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道上的劍仙隊伍,穿過千步廊,真有人間浩蕩百川流的氣概。
走在小陌和謝狗這邊的劍修,都喜歡調侃柴蕪幾句,不是米裕勸她別緊張,就是薑尚真問她出門前有沒有喝酒。柴蕪確實緊張,早知道出門前就喝個二三兩小酒了。
寧姚瞇眼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
按例皇帝陛下參加朝會,會先在那座被老百姓俗稱為金鑾殿後邊的大殿休歇片刻。
但是今天皇帝宋和卻是早早等在作為宮城和皇城界線所在的大門前,他要打破朝廷常例,與新任國師一起走入那座大殿。
說是萬人空巷,卻也有習慣晚起的懶漢,被那震天響的喊聲給吵醒,翻了個身,卷了被單蒙住腦袋,嘟嘟囔囔,罵罵咧咧幾句。也有那故意閉門的宅邸,或是讀書人在私自修史,不飲一盅酒,提筆不精神。或是對朝廷始終不滿的白身文人,眼不見心不煩,管他是誰當國師,說破天去,也就是個吃皇糧的官。還有一些身份特殊的別國人氏,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相對無言,他們這些暗線都準備撤出京城地界了,大驪刑部的收網,已成定局,說不定就是今天,至遲不過明後天?
不少恰好遊歷至此的別洲修士,以前他們外出雲遊,都不會將寶瓶洲考慮在內,更別提首選。他們要比大驪京城的百姓更清楚那場“唱名”的分量。因為他們知道老黃歷,中土神洲之外,一洲能夠同時擁有兩位飛升,例如扶搖洲的劉蛻和楊千古,就已經足夠讓人側目,此外火龍真人之於北俱蘆洲,劉聚寶之於皚皚洲,青宮太保荊蒿之於流霞洲,杜懋之於桐葉洲,哪個老飛升,不是一洲山河曾經的頂梁柱?再看寶瓶洲,一座大驪京城,幾個十四境,幾個飛升?更何況劍氣長城的仙人、玉璞,分量跟浩然天下這邊能一樣?
也難怪劉蛻要說一句只要不是造文廟的反,他跟天謠鄉
劉蛻得了那塊無事牌,隱蔽身形,斂了氣息,在京城街坊、各座私宅巡視起來,管你是什麽家世、府邸姓什麽,路子很野,百無禁忌。他略作思量,還出陽神遊陰神,去往京畿之地。
通衢鬧市中,一位遠道而來的老人,看著街上幾乎完全不動的人流,離著禦道還很遠。從朝廷下發給山水神靈的特殊邸報那邊,得知這場慶典的消息,老人就立即往京城這邊趕了。卻沒有跟落魄山那邊詢問什麽,新任國師若是陳平安那小子,還好。若不是,算怎麽回事。
老人正是早就退出江湖的宋雨燒。而他的孫子宋鳳山,孫媳婦柳倩,他們也跟著爺爺一起進京。柳倩最早的表面身份是梳水國四煞之一,實則是大驪諜子出身,因緣際會之下,如今她已是梳水國竟陵山的山神娘娘。
只是他們也沒有想到今天的大驪京城會如此擁擠,人山人海,書上所謂的衣袂連雲、揮汗成雨,以前讀了總覺誇張,今天算是真正見識到了。
柳倩實在是不願老人白跑一趟,哪怕明知可能性不大,仍是硬著頭皮說道:“爺爺,我與刑部幾位官員有些關系,看看能否幫我們換一個地方?”
若是別人擔任大驪國師也就算了,只能聽個熱鬧,不也是熱鬧。話說回來,若真是他,就算今天瞧不見他,將來某頓酒桌上不一樣見?老人豁達,笑著擺擺手,“大可不必。”
柳倩還是猶豫,宋鳳山握住她的手,笑著搖搖頭,確實沒必要,就聽爺爺的。
就在此時,一位貌不驚人的漢子不露痕跡穿過人群,以心聲問道:“可是竟陵山神柳倩?”
