玉宣國京城的崇陽觀,十四境候補的那頭鬼物,在那陰冥之地揚言要為陽間拔除一魔,擊殺身為隱官陳平安,獲得黃泉路上蠻荒群鬼的認可,希冀著憑借這條捷徑攢下可觀的陰德,一舉合道,搶先佔據鬼道這條獨木橋。它借助櫻桃青衣候補魁首之一的女鬼蕭樸,以她作為勾連陰陽的渡口,陰險刺殺陳平安。事出突然,防不勝防。雖說它傾力一擊未能得逞,好巧不巧,虧得陳平安誤打誤撞,用上了原本用來提防吾洲襲殺的諸多手段,可還是讓陳平安受傷不輕,不談法袍的折損,隻說人身小天地之內,數十個基礎洞府淪為廢墟。當然,不等陳平安去找它的麻煩,寧姚就仗劍遠遊酆都地界,將其斬殺。
這場真相暫時只在山巔流傳的問劍結果,也讓寧姚坐穩了新十四境當中“強十四”的頭把交椅。
寧姚舉目遠眺,神色冷峻,瞧不出她此刻的真正心思。
吳霜降緊隨其後,身形位於東方,
一出場便施展法相,毫不掩飾十四境修士的修為。
這尊幾乎頂天立地的巍峨法相,手持一摞由他首創的大符“青天”。
一現身,吳霜降便開始祭出符籙,法相每次挪步都會伴隨著一次大地震動,抬手進行“補天”。
漣漪陣陣,造就出一座宛如碧綠琉璃色的天穹屏障。
總不能讓薑赦隨便幾拳便開天遠遁。
蒼翠顏色的青天大道,唯有你薑赦不得出。
吳霜降與道士高孤、僧人薑休、女子劍仙寶鱗,聯袂問道白玉京一役,慘敗落幕。
余鬥手持仙劍,坐鎮白玉京,算是獨力面對三位十四境修士和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
這一戰,算是奠定了余鬥是三教祖師之下第一人的真無敵名號。
雖說余鬥所依仗的白玉京,等於祭出了人間道教的第一至寶,是為關鍵,不可或缺。
畢竟這種事,浩然天下的禮聖不說什麽,十萬大山的之祠不作計較,就是誰說什麽是什麽。
真無敵,本就是別人給的綽號。是不是真無敵,余鬥也懶得多說什麽。
高孤在內三人身死道消,就此徹底隕落。
唯有吳霜降憑借獨特的合道之法,悄然重返十四境。走了趟落魄山,再趕來此地赴約。
其實嚴格意義上,那場前無古人的恢弘問道,還是四人皆死的結果,無一生還。
隻說吳霜降那四把仙兵品秩的仿製“仙劍”,全部跌了品秩,其中“太白”“天真”兩把降為半仙兵,其余兩
把仿劍“道藏”“萬法”更是跌為法寶。
由此可見,那一戰的慘烈,余鬥的道力之高。
道士高孤是要報仇雪恨,僧人薑休自有所求,劍修寶鱗是一心求死久矣。
兵家出身的吳霜降是要讓一座青冥天下掀開亂世的序幕,借此漲道力、增道行,有朝一日,名正言順,境界更上一層樓。
既然天下苦余鬥久矣,那就讓余鬥跟白玉京一並成為老黃歷。
南邊聯袂出現一位青衫長褂布鞋的中年文士,和一位眉心紅痣的俊美少年,兩者相距較遠,分別祭出了一座小天地,山水相依,分別住持大陣,各作東道主。歸功於夜航船一役跟吳霜降的那場架,崔東山跟薑尚真兩個出了名的多寶童子,互通有無,以物易物,置換法寶二三十件,為各自大陣添磚加瓦,查漏補缺。
西方,鄭居中最後一個現身,雙腳落地。一人身負三種截然不同的道氣。
他們有意無意,剛好形成一個包圍圈,困住薑赦這位兵家初祖。
薑尚真望向那位鄭城主,內心驚嘆不已,人比人氣死人,真有人可以做成真身陰神陽神三個十四境的壯舉?
崔東山以心聲問道:“周首席,瞧出門道沒?”
薑尚真說道:“儒生意味與道家氣,看得比較真切,第三股道意,不好確定。”
崔東山笑道:“誰跟兵家最不對付,大道不合?”
薑尚真恍然道:“原來是農家。難怪鄭先生要腳踩實地。是不
是可以理解為鄭先生一到場,就與薑赦直接起了大道之爭?”
