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道士和黑衣小姑娘端來茶水,他們也不佔位置,去竹椅那邊坐了。
劉饗與他們道過謝,喝上了熱騰騰的茶水,吹一口氣,抿了一口,一隻茶碗的水面,宛若一把小鏡。
如果說天文是神靈留給人間的一部無字書,那麽此刻桌上,碗內微漾的水文,恰似世間的人事痕跡。
陸神內心惴惴,借書?怕就怕鄭居中有意含糊其辭,實則是來此借命,“借道”。借我的書,來殺我的人,竊我的道?
如今落魄山中,不就有一位喜歡跟道友“借取道號”的人物?白景身負三十多條“徹底斷了香火”的道脈,如何而來?陸神不得不承認,跟鄭居中鬥智鬥勇,鬥力鬥心,都無半點勝算可言。暫時還有許多修士不曾察覺某個可怕的真相,如今數座天下,或者乾脆說整個人間,唯一能夠約束鄭居中的存在,當真就只有必須待在天外的禮聖了。此外例如余鬥?蠻荒斐然?所以陸神當下唯一的依仗,就是鄭居中過於“非人”,一舉一動,反而都會
被文廟盯著?
鄭居中徑直說道:“不必多想,就是字面意思,我要跟你借那部地鏡篇。”
陸神疑惑道:“鄭先生學究天人,竟也對此書感興趣?”更何況,如果鄭居中真有心查閱此書,以他的修為,陸氏家族的術法禁製,擋得住他?陸神就算明知禁地遭了賊,估計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鄭居中悄然翻
書去了。
鄭居中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斜眼陸神,“真當我不清楚,地鏡篇有三本?”陸氏家族的一部地鏡篇,原始版本是一本,勘驗過資質和道心的陸氏嫡傳弟子都可以讀書,當年經由陸神完善過後、有所增補、親筆批注極多的,是第二本,只有一些祖師、功勛才有資格翻閱,而陸神本人,就是第三本。前兩本地鏡篇的所有內容,鄭居中早就爛熟於心,陸尾之流,對地鏡篇的理解和造詣,肯定還不如
鄭居中這位外人,道上相逢,誰指點誰還不好說。
陸神深呼吸一口氣。
劉饗清楚一事,鄒子確實在功德林待過一段時日,文廟專門為他大開方便之門,鄒子得以逐漸精深陰陽五行學問。被譽為群經之首的一部大書,它還有兩部輔佐經書,如“翼”。一部放在功德林麟臺,由經生熹平保存。一部被陸氏珍藏在天臺芝蘭署。陸神作為名正言順的家主,近水樓臺先得月,得以延續前人道路,鉆研此書,道力精深,最終衍生出地鏡篇一支學問。此書以艮卦作為起始,天地變化,人生命理,如山綿延,全是來龍
去脈。
天都峰對落魄山。
桐葉洲北部的金頂觀,則對應落魄山下宗的青萍劍宗。數千年以來,鄒子天陸氏地,各佔陰陽家半壁江山,證道飛升之初,陸神躊躇滿志,心比天高,等到一顆道心“碰壁”之後,依舊沒有徹底灰心,想那陰陽五行之
道,如此宏大寬闊,就算你鄒子不肯讓道。天無絕人之路,我陸神繞道而行,不與你作獨木橋的大道之爭,另辟道路,總該有一線合道機會?
於是陸氏家族就有了地鏡篇。既然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定勝天。
又既然命名為地鏡篇,樞紐自然在“地”在“鏡”。
所謂地鏡,地之積水,倒影其中,可以觀人也可以觀己。
桌上的一碗水可以是地鏡,鄰近的一座還劍湖當然更是。
不得不承認,正是在陸神手上,將地鏡篇推高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鄭居中要與陸神所借之書,正是這部作為陸神大道根本的地鏡篇。劉饗緩緩道:“艮卦與乾卦類似,都是主卦客卦相同。艮,兼山,不似兩條江河有可能匯流合一,既有的兩山,注定成不了一山,但是主客兩山,可以相互影響,也必定會有所交集。假設陸氏選定了艮卦,陳平安先選落魄山,陸神再選天都峰,就是定局。那麽兩山之主何時見面、如何交涉,怎樣更加行止得當,就成了雙
方學力高低、城府深淺、成敗與否之關鍵所在。”
“所以說允許你登岸寶瓶洲,進入舊驪珠洞天地界,本就是崔的預設,至於跟你聊陸氏押注寶瓶洲一事,他故意逗你玩的。”
劉饗雙手籠袖,靠著椅背,微笑道:“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
聽出了點苗頭,魏檗問道:“劉先生,按照卦語解釋,陸氏為何不直接將落魄山東邊的天都峰,換成北邊的灰蒙山?豈不是更契合‘艮其背’一說?”