柳倩點點頭。
他先遞給柳倩一塊刑部頭等無事牌,再以心聲自報姓氏、身份。柳倩不露聲色,心中卻是震驚,竟是一位大驪頭等供奉?她輕聲問道:“不知趙供奉找我是何事?”
她這次離開山神祠廟,是經過層層審核、勘驗的,最終得以手持一枚大驪禮部特製、中嶽巡檢司頒發的符籙玉牒,篆刻“涉水”。沒辦法,水神越境登山,山神涉水,便是如此程序繁瑣的,都要照規矩走。那位趙供奉態度極好,神色溫和道:“若是宋老先生願意登高,我可以帶著你們登上皇城的城頭。”
宋鳳山倍感意外,看來還是爺爺有面子。一般人別說皇城頭,登上外城頭都是癡人做夢吧?
宋雨燒有些猶豫,難不成是陳平安從哪裡得知自己的行蹤了,專門讓朝廷這邊破例行事?
老人總是怕為難別人。
就像竟陵山在上次山水考評中得了個比較罕見的甲等,評語極好,老人高興之余,總是難免有些犯嘀咕,終於還是不忍心開口詢問一事,甚至都不願與孫子宋鳳山旁敲側擊,真不是因為陳平安的緣故?到頭來還是柳倩和宋鳳山發現老人有心事,主動提及此事,真不是。老人這才放心。當然也與他們說了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的肺腑之言。當時老人稍微喝了點酒,微醺,說你們將來若是真碰到了難事難關,我這個當爺爺的,豁出臉皮,也會跟陳平安說道說道。除此之外,爺爺還是希望你們能夠與陳平安,是那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關系,可以一輩子不用求他幫忙辦事,你們就只是朋友……
那名趙供奉,其實不但是刑部頭等供奉,還是一位大驪宋氏的皇室供奉,不過完全沒必要搬出這層身份,他笑道:“宋老先生無須擔心,邀請你們登上城頭,是陛下的意思,不但親自圈畫出來,還額外做了朱批文字的。陛下還讓我捎話給老先生,今日實在事務繁忙,招待不周,還望海涵。”
宋雨燒只是與那位趙供奉抱拳,老人也沒說什麽客套話,場面話。趙供奉笑著點頭致意。
柳倩跟宋鳳山對視一眼。能夠登上城頭觀看慶典,已是天大的意外之喜。陛下如此厚待他們,更是無法想象的事情。
趙供奉由於是皇室宗親身份,所以知曉一些更多的內幕,比如皇帝陛下不但知道“宋雨燒”這個名字,還對這位梳水國的江湖老人,心存一份感激之情,只因為新任國師,昔年的少年遊俠,曾經在老人身邊,在那沙場對峙期間,公開說過一句話。
也正因為那句話,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了當年皇帝陛下的決策走向。
登上城頭,走了一段路程,趙供奉停步處,已經擺有一張案幾,放了幾盤新鮮水果、京城糕點吃食,與豪奢無關,但是此間寓意如何,哪怕宋雨燒只是一位江湖中人,也是體味頗多。
宋雨燒抱拳說道:“趙供奉隻管忙去,我們絕不會擅自走動。”
趙供奉也不客氣,點點頭,他確實還有很多事務要親自盯著,抱拳笑道:“怠慢宋老先生了。”
宋雨燒站在城頭,眺望禦道那邊,老人想起很多舊事,最後想起的,恰好就是那句話。
“大驪陳平安在此!”
京城第二大的仙家客棧,位於內城的崇德坊,在此置辦宅邸的人物,多是大驪中層官員,或是頗有財力的富豪。客棧其實是董水井的產業,幕後的真正東家。客棧內建造有一座設置有陣法、掩人耳目的高樓,與幾個京城豪門世族的家族藏書樓差不多高。據說大驪京城,已經多年不曾允許私人建造高樓了。
若說大錢都是上輩子帶來的,董水井上輩子肯定做了許多好事。
劉羨陽和從扶搖洲趕來的顧璨,相約在此,都是同鄉,董半城總不好意思收他們的錢。
事實上,人在京城的董水井,昨天確實是親自接待的他們,安排了最好的房間,下館子逛廟會,董水井都是全程陪同。但是劉羨陽驚奇發現,客棧上下,竟然完全不認得董水井,劉羨陽倒是不心疼財大氣粗的董半城花了一筆冤枉錢,只是惋惜不已,若是誰都認得董水井,自己在客棧不就能橫著走了,等於額頭刻著一行字,你們掌櫃跟我是摯友!