不愧是白帝城鄭居中,跟人乾架從不撂狠話,更像市井鬥毆的愣頭青,才照面,沖上去就是一刀子,先捅為敬。
崔東山環顧四周,一邊查探天地靈氣分量,一邊嘿嘿說道:“周首席你很可以啊,就仨問題,憑本事答錯了兩個。要是我不提醒,還不得全錯。”
“儒家追求修齊治平,照理說是肯定不喜歡打仗的,畢竟世道一亂,就是教化無方。但是如果稍稍多看幾本史書,就會清楚一點,喜好輕言戰爭的就兩類人,一個是好大喜功的皇帝,一個是從沒有置身於戰場、不曾挨過刀子的文臣,帶過兵殺過人的武將反而要更加謹慎。道家主張無為而治,表面上也是與兵家很不對付的,但是生死枯榮即天理,不對付當然是不對付的,卻也沒有那麽不對付。薑赦被困了萬年,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等到這位兵家初祖重新出山,他的大道,也跟著稍稍變了。鄭居中如果搬出儒家和道家,對付一般的兵家巨擘,毫無問題,輕而易舉。對付薑赦,就要差點意思。”
崔東山說道:“三個鄭居中,分別是佛家,農家,醫家。別說今天,一教兩家,就算再過一萬年,還是不會喜歡兵家。”
薑尚真震驚道:“鄭先生對佛法也有鉆研?”
崔東山點頭如搗蒜,笑呵呵道:“鄭居中在蠻荒那邊一直
在研究佛學。周首席這問題,多余了,在山中跟景清老祖待久了,糊塗啦?”
鄭居中行事風格,一向不可理喻。比如他就是在蠻荒天下合道十四境,硬生生截取偌大一份蠻荒氣運,卻還能蒙蔽天機,不曾被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抓到馬腳。期間鄭居中一直隱匿在作為曳落河藩屬門派的金翠城,最終連人帶城一起被鄭居中搬遷到浩然天下,道號鴛湖的仙人境女修清嘉,賜姓鄭。隨後整座金翠城都被鄭居中劃撥給弟子顧璨的扶搖宗,城內有座月眉亭,鄭清嘉將其設為禁地,就連宗主顧璨都不得涉足。顧璨對於這種小事,自然不會在意。(注:956章《有人敲鼓》)
崔東山猜測當下仍然只是來了一個鄭居中。
至於其余兩個,也該是“一主二副”的道身。
道家。輔以五行陰陽家,再配合以號稱“兼儒墨合名法,貫綜百家之道”的雜家?
兵家。法家為輔,縱橫家再次之?
薑尚真看那戰場,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了,瞧得心驚膽戰,怎麽一進來就看到山主在挨打。
還好還好,與那位兵家初祖打得有來有回的,有這種戰績,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了。
傳出去都沒人敢信。
崔東山神色凝重道:“這是因為薑赦還沒動真格的……倒也不是,是還沒有以兵家初祖的巔峰修為,祭出真正的殺手鐧。估計他在等我們上鉤呢,不見到我們全部露面,他就
會一直藏拙。”
薑尚真點點頭,“我們想要合夥悶了他,坐地分贓。這位兵家初祖,何嘗不想畢其功於一役。”
崔東山一摔袖子,哈哈笑道:“不怕,有鄭先生在嘛,輪不到我們想東想西,杞人憂天。”
薑尚真細心關注戰場,神色復雜,心中嘆息一聲,跟薑赦這種萬年之前躋身天下十豪之列的家夥,乾一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要是早個一百年,有人勸他如此作為,薑尚真非把他的腦袋擰下來當尿壺。
相較於夜航船那場不打不相識的問劍,今天不過是多出薑赦和鄭居中,熟人居多。
吳霜降與寧姚還有那雙活寶,分別笑著點頭致意。
還沒真正動手,吳霜降就開始議論薑赦那五份武運的歸屬,道:“鄭先生負責收取三份武運,這是他與崔瀺早就約好的利息。”
一位兵家初祖的三份武運,竟然還只是利息?
無法想象鄭居中跟崔瀺那樁買賣的“本金”與“收益”分別是什麽。
先生無法分心言語,崔東山代為點頭答應下來,“沒問題。”
吳霜降繼續說道:“薑赦從青冥天下取回的那兩份,當然得歸我。”
“作為這筆買賣的彩頭,歲除宮的斬龍臺,以及庫存全部金精銅錢,都歸陳平安。”
“但是需要他自己去拿,去晚了,還能留下多少,歲除宮這邊不作任何保證。”
薑尚真神情古怪,喃喃道:“若是掐頭去尾,只看這一幕,我們是
不是太像反派了?”