陸神面有苦澀,輕輕搖頭道:“灰蒙山底子太薄,道氣淺,山頭也矮了點,我不適合在那邊待著。”
本來以陸尾的境界修為,倒是合適在灰蒙山開辟道場,但是驪珠洞天破碎落地,已然道心受損的陸尾決計是再不願多待片刻了。再加上真名陸絳的皇后南簪,確是一枚極為關鍵的棋子,家族便讓陸尾去大驪京城為她護道一程,等到“宋和”登基稱帝,南簪順勢成為一朝太后,“宋睦”就藩於
陪都洛京,陸尾就算將功補過,只需要再跟陳平安見一面,就可以返回家族。
就如劉饗先前所說,涉及大道性命和家族興衰,陸神哪敢隨隨便便系於一身擔當之。
不過選址天都峰,也不是全無好處,反而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妙處。陸神求的就是行止得當,動靜合宜,其道光明。“一直沒有去動泥瓶巷的祖宅。得了拳譜,用心習武,練拳吊命,可不就是所謂的帶病延年。不貪財,喜歡當那善財童子。不肯在背後說他人的是非……林林總總
,嚴絲合縫,竟然都是得當的。”
說到這裡,劉饗笑問道:“算不算是天命所歸?”
鄭居中淡然道:“我們坐在這裡,算不算天命所歸?即便命由天定,仍是福自己求。”
劉饗說道:“六四爻轉卦五六,下艮上離,互為綜卦。外出遠遊,如山中燃火,向前蔓延,因此羈旅匆匆,著急趕路,可保家宅平安,姻緣婚嫁……倒是一般。”
“書簡湖,九三爻,宛如人身,氣血不通。”
“所以說他是自討苦吃,不冤枉陳山主。”
魏檗突然問道:“桐葉洲選擇開鑿大瀆,是陳平安對九三爻的一種解卦?”
劉饗點頭道:“差不多。”
魏檗繼續問道:“一般而言,衙門與山墻都可以作艮,那麽?”
劍氣長城,萬年以來就是兩座天下的兵家必爭之地,前有陳清都領銜的劍修,蠻荒妖族到此止步。陳平安作為末代隱官……劉饗自顧自說道:“六五爻,以外鄉劍修身份,入主隱官一脈劍修的衙門所在,避暑行宮。劍氣長城當然極長,故而能夠轉入巽卦,得以轉五十三卦,風山漸。等
到劍氣長城斷為兩截,獨守城頭,退轉艮卦,上九,敦艮之吉,以厚終也。”
陸神冷不丁說道:“魏神君,別忘了,除了墻與衙門,還有書院、學塾的講臺。”
魏檗微微皺眉。
陸神嗤笑道:“魏神君不會真以為陳山主在玉宣國京城假冒道士,幫路人擺攤算命,是鬧著玩的?”
哪怕與鄒子是大道死敵,陸神作為旁觀者,都要替鄒子說句公道話,不針對陳平安,還要針對誰?!
鄒子心中有大憂慮!
如果說大修士念頭一起,天地就要還以顏色。那麽大道無私,陳平安給予人間的所有善意,有朝一日,天地是不是要歸還!
陸神也想用某種方式,學那繡虎挽天傾。
陸神忍不住問道:“這些都是繡虎的算計?都是早早被他算準了的?”
隻說大驪朝廷與落魄山,屬於陰爻對陰爻。雖然對立,只是所處位置使然,但是沒有直接沖突,因為有崔擔任居中調和之人。等到崔離去,陳平安跟陸尾,還有南簪,在那大驪京城皇宮再次重逢,就成了陽爻對陽爻,生日是五月五的陳平安,在那九五之尊坐鎮的皇宮,雙方沒有徹底
翻臉,砍“陸絳”的腦袋,算輕的了。
劉饗搖頭道:“下棋又不是打譜,人生也不是下棋。千謀萬慮,不如當時,智深勇沉,也要看運。崔有很多失算的地方,但是很快都被他修正了。”
對崔而言,若是山上的傳道護道,只是傳下幾句真言,贈予幾部功法秘籍,賜下幾件法寶,那入山求仙一事,也太容易了。
追求無錯?就有了任你千方百計萬般補救仍是個錯的書簡湖。
萬般皆錯?又有了龍宮洞天之內火龍真人的那場一問再問,直至問出了個我與我周旋久的答案。
對錯明了,就能心定?年復一年,獨守劍氣長城、看不見明天如何的滋味如何?鄭居中以心聲說道:“我在蠻荒期間,對地鏡篇做過一番推演,只能算是小有心得,對付尋常的飛升境,綽綽有余,憑此道法,不耗精神,不損道力,只需要給我百來年功夫,可以殺人於無形。但是想要在短時間之內針對一位十四境,是癡人說夢。尤其對方還是一位最為熟稔光陰長河的異類。所以就需要被你藏私的這部
地鏡篇。”
陸神畢竟是陸神,泥菩薩還有三分火氣,“明擺著是劫道,何必說借書?”