顧璨卻說這就是董水井比較聰明的地方。劉羨陽也懶得問怎麽就聰明了,什麽叫比較聰明。
此時劉羨陽雙手抱住後腦杓,坐在欄桿上,遠遠看著禦道的景象。
顧璨雙手籠袖,安安靜靜站在一旁,沒有像劉大劍仙那樣不拘小節。
能夠出現在這一層高樓廊道的,注定不是一般的大富大貴,不然就是寶瓶洲山上有頭有臉的。
他們都對劉羨陽多有側目,不管認沒認出他是誰,反正誰都沒有說什麽,更無主動攀談。
顧璨認出了絕大部分人的身份,比如無敵神拳幫的赫連寶珠,她身邊有位玉樹臨風的貴公子,一個江湖門派的幫主,身世神秘,據說富可敵國,有傳言他與大驪大皇子是知己。還有那個胡子拉碴的漢子,是神誥宗的高劍符,神色萎靡,落拓異常。此人跟賀小涼曾經是寶瓶洲公認的金童玉女,可惜造化弄人,有緣無分。老龍城的一位苻氏子弟,正在與一位雲林薑氏的老夫子聊某本小學著作的心得。
劉羨陽的後腳跟輕輕磕著欄桿,嘖嘖道:“看把他神氣的,酸死我了。”
顧璨淡然說道:“夏日炎炎,如履薄冰。你酸個什麽勁。”
劉羨陽撇撇嘴,“往前推個三十年,誰能想吶。咱仨兜裡的銅錢加在一起,能?”
顧璨緩緩說道:“富有清濁新老,窮也分三六九等,你其實這輩子就沒真正窮過,跟我們不一樣。”
劉羨陽笑道:“我只是覺得自己明天一定有錢花,肯定餓不著,所以不怕。”
顧璨還是重復那句話,“你跟我們不一樣。”
劉羨陽氣笑道:“你心眼多,他心思重,我這叫眼睛不窮心不窮,你們倆財迷學都學不來。”
顧璨笑呵呵道:“沒道理的人說起道理往往顯得最有道理。”
劉羨陽說道:“你現在就很有道理。”
小時候,顧璨的眼睛裡,看見的世道裡邊,全是壞人。反觀劉羨陽的眼睛裡,好像全是小事。
至於陳平安所見所想,大概就是個老說法,人生無常。
不遠處有位眉眼陰柔的少年,冷笑不已,伸手扶住欄桿,輕聲道:“朝廷如此調度繁瑣,上到六部中樞,下到地方縣衙,明裡暗裡,動用了多少人力物力財力,真不是勞民傷財虛耗國庫嗎?至於嗎?當真需要嗎?”
一旁的老夫子搖搖頭,撚須道:“兩部帳本,一虛一實,你隻說實在的紙上帳簿,道理是有些道理,卻是失之偏頗了。”
劉羨陽耳尖,朝那邊抬了抬下巴,顧璨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少年依舊堅持己見,“朝廷必須要講的體面嘛,兼顧震懾屑小之輩,先生,道理我懂的。”
老夫子笑了笑,“有理沒理,總是外人看法更在理,沒理有理,總要自己有數才作數。”
少年撇撇嘴,“反正無所謂,我就是發發牢騷而已。朝廷的軍國大事,總是他們那些當權者在位者說了算。嘿,先生辭官以前說了好像也能算。”
老人啞然失笑,沒有反駁什麽。
讀書人看慣了白紙黑字,看待世界的眼光,也容易非黑即白。
他自己也是從年少氣盛一步步走過來的。也曾環顧四周,瞧得起幾個人?