崔東山輕搖折扇,意態閑適,不計較周首席的混帳話,實則心算不停,問道:“吳宮主出門如此匆忙,連一件咫尺物、裝幾顆金精銅錢都來不及?”
吳霜降說道:“必須空手而來,白玉京如今盯得緊,容易借題發揮。單說外出遊歷散心,跟薑赦碰上了,狹路相逢,各不讓道,一言不合就打殺起來,說得通。就算白玉京不理解,也要捏著鼻子認了。可如果落魄山有了實打實的‘贓物’,估計文廟那邊也不好跟白玉京交待。配合歲除宮攪亂青冥大勢,這頂大帽子丟過來,誰都接不住。”
崔東山點頭道:“理解。”
有些事可以做不能說,有些事只能說不能做。
吳霜降看了眼那位兵家初祖,再望向鄭居中,嘆息道:“怎麽有種香積寺一役的味道了。”
那處青冥天下古戰場遺址,前不久便有道士得道,走了條功德圓滿的道路,躋身十四境。
薑尚真茫然。
鄭居中置若罔聞。
崔東山隻得幫周首席解釋幾句,大概是一場內訌,兩軍廝殺,無一士卒不是精銳,元氣大傷,王朝國勢就此衰敗。
崔東山好整以暇,在那充滿蠻荒氣息的上古大澤道場內,吐出一口雪白茫茫的霧氣,如一尾白蛇遊走,自纏自繞如打繩結。
與此同時,崔東山小心翼翼從袖中取出一支卷軸,攥在手心,卻沒有著急打開這件落魄山鎮山之寶,劍氣長城
遺物。
聊天歸聊天,薑尚真手上也沒閑著,坐鎮一座古遺跡煉化而成的“柳蔭地”,盤腿坐在蒲團上,張嘴一吐,便有一口剛剛煉化沒多久的金色劍丸現世。
扶搖洲一役的白也,鎮守白玉京的余鬥,還有此時此刻的薑赦。
三場驚世駭俗的圍殺,二顯一隱。
前兩場,都直接影響了天下走勢。
不知這一場,又會帶給人間怎樣的深遠影響。
薑赦欲想重返巔峰,恢復兵家初祖修為,便要承擔有可能被第二場共斬的劫數?
嶄新人間的第一位十五境,哪怕是偽十五境,都要承擔極大的劫數。至於第二個,就要輕松許多了。
飛升境合道十四境一事,爭先恐後,一步慢步步慢。但是老十四們再往上走,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薑尚真神采奕奕,自言自語道:“恰逢其會,與有榮焉。此戰若是不死,薑某人也算不枉此生了。”
崔東山瞥了眼始終神色漠然的鄭居中,微笑道:“回頭我親自擺攤書去。”
浩然天下的鄭居中,青冥天下的吳霜降,五彩天下的寧姚。這就是三位十四境修士了!
稍微騰出手來,將那陳平安一拳打入地底深處,薑赦依舊神色自若,問道:“你們幾個,什麽時候勾搭上的。”
白玉京那幫算卦的,不愧是吃素的。只差沒有把落魄山翻個底朝天了,還是這般後知後覺?
鄒子也真沉得住氣,先前在青冥天下逐鹿郡古戰場相
逢,隻字不提。
好問,問出了薑尚真心中最想問的問題,將那勾搭換成結盟更好些。
薑尚真也是十分好奇此事。山主沒跟他打過招呼啊。
在那中土文廟泮水縣城渡口,鄭先生跟自家山主結伴而行,此事倒是世人皆知。
崔東山微微皺眉,下意識揉了揉眉心紅痣,思來想去,稍稍寬心幾分,不管怎麽說,有鄭居中和吳霜降助陣,勝算更大。
鄭居中去過一趟落魄山,當時老秀才和崔東山都在山上。但是那次相逢,鄭居中沒有怎麽談正事,至少沒有跟他聊到兵家歸屬。
至於鄭居中謀求兵家一事,從他讓韓俏色返回白帝城多讀兵書、她也當真與陳平安購買兵書,崔東山就有所察覺,鄭居中有可能對兵家有想法,但是崔東山還真算不出鄭居中會這麽直截了當,直接就要乾死薑赦。
扶龍變成了造反?