涉及自身的大道根本,鄭居中所謂的借書,與翻檢道心無異。以鄭居中的心智,相信他只需看過了書,他就會比自己更像真的陸神。
鄭居中微笑道:“至少好聽些,不是嗎?”
陸神啞然,心思急轉。鄭居中說道:“又不是買賣,何來的報酬。做做樣子,要我發個誓,保證未來不妨礙你的合道,好讓你心裡好受些?我卻懶得如此作為。至於說要我保證,將來照
顧中土陸氏一兩次,做那扶危救困的勾當,免談。”
陸神伸出手指,指了指天幕,“鄭先生終究還是十四境,時下當真能夠為所欲為?”
鄭居中說道:“那我可真就要殺人借書了。”
借書殺人,是殺別人。殺人借書,殺的可就是陸神你了。
陸神搖搖頭,眼神凜然,“我賭你不敢。”
心中默念禮聖真名。
得罪了鄭居中,成功合道之前,躲在中土家族是不濟事的,那就躲去文廟功德林,大不了跟劉叉做個伴,潛心修道百年千年……
劉饗眼神憐憫,提醒道:“陸神,難道禮聖的真名叫鄭居中麽?”
陸神恍惚,臉龐扭曲起來,道氣漣漪陣陣,晃了晃腦袋,一顆道心巨震不已,差點破功,就要對鄭居中破口大罵起來。原來自家心神之內,已經被鳩佔鵲巢,如一棟宅邸被巨寇強取豪奪,原本一尊純粹無垢的心中法相,不知何時,變幻成了“鄭居中”的模樣,而“禮聖”便與“鄭居中”掛鉤,至於禮聖的真名,叫什麽來著?陸神這尊法相巍峨的“五彩心神”,好似一幅壁畫,逐漸被塗抹成了黑白兩色。陸神艱難維持一點真靈,心急如焚,心
相天地,呈現出大火燎原之勢,宮闕、草木和人物、文字悉數燃燒起來,化作灰燼的,全是陸神的道行。
“鄭居中”自言自語道:“都說我是魔道,我也從不否認,難道你陸神偏偏覺得我是正人君子?”
陸神施展出十數種秘不示人的術法神通,悉數被“自己”在舉手抬足之間一一摧破,輕松化解。
那“鄭居中”猶然在陸神心口上撒鹽,法相一雙眼眸熠熠光彩,“真是開卷有益。再過幾年,‘我’必然可以合道成功。”陸神竟是沒有絲毫求饒的意思,就要舍了大道性命,運轉起一門壓箱底的遠古神通,也要將鄭居中拉下水,只見一座心相天地之內,出現了一座用以祭祀的古老高壇,陸神真靈,變成了一位升歌道士裝束、臉上塗抹顏料的少年,漸次登高,陸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少年變作鄭居中,神色猙獰,以古語開始大聲咒
罵天地尊神,用上了最惡毒的內容,每登高一個臺階,陸神的眉眼開始化作一縷縷劫灰,四散飄零,心中卻是快意至極。
陸神親眼見到那“家賊鄭居中”,被殃及池魚,惹來遠古歲數裡高位神的震怒,天幕轟然崩裂,出現一條劍光,降下火雨……
天地就此破碎,大道就此斷絕。
至此鄭居中便要被那份“天厭”如影隨形,去合道你的十五境?!最終“少年”怔怔,長久沉默,不知作何感想,抬起一條正在化灰飄散的手臂,好像要擦去臉上的顏料,自懂事起,他就不喜歡當什麽萬眾矚目的升歌道士,更是極度厭煩祭祀天地的那套繁文縟節,下輩子……沒有下輩子了,陸神神色灑然,站在原地,抬起手掌,輕輕揮動那些灰塵,笑言一句鄭居中是真魔頭,臨了再罵
一句鄒子狗東西。
就在此時,背後傳來一個刺耳的嗓音,“果然如你所料,陸神確實舍得一死了之。”
第二個更加可惡的嗓音響起,“所以說我對陸神評價不低。”
剎那之間,天地與細心悉數“物歸原主”,陸神呆坐原地,當真是一境之差,就有天壤之別?