劉羨陽以心聲問道:“鼻涕蟲,說說看,哪家姑娘,說話這麽沖?”
顧璨說道:“她姓許。”
劉羨陽說道:“廢話一句,說了等於沒說,天底下姓許的多了去,大驪姓許的達官顯貴……”
顧璨扯了扯嘴角,道:“劉大劍仙慢慢猜。”
劉羨陽好奇道:“那位老先生呢,什麽身份?不像是小姑娘的長輩,西席先生,家族幕僚?”
顧璨說道:“我也在猜。”
劉羨陽疑惑道:“你都不清楚?”
顧璨冷笑道:“我離開寶瓶洲幾年了?你待在寶瓶洲幾年了?”
劉羨陽扭屁股轉身,跳下欄桿,徑直走到那一老一少跟前。
顧璨有些奇怪,難道劉羨陽其實已經知曉那少女的身份?她姓許,實屬特殊,其實她的家族是大驪王朝的上柱國姓氏之一,袁!她還有個哥哥,自然是要跟隨父姓的,否則就太過驚世駭俗了。她叫許謐,是袁氏家主、如今大驪都察院一把手袁崇的心頭愛,傳言這位不茍言笑、積威深重的上柱國回到家中,只有在許謐這邊才會有笑臉,許謐小時候,就坐在袁崇的腿上,老人看書,孩子揪胡子玩耍,袁崇也從不生氣。
許謐的許,當然就是清風城的許了。
許氏夫婦經營狐國多年,暗中搜集各種氣運,仙家許氏以嫡與大驪袁氏之庶聯姻,即便如此,外界還是覺得清風城高攀了。年輕夫婦很快就有了一男一女。女孩,便是許謐。傳言京城裡邊有些精通相面的官員,都說許謐未來貴不可言。
不過許謐沒有認出劉羨陽,讓顧璨有些奇怪,只是細想之下,倒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一來家醜不可外揚,那場問劍正陽山,劉羨陽讓許氏家主吃足了苦頭,從玉璞境跌為元嬰。再者上柱國袁氏跟清風城許氏,都是要臉的頭等豪閥、一流仙家,估計都不想讓家族各自年輕一輩知道太多的細節。何況龍泉劍宗的上任宗主,阮邛至今還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
比如當時狐國國主沛湘,她就在觀禮隊伍之中,你看清風城許氏敢去落魄山討要個說法嗎?
劉羨陽作揖道:“南婆娑洲陳氏書院儒生,姓劉。見過愚廬先生。”
齋號“愚廬”的老人頗為訝異,作揖還禮之後,笑問道:“這位仙師,認得老夫?”
劉羨陽咧嘴笑道:“愚廬先生的六部著作,還有散論合集,晚輩都悉心讀過幾遍,一遍有一遍的心得體會。”
老人神色和藹,笑問道:“敢問第一次翻書,劉先生是什麽感受?”
劉羨陽大大方方說道:“看得我昏昏欲睡,目眩神煩,如在學塾,碰到個自說自話全然不管蒙童聽不聽得懂的老學究,只是翻書,便覺得寫書之人定然是個峨冠鐵面的端方之士,我甚至能夠想象他在寫書的時候,必然是正襟危坐,板起臉孔的,要替古人講書說教,所以實不相瞞,我翻第一遍的時候,既煩書上的內容,也煩寫書的那個人。”
“少年”許謐覺得這人說話還挺有趣,對胃口。
老人點頭不已,笑瞇瞇道:“第二遍又是怎樣的觀感?”
劉羨陽笑道:“略微讀進去一點了,寫得好是真的好,可我還是不喜歡。”
許謐辛苦繃著臉不讓自己笑出聲,她很想朝此人豎起大拇指。
她前些日子一直在山中跟隨老夫子校勘古書,苦不堪言吶。
老人好奇問道:“一般而言,讀書總計不過是增長修養、科場製藝、快目自娛三條路徑而已,我那些舊作,好像都不沾邊,劉先生何必為難自己?”