不比凡俗夫子心思繁蕪的起心動念,起起落落沒個定數。大修士的心思一動,往往會直接牽扯到一時一地的命理變化,宗門氣數、王朝國勢甚至是一洲氣運都要跟著有所動靜,真正得道之士的某個決心,此事恰似那市井俗子的“破相”,牽一發而動全身。
不知是誰說過一個形容,大修士道心一起,天地就會還以顏色。
薑尚真此刻還是一頭霧水,自家山主怎麽就跟薑赦打生打死了。
倒是不耽誤周首席接下來果斷出劍。此戰過後,小陌還怎麽跟
自己爭首席?
天地中央的戰場上,陳山主與那薑赦兩道模糊身影每次相撞,都會激蕩起周邊無窮拳意,導致整座天地都跟著搖晃不已。
薑尚真置身於道場小天地都覺得耳膜震動,氣悶不已,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崔老弟,我行不行啊?怎麽感覺要湊數。”
感覺往那戰場丟個止境武夫或是飛升境修士進去,根本不夠看。可別幫倒忙。
崔東山沒好氣道:“別懷疑,要是那把新得飛劍不濟事,老觀主有意拿你開涮,你就是個湊數的。”
薑尚真一時語噎,有些心虛,“你呢?”
崔東山微笑道:“我可以朝薑赦滿嘴噴糞,用言語亂他道心。”
薑尚真本想附和幾句,只是見那崔東山嘴上調侃,神色卻是無比肅穆,難得見到這般形容的崔東山,薑尚真便開始閉目養神。
今天的鄭居中實在太怪了,崔東山總覺哪裡不對勁,好像臨時想起一件緊要事,自言自語道:“難道想岔了?這家夥也要起一條歸攏眾多支流、重整道統的……嶄新大瀆?!”
諸子百家,幾乎都有一兩位眾望所歸的祖師爺,對自身道統擁有持續深遠的影響力,例如商家的范先生。
陰陽家,有中土陸氏和鄒子各佔半壁江山,雙方針鋒相對。此外小說家,農家、藥家等,也能融洽共處。
即便是與儒釋道統稱“三教一家”、能夠單獨從諸子百家中摘出來的兵家,中土祖庭汲縣磻
溪與天下武廟一起尊奉薑太公為主祭,擁有七十二位歷代名將作為從祀,共享人間武運香火。
唯有法家,是個特例。
一直沒有名正言順的祖師爺,導致法家更像一個松散的學派,代代有高人,但是歷史上能夠善終的法家,屈指可數。這也使得法家一直陷入實與名不與的尷尬處境,得勢之時極其強勢,比任何顯學更有世俗權柄,但是往往曇花一現,朝令夕改,無法長久。再者法家內部道統始終無法統一,宛如經常江河改道,侵吞支流,主乾河道與支流混淆不清。比如寶瓶洲青鸞國那位大都督韋諒,就是一位被崔瀺相當倚重的法家名士,曾經幫助老王八蛋立碑一洲山巔,功勛卓著,前不久擔任大驪陪都的刑部尚書。若是詢問韋諒“家法”如何,相信韋諒也很難說自己具體是師承法家某一條道脈。
崔東山神色凝重,暫時按下心頭疑惑,虧得鄭居中是在己方陣營,不然有的頭疼了。
吳霜降法相將天地大道缺漏一一補上,免得被薑赦隨隨便便走脫了。
真身站在法相肩頭,吳霜降俯瞰遠處戰場,手中多出了一件貌似青銅材質、銹跡斑斑的古老兵器,橫刃。
吳霜降盯住那位兵家初祖,“強梁者不得其死,好勝者必遇其敵。舊路不通,該易幟了。”
別說是局中人的薑赦,便是薑尚真這種暫作壁上觀的看客,都覺吳霜降一句話,殺氣騰騰
。讓他都感到陣陣冷意,背脊生寒。
先不談鄭居中,吳霜降曾是武廟陪祀名將,與薑赦同是兵家,當然是半個“自己人”,無非是這條兵家道脈歷史的上遊與中遊。
故而此戰,不管影響天下大勢有多深遠,隻說當下,別看吳霜降言語神色如何隨意,此戰何其孤注一擲,何等殺機四伏。
鄭居中不言不語,只是朝吳霜降點點頭,示意可以動手了。
我自會兜底,負責對付薑赦用以換命的殺手鐧。
吳霜降心領神會。
今日一戰,共斬薑赦,篡其位,奪其名,得其實。
新舊爭道。
入室操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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