劉饗笑道:“要做到這一步,鄭先生也不輕松,比較費勁了。”
魂不守舍的陸氏家主,道心很快就恢復平靜。
鄭居中望向劉饗,提議說道:“上山看看,隨便逛逛?”
劉饗似乎有些猶豫,陳靈均好客,忙不迭蹦出一句,“來都來了,不差這幾步,是也不是。”
劉饗略作思量,點頭笑道:“好。”
一旦起身離開桌子,抬腳跨過那道山門牌坊,這就是萬年以來,劉饗第一次真正涉足宗字頭仙府。
走過牌坊之前,鄭居中問道:“想好了沒有?”
陸神黯然道:“難道有的選?”
鄭居中說道:“有,真死一次。”
陸神差點就要再次道心失守,對鄭居中破口大罵起來。鄭居中說道:“要不是當年你曾私底下找到那位家族長輩,想要代替他算那一卦,我今天就會提前現身,去天都峰找你借書。當年我跟崔討論合道一事,有幾個備選的可能性,例如煉明月為梳妝鏡,搜集人間所有的影子。不然你以為白帝城琉璃閣煉製出售的大量梳妝鏡,就為了掙點錢?不過崔覺得這些路數,氣象依舊不夠,終究有幾分旁門左道的嫌疑,躋身了十四境之後,容易雞肋,反成掣肘。他建議其中一條道路,就是不如將中土陸氏最有希望合道的陸神給鳩佔鵲巢了
,也就是你前邊說的‘劫道’,我當時覺得此舉把握不大,崔卻說他可以讓你主動離開家族和中土神洲。”
陸神聽得頭皮麻煩,咬牙切齒道:“你們就不考慮此舉是否僭越,中土文廟會不會追究?”
陸神恍然道:“是了,你果然是一位賣鏡人,更是鳩仙一脈的祖師爺!”
被視為歪門邪道的賣鏡人早在上古歲月就已出現,但是同樣隱蔽的鳩仙一脈,卻是約莫三千年前開始現世。
鄭居中說道:“好個‘果然’。”
陸神感嘆道:“果然是魔道。”
路上,有一位女子走樁下山。
岑鴛機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腳步,靠邊站,也不與他們打招呼,等到他們繼續登高,岑鴛機才繼續練拳。
期間鄭居中看了眼她。
方才岑鴛機也看了眼一身雪白長袍、極為惹眼的中年男子,她有些心神不寧,晃了晃腦袋,總覺古怪,壓下些許心緒漣漪,可還是忍不住轉頭看了眼那個背影。
更高處,掌律長命在神道上邊現身,還帶著個耷拉著腦袋的白發童子,往山門那邊拾級而下,迎面走向鄭居中他們一行人。
長命以心聲輕聲提醒道:“箜篌,快步跟上,不要怠慢了那兩位貴客。”
白發童子埋怨道:“我不是已經跟小米粒報備告假了麽,反正有掌律親自待客,已是天大的禮數了,不差個編譜官露不露面。”
長命猶豫了一下,說道:“事後再跟你解釋。”先前歲除宮吳霜降訪山,私底下找到她,自報名號之外,還說鄭居中如果在山門止步,她跟箜篌就不必出現,如果鄭居中登山,她就捎上箜篌一起去見見。至於
為何見面,見了面如何作為,吳霜降都沒有任何提醒,連半點暗示都沒有。
劉饗與那掌律長命點頭致意,再望向那個白發童子,看似隨意詢問一句,“敢問道友,何方人氏?”
白發童子本就神色萎靡,見著了劉饗和鄭居中,更是如臨大敵,病懨懨的,至於要求他們錄名在冊一事,更是全無膽識。陳靈均就奇了怪了,自家編譜官平時挺活潑啊,怎的見著了兩位讀書人,便如此提不起勁,見白發童子始終不搭話,那個姓劉的書生又是個較真的,就站在原地等著答案,陳靈均見氣氛尷尬,生怕外人誤會,將白發童子當做那種眼睛長在眉毛上邊的宗門子弟,他便自作主張替編譜官回答一番,“劉先生,這位箜篌道友,
如今是我們落魄山的譜牒修士,戶籍就在處州槐黃縣。”
劉饗微笑道:“箜篌道友,當真如此?是我們浩然人氏?”