劉羨陽說道:“繞不過去。”
許謐驀的瞪大眼睛,好像這是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
老人沉默片刻,問道:“何解?”
劉羨陽笑道:“我雖然在南婆娑洲遠遊求學,但還是大驪出身。”
老人點點頭。
他已經山居多年,來京城的次數屈指可數,也從不摻和朝政,到了京城,隻與二三好友敘敘舊而已。只是這些老友,漸漸的,一個個都走了,比如吏部的關老爺子,還有如今兵部沈沉的先生。
百年前,還是盧氏藩屬之一的大驪宋氏,內憂外患,從皇帝到官員,沒有任何開疆拓土的志向,也不敢有。偏偏在此時,朝廷出現了一個治學為官兩不誤的讀書人,自稱所學是小道,卻有大用處。
他硬生生將一門生僻學問發揚成了大驪王朝的顯學,被譽為是舊邊疆學說的集大成者,新邊疆學的開山。
大驪官場百年以來,有過兩次邊疆學問的熱情高漲,以至於官員不談邊疆便是不識時務。若談邊疆事務,自然而然便繞不過這位最具慧眼的愚廬先生,
老人笑道:“劉先生,恕我孤陋寡聞,敢問如今在何處高就?”
劉羨陽說道:“老夫子一心閉門研學,確實有些孤陋寡聞了。”
老人大笑不已,抱拳道:“慚愧。”
許謐忍俊不禁,終於如願以償,她朝這家夥豎起大拇指,姓劉的,是條英雄好漢!
劉羨陽說道:“我有個朋友,讀先生的書要更用心,比我更有體悟。”
老人好奇道:“願聞其詳。”
劉羨陽說道:“他說在一百年前,隨時都有亡國憂患的大驪,就能在霧蒙蒙的世道裡,沖出一個獨樹一幟的讀書人,致力於發明邊疆學說,學力和眼光自然都是極好。但是他最佩服的,猶不在此,他說他很難想象,一個人到底需要對正值最為疲弱不堪的國家,懷揣著多大的熱忱,才能夠寫下那些願意、敢於對國家給予最大希望的文字。”
老人默然。
許謐愕然。
顧璨轉頭看著劉羨陽。
老人思緒飄搖,記得很久以前,有人邀請他手談一局,對方告訴他,有兩條路可走,僅供參考,如何選,還是看他自己的志趣。
要麽在朝堂,從未來的清流領袖轉為當那君王心腹的孤臣,追贈美謚唾手可得,但是再往後推移,身後名就未必好了。要麽在書齋苦心孤詣治學,發揚一門繞不過去的顯學,遺澤後世,給寶瓶洲打點底子。
當時尚未而立之年的年輕官員一邊落子在棋盤,一邊毫不猶豫選擇了後者。
只是那會兒他也很奇怪,為何是寶瓶洲,而不是大驪王朝?
不過老人直到這一刻,亦有百思不得其解之處,繡虎崔瀺,為何會對眼前這位分明屬於亞聖一脈的讀書人,說出這番話?好像不符合繡虎的性格?印象中,崔國師確實會時常找人談心,但是誰敢說崔瀺是在與誰交心?
至於眼前這位姓劉的讀書人,自稱與崔瀺是朋友……以對方敢當面說自己不認得他、確實孤陋寡聞,老人便沒覺得有任何不對的地方,反而認為真正的讀書人,就該如此。
國師府門口,容魚看著那個名叫董水井的國師同鄉,她有些疑惑,自己都說清楚了,由自己領著他進去,沒有任何逾越,董水井為何還是要執意等林守一出門?這位年紀輕輕的財神爺,總不會是想著在門口閑聊幾句就打道回府吧?難道諜報有誤,其實董水井與國師關系一般,有什麽不為人知的心結?
林守一卷著本書,走出大門,嘖嘖道:“不愧是董半城,架子真大,要不要放個爆竹迎接你?”