鄭居中神色玩味。
白發童子抬起頭,她看著那個讓人敬畏的存在,威勢猶勝先前的純陽道士,她不明白他為何要在這種小事上揪著不放。不過某種意義上,歲除宮吳霜降的“前身”,確實是貨真價實的浩然修士,而且還是武廟陪祀之人,她就當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無精打采道:“當真如此,景
清說的都是大實話。”陳靈均偷偷朝白發童子擠眉弄眼,你前不久還是不記名的外門雜役弟子,虧得上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剛剛變成譜牒錄名的內門弟子,算是轉遷“升官”了,不然
我如何跟外人解釋?哈哈,落魄山唯一的雜役弟子?當然,落魄山內門弟子,依舊獨一份的。
長命笑瞇瞇道:“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縣衙的戶房檔案,都能查得到。”
魏檗如釋重負,忍不住喜逐顏開,伸手摸了摸陳靈均的腦袋,好家夥,終於做了件功德無量的正經事。
陳靈均立即不樂意了,一甩腦袋,沒大沒小!
劉饗盯著那頭化外天魔,微笑道:“好,我知道了。”
魏檗實在是心中暢快,輕輕一拍青衣小童的腦袋。還來?陳靈均驀然瞪眼,我那世侄與他朋友在場呢,勞煩魏兄給點面兒!
只是陳靈均難免在心裡邊犯嘀咕,這位劉先生莫不是在某國郡縣的戶房衙門當過差?
鄭居中以心聲笑著解釋道:“做學問的讀書人都喜歡刨根問底。”
陳靈均嗯了一聲,開始在便宜世侄這邊擺譜,“較真好,喜歡較真好啊,容易有出息。”
陸神知曉這番問答的輕重利害,看了眼青衣小童,一時間竟是吃不準,這廝真傻假傻?白發童子順乎本心,當面承認自己是浩然人氏,然後等到劉饗又點頭,算是認可此事。那麽想要否定“箜篌道友”的歸屬浩然,就只有兩種可能性,職掌白玉京的余鬥,或者是閏月峰辛苦,不惜親自跨越天下,找到浩然劉饗,與他當面對質,非要說白發童子是青冥修士,而且他們還未必能夠成功,至多就是變成一筆糊塗
官司。
簡答來說,就一句話,即刻起,白玉京就再難用歲除宮女修“天然”來跟落魄山發難,做更多文章了。劉饗知道鄭居中的用意,無所謂了,天下大勢都已水落石出,他如何能夠置身事外?如那練拳的女子前身一般,修士尚可用各種辦法去避劫脫劫,但是“劉饗”他
們的肉身,即天地間最大的艮卦。
陸神這些年就在天都峰盯著好似近在咫尺的落魄山,當然對岑鴛機不陌生。
得道之士,幽居山中,入定時分,心神與天地通,見夜螢閃爍如日月,聞飛蚊振翅似雷鳴。老觀主上次跟隨道祖做客小鎮,分道之後,單獨登山,期間見著了朱斂,還看到了正在山道上走樁練拳的岑鴛機,當時老觀主還主動詢問了女子武夫的名字,朱斂說岑鴛機是他的不記名弟子,老觀主道行高,一眼便看出了岑鴛機身上“移花嫁木”的門道,不過當時覺得是陸沉的一貫作為,老觀主也懶得細究別家山頭的家
務事,便沒有推衍更多的脈絡。
山中往返,美人倩影,宛如織錦。
陸神以心聲詢問道:“她是那位一部分的轉世?”
鄭居中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當年中土神洲那頭飛升境大妖,它被白也劍斬,本身就是一種不得已而主動為之的兵解脫劫。
白也和那把仙劍,自然是整座浩然天下的最佳兵解方式。
鄭居中當年找到它,它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須由白也遞劍。
這不是它故意獅子大開口,異想天開。而是它的真身和境界,決定了它不得不作此要求。否則一場兵解就會失去脫劫該有意義。
鄭居中說沒有問題,讓它等著便是。
它其實不覺得鄭居中能夠促成此事。
就算你是鄭居中,依舊才是飛升境,如何能夠請得動那位連文廟聖賢都不理睬的人間最得意?
不過岑鴛機只是它的一座渡口或者說客棧。
住客棧當然得給錢,這就是為何岑鴛機能夠在練拳之外,還有諸多機緣在身的原因了。
客人們都已登山,合力收拾過桌子,仙尉從袖中摸出一本道書,看了片刻,抬頭疑惑問道:“小米粒,嘛呢。”
只見黑衣小姑娘,站在牌坊底下,面朝大山神道,筆直站立,一手持金扁擔一手持綠竹杖,各自戳地,她就這麽目送他們漸次登高,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小米粒輕聲道:“目送他們登山呢。”
直到鄭先生他們與掌律長命、編譜官碰了頭,聊過天,一同折入一條山間小道,肯定是去那片榆林賞景了。小米粒這才坐回竹椅,將扁擔和竹杖橫放在膝,百無聊賴,以雙手掌心滾動行山杖,解釋道:“既然兜裡沒幾個錢,禮數就只能看心意大小了啊,心裡邊的意思,
就是別人看不見的地方。”
仙尉想起一事,先前那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只因為小米粒說了句好久沒來了,老道士便較真詢問小米粒,“好久是幾天”?
但凡是個正常人,都問不出這種問題啊。還好,小米粒回答上來了,報出了那個準確的具體數字。
仙尉頂著個道士頭銜,浪跡江湖多年,為生計所迫,是個頂會察言觀色的,看得出來,當時山主就很緊張。
小米粒往仙尉那邊挪了挪竹椅,壓低嗓音說道:“聽景清說你有個很奇怪的簽筒,簽文很稀罕,獨一份。給說道說道?”仙尉赧顏道:“吃灰很久了。你要感興趣,自己拿去耍就是了。沒什麽稀罕的,無非是簽筒內總計一百零七支竹簽,其中七十二支竹簽,對應二十四節氣的七十二
候。還有兩儀,日月星,八卦,十天乾,十二地支。”
“真的是一百零七支簽文唉!”
小米粒一邊聽一邊計數,她很快就皺著眉頭,好奇問道:“為啥不湊個整數呢,一百零八支簽?”
仙尉哈哈笑道:“可能是那支簽自己長腳,偷偷逃掉了?”
小米粒想了想,眉頭舒展起來,一樣哈哈大笑起來,猜謎可是她的長項,“好猜好猜,曉得謎底嘞。”
一直沒有露面的鄭大風只是站在宅子門口那邊,嘖嘖道:“小米粒這都猜得到?我可是苦思不解許久了。”
小米粒咧嘴笑道:“假設仙尉道長擺下了個算命攤子,誰落座抽簽,誰就是那支簽。”
鄭大風將信將疑,轉頭望向仙尉。
仙尉點頭道:“確是正解。”
鄭大風揉著下巴,“有嚼頭。”
仙尉與小米粒默契抬手,輕輕擊掌。
鄭大風問道:“這麽別開生面的抽簽解簽,有生意麽?回頭客多不多?”
這個問題就有點不合時宜了,仙尉沒好氣道:“大風兄你覺得呢?”
鄭大風瞧見了岑鴛機,笑嘻嘻招手道:“岑姑娘,今天又在山中啊。”
岑鴛機聽得一頭霧水,便沒有理睬他的沒話找話,繼續走樁,到了山腳,重新登山。
鄭大風自言自語道:“不等李槐那小崽子了,自力更生,豐衣足食!”
大步流星,走向小鎮。
只是驟然停步,轉頭望向年輕道士。
仙尉見他沒有去扶搖麓,好奇問道:“大風兄要去縣城?”
鄭大風點頭道:“去趟楊家藥鋪,搬些物件回來。”
仙尉雖然心中疑惑卻也沒有多問什麽。
鄭大風說道:“別愣著啊,你也跟上,搭把手,我一個人可搬不動。”
仙尉怯生生道:“貧道頂多只是騙錢,不做賊的。”
鄭大風氣笑道:“別廢話!”
仙尉隻得跟上,讓小米粒幫忙看門。小米粒偷著樂呵,哦豁,這都被自己猜中了。
鄭大風帶著仙尉徒步走出西邊大山,一路閑聊。
早年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鎮百姓,白日做夢似的,見到了一撥撥聞所未聞的神仙中人,他們騰雲駕霧,禦風青天。
當年百姓們總喜歡湊在一起竊竊議論,好像他們也吃飯,卻不拉屎。那些外鄉神仙們很快就學會了小鎮方言,各家各戶的老物件,都被他們花錢買了去,眼睛都不眨一下,掏出一摞摞銀票,就跟草紙似的。買賣雙方,互相看向對
方的眼神,誰都覺得對方是冤大頭,誰都怕對方反悔不認帳。
至今小鎮裡邊,還有許多當年“花重金”買下宅子的近百位修士,或獨身,或結伴,與一二道友,在槐黃縣城潛心修行。這些修士都被大驪禮部造冊錄檔、刑部負責監督,小鎮那座窯務督造署則負責具體對接事務,可事實上,修士們不論門派大小,境界高低,都盡量不去跟前後兩任督造官交涉,當然更不願意被督造署官吏找上門。大驪朝廷的本土官員,都不太把修道之人太當回事。在崔手上,給山上山下訂立了一條規矩,只要是修士
與凡俗起了沖突,前者一律疑罪從有,後者疑罪從無。
整個寶瓶洲,都在期待大驪王朝的下任國師,雖然山上山下各有各的猜測和揣度,但是只要大驪朝廷的詔書一天不頒布,就有一天的懸念。
路過那座真珠山,鄭大風一本正經說道:“仙尉道長,給那山頭,拜一拜?”