董水井笑道:“不如林玉璞架子大,都能在國師府備考,不拿個狀元,說不過去。”
林守一與容魚說道:“容姑娘不用管我們,這種廢……客人交給我打理就可以了。”
容魚笑著告辭離去。
董水井問道:“這邊的臺階可以坐吧?”
林守一氣笑道:“毛病!”
董水井說道:“‘錢’進‘權’門,何止矮一頭。我是找你,又不是找陳平安,真要找他談事情,就不來這邊了。”
林守一陪著董水井坐在門口臺階上,說道:“有屁快放。”
董水井說道:“我近期要去趟別洲談點買賣。以後你當了官,如果是京官,我也不找你。如果是地方官,提前通個氣,要去什麽州什麽府縣,我可以幫點小忙。”
林守一皺眉道:“好家夥,公然行賄到國師府門口了?什麽意思?說明白點。”
史書上和地方上的疆臣,誰沒有幾個用來斂財的錢袋子?只是他還不至於把董水井看成是那種“財靠官發財、官靠錢升官”的醃臢貨色。
董水井說道:“錢太多了,沒地方花。這些年總想要做點不求名的好事,我信得過你,能當個好官,可以把一顆銅錢都花在刀刃上。”
林守一說道:“再說吧。”
董水井起身說道:“反正就這麽點事,聊完了,我賺我的錢,你讀你的書。”
林守一跟著站起身,說道:“真不進去看看?”
董水井搖搖頭,“以後有機會的。”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察計其實早就開始了。”
董水井笑道:“確實是陳平安的一貫作風。算帳算不過他。”
林守一揮揮手中書籍,“不送。”
董水井笑著轉身離去。
結果後腦杓挨了一記“書刀”,董水井轉頭望去,你有病?
林守一覺得神清氣爽了,罵了句“窩囊廢”,也不給董水井還嘴或是還手的機會,已經大搖大擺走回國師府。
處州落魄山,山路那邊,來了一撥面生的訪客,等他們鄰近山門牌坊,仙尉立即從小竹椅起身相迎,打了個稽首。
他們各自還禮,聶翠娥已經撤去了兩重障眼法,畢竟此次造訪落魄山,客人得有客人的禮數,她率先自報家門,“我是流霞洲青宮山譜牒修士,名為聶翠娥,道號滿魄。家師道號青宮太保,是當代山主。”
華清恭也立即跟上,只是內容相對簡略,“我叫叫華清恭,祖籍果州。”
田仙則說自己來自芮城龍王堂的繁峙公主廟,是劍修。
晏後道最後開口,微笑道:“我與田仙是道侶。”
仙尉是出了名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正經書,當下他便有些自慚形穢,確實是孤陋寡聞了,只聽說過青宮山,還要歸功於陳靈均在這邊的扯閑天,經常說他與一位流霞洲山上的扛把子是酒友,老神仙是位道齡悠悠的飛升境,名為青宮山的道場,在流霞洲那邊牛氣大發了!
由於田仙自稱劍修,華清恭也是背劍,仙尉便誤會她們一行人是慕名而來的別洲劍仙,想要找誰切磋劍術,隻好解釋道:“諸位仙師,如今咱們落魄山還處於封山期間,恕不待客,見諒。”
聶翠娥看了眼華清恭他們幾個,你們都是落魄山的自己人了,還藏掖什麽?若是被當做外人攔在山門外邊,他們無所謂,還能當作一筆談資,問題是唯獨她這個外人,偏偏有師命在身。
田仙笑道:“這位道長,我和晏後道剛剛成為青萍劍宗的客卿,華清恭更是你們龍象劍宗的記名供奉,我們幾個可不是外人。”
仙尉一愣,倒是不懷疑他們的身份,就算是膽子再大的山澤野修,也不敢跑到山門口冒充客卿供奉吧。可龍象劍宗怎麽就是我們落魄山的了?
聶翠娥比較心急,鬼使神差的,忍不住問道:“道長,敢問景清祖師此刻可在山中清修?”