仙尉問道:“有啥講究?”
鄭大風說道:“既然進山要拜山,出山也該……”
仙尉試探性說道:“各地拜山頭都有自己的習俗,你先拜,我好學一學。”
鄭大風拍了拍仙尉的肩膀,“不好騙了。”
走入小鎮,只是相較於當年,還是冷清了許多,以往滿地的狗屎雞糞都少見了。
仙尉倒是懷念起賈晟老仙長來了,老道士在小鎮可謂德高望重。
熟門熟路帶著小陌穿街過巷,去往楊家藥鋪。
曾經有個精瘦黝黑的草鞋少年,第一次出門遠遊,便走到了大隋山崖書院的門口,哪怕買了新衣服新靴子,可還是退縮了。
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眸,整個人便愈發顯得皮膚黝黑了。
在那之後,離鄉遠遊作他鄉客,就成了家常便飯,一次次當起了甩手掌櫃。
每次返鄉,都有大大小小的收獲,好似燕子銜泥,螞蟻搬家,一點一點添補家用。陪著李寶瓶和李槐他們去大隋山崖書院,返鄉路上,帶回了陳靈均和暖樹,期間還捕獲了一尾金色過山鯽。從劍氣長城去往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身邊多出了裴錢和畫卷四人,還有斷了一條胳膊的蓮花小人兒。之後遊歷北俱蘆洲,背簍裡便站著個喜歡花錢敲板栗的黑衣小姑娘。再去劍氣長城,米裕和道號靈椿的長命便選了落魄山。等到陳平安自己終於重返浩然,更是一口氣帶回白玄在內的八個劍修胚子。劍開蠻荒,遷徙明月,多出一個忠心耿耿的死士小陌。在大驪京城,碰到了裝神弄鬼的道士仙尉。去玉宣國京城一趟,找到了連陸沉都覺燙手山芋的寧吉。梧桐山,認了鄧劍枰作徒弟。更不必說被陳平安丟去心相天地之內打長工
的余時務、蕭形那幾位……棋墩山,一場阿良發起、“魏土地”配合演戲的“坐地分贓”,陳平安最後一個選,選到了那顆淡金色的蓮花種子。陳平安就在竹樓後邊,辟出一方小池塘。都在耐
心等待荷塘內那顆種子的發芽和開花。桐葉洲當年離別之際,好友陸臺騙陳平安,說是自己在那扶乩宗的喊天街,撿了個漏,買下一袋子榆錢種子。陸臺將其轉贈陳平安,讓他回了家鄉,種在山上向
陽的地方。陳平安不識貨,魏檗卻是行家,一眼看穿那是中土神洲那棵祖宗榆樹的種子。不管如何,多年以後,落魄山中,榆樹成林,鬱鬱蔥蔥。從紫陽府吳懿那邊,落魄山得到一顆仙家梅核,種下之後,經由暖樹的精心栽培,果真神奇,如傳言如出一轍,一年之內就長成了宛如千年樹齡的“節氣梅”,每
逢二十四節氣,便有靈氣流溢。落魄山的自釀楊梅酒,螯魚背那邊劉重潤她們再客氣,也會主動討要。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榆林和梅樹位於竹樓和山門之間的山腰,兩塊相鄰的風水寶地。掌律長命經常獨自散步去榆林,道士仙尉則常去梅樹底下納涼賞月,不忘捎上一條竹椅,鄭大風偶爾會一起夜遊,暢聊讀書心得,聊得餓了,便相互給對方壯膽,聯手去敲老廚子的門,嚷著宵夜宵夜!鐘倩總能在他們要下筷子的時候準
時登門,一言不發,吃乾抹凈,叼著牙簽就走,極具刺客風范。
別說外人,就連鄭大風都不敢相信陳平安真就讓落魄山開宗立派了。
到了楊家藥鋪門口,鄭大風問道:“你覺得山主是怎麽個人?”
仙尉愣了愣,“小心,大方,好人,智慧,專情,有擔當……相貌還英俊。”
鄭大風嘖了一聲。落魄山的風氣,本該比“夜遊宴”更出名才對。
鄭大風問道:“一路走來,有沒有注意到宅子門上邊的那些空白?”
仙尉點頭道:“本來是鑲嵌鏡子的地方,當年給摘下來了,聽說都高價賣給外鄉人了。”
鄭大風默然。
好像第一個將陳平安形容成一面鏡子的,是齊靜春與“崔東山”在二郎巷那棟老宅內的對話。
落魄山中,崔第一次跟陳平安正式見面,便有提醒,也要回頭看看自己身後的陰影。
上次三教祖師親臨小鎮,泥瓶巷外,道祖對陳平安說人總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嚇到。遙想當年,跟崔東山剛認識那會兒,吊兒郎當的白衣少年,說了很多陳平安當時誤認為是胡說八道的言語,例如白紙黑字,大有深意,每一個文字,都是一個影
言有盡而意無窮。
人間無數少年郎,都將深意當隨意。
人生就像一場不停做填空題的考卷,將那些選擇過的道理,取舍過的人與物,安排其中,就是我們給出的答案。
馬苦玄也曾跟名義上的關門弟子,一位最為順眼的柴刀少年,說過類似的道理,一個人是很少去在意自己影子的。
化外天魔的大道根腳,從某種程度上說,便是人間第一位道士,或者說所有修道之人匯總起來的某種……“影子”。
陳平安在那座律宗寺廟道場,曾對偶然相逢的袁化境說過一句,無妨,太陽底下誰還沒個影子。
扶搖洲結伴遊歷,由於貂帽少女首次提及陰陽魚,陳平安也反問謝狗一句,見過影子的影子嗎?
進了鋪子,只有石靈山一個店夥計,見是師叔鄭大風,便一並不管那年輕道士了。
到了後院,鄭大風去那間柴房,讓仙尉隨便坐。
仙尉見有條長椅,便挪步坐在上邊等著大風兄弟。
道士雙手籠袖,老神在在,視線越過院中那口天井,望向關著門的那間正屋。
有些唏噓,自家山主走到今天,真不容易。
落魄山中,比他早到的,好像唯獨都不太喜歡談及山主的童年光景。但是仙尉還是有一些耳聞、了解的。
其實方才走向藥鋪,仙尉就很難想象當年一個孩子,一次次去鋪子抓藥的場景,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仙尉籠袖,抬頭望天。
人間二十四節氣,如沙場排兵布陣。
青壯歲月,要敢爭那功名事業,富貴炎炎,好像小暑到大暑,也要考慮莫將晚景過得小雪到大雪。所以要曉得人生小滿是最好的道理,切忌十全十美。這就需要一個人在日頭最長的夏至思慮到夜幕漫長的冬至。也要在那些困頓難熬的大寒時節,想一想來年的
立春將至。為人處世,良心清明,順境時處暑如霜降,逆境時寒露如春分。
事有先後,有個順序。少年要先立志,肯立第一等志向,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春也立夏也立秋也立冬也立志向。
仙尉有感而發,喃喃低語,由衷言語一句。
柴房那邊,鄭大風笑問道:“仙尉,一邊望風一邊想啥呢?”
仙尉心一緊,望風?怎的,不是搬家?真是做賊?
鄭大風轉移話題,從柴房那邊探出一顆腦袋,抬了抬下巴,“這條長椅,有些年頭了,很多大人物都坐過。”
仙尉趕忙起身,一邊拿袖子擦拭椅面一邊埋怨道:“不早說。”
鄭大風笑道:“我都沒坐過。”
仙尉看了眼長椅,肯定老值錢了。當年作為世間金精銅錢祖錢之一的長命,選擇落魄山作為浩然天下的落腳點。那會兒老龍城戰事吃緊,長命想要略盡綿薄之力,看看鋪子是否需要金精銅錢,所以與神道有些淵源的她,就曾主動去楊家藥鋪拜會那位老人,畢恭畢敬。雖然楊老頭態度和藹,給了句“好意心領”的回復,長命依舊沒有落座那條長凳。三教一
家的歷代坐鎮聖人可以如此,長命卻萬萬不敢。
某種程度上,都算是“前朝”的官。
長命覲見手握飛升臺的十二高位之一,就跟那朝廷地方胥吏見那三公九卿差不多。
楊老頭在長命離開鋪子之前,難得有個笑臉,說了句“這等開篇,真是雄文。”
解卦也好,解簽也罷。
年輕道士的自言自語,就是答案。小鎮開篇的真正解法,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