作為看門人的年輕道士,貌似被她問得有些懵,一邊指路,指向右手邊的那座跳魚山,一邊犯嘀咕,說道:“景清……祖師剛剛下山,去了隔壁跳魚山的鶯語峰。冒昧問一句,滿魄道友找他是為了?”
一問出口便後悔了的聶翠娥,隻好連忙編了個自認最不出錯的由頭,找補了一句山上的場面話,“久聞大名,對景清祖師十分仰慕。”
仙尉本來就有點將信將疑,等到頭回聽說有人對陳靈均如何仰慕的,仙尉就氣不打一處來,你們這夥人,裝得挺像啊,不是傾國傾城的漂亮仙子,就是氣態出塵的劍仙,真舍得下本錢!怎的,想錢想瘋了,就整這麽一出仙人跳,跳貧道頭上來了?不知道貧道恰好是從江湖中來?!
一個白發童子摔著袖子飛奔下山,先與仙尉心聲言語一句,“我幫他們帶路,讓鄭大風負責待客便是,保管出不了岔子。”
一路攀談,白發童子自稱是落魄山的編譜官,當過雜役弟子,是正兒八經的寶瓶洲本土人氏,修道勤勉,奈何資質差了點,莫要因為自己境界不高便看輕了山頭,咱們這山上的奇人異士茫茫多……所謂攀談,其實也就是白發童子在那邊絮絮叨叨。
方才華清恭莫名其妙的,動心起念,回頭看了眼那位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已經坐回竹椅,開始看書。
山上是有些小道消息的,但是往往諱莫如深。比如陳劍仙跟道門的關系,由於當年驪珠洞天的那場變故,一直不算好?相傳陳平安幾次遊歷,途徑文武廟城隍廟,山水神靈的祠廟,佛家的寺廟,都會禮敬,唯獨道家宮觀,幾乎從不涉足?
那麽作為落魄山的門臉人物,為何恰恰是一位道士?
仙尉好似察覺到那邊的視線,他抬起頭,溫煦而笑。
華清恭點點頭,仙尉心虛不已,至少手上拿著的這本,是正經書啊。
看似人來瘋的白發童子笑了笑,難怪吳霜降上次在山中,會說那句看似跑題的怪話。
“山腳的道士有登壇的跡象。”
白發童子還是心寬,不小心天塌下也好,無意間地起法壇也罷,自有隱官老祖扛著。
耍了一招白蛇抖鱗的樁架,白發童子晃了晃胳膊,就咱這小胳膊細腿的,不幫倒忙不拖後腿,隻管給隱官老祖吶喊助威便是。
田仙一向心直口快,以心聲與道侶說道:“雖然這麽說有點不厚道,可我總覺得這個編譜官,好像腦子有點不正常,言行舉止都很奇怪,你不覺得嗎?”
晏後道笑著解釋一句,“自古奇人配異事,歷來異士自怪誕,我們見怪不怪就好了。”
田仙想了想,“也對。”
到了鶯語峰演武場那邊,聶翠娥他們看見了正在走樁練拳的少年少女們,然後就看到茅屋簷下的竹椅板凳上邊坐著一溜兒人物,有蹺二郎腿的,有叼牙簽拍肚子的,有兩眼放空神遊物外的,尤其還有個青衣童子,獨獨站著,正在給一個邋遢漢子揉肩敲背,拿手肘抵住肩頭,詢問大風兄弟,老弟力道如何,輕了重了必須知會一聲……
聶翠娥的注意力自然在那青衣童子身上,看他穿著,法袍顏色,莫非是那位景清老祖……的座下童子?!
白發童子雙手叉腰,朝簷下那邊喊道:“這位滿魄道友,聶姐姐,要見一見景清祖師。其余幾位,都是貨真價實的自家人,咱們山主欽點的客卿供奉,不得怠慢了。景清祖師何在?!”
那邊頓時面面相覷,然後只見那位青衣小童,捧腹大笑,笑得眼淚都快要蹦出來了。
陳靈均被鄭大風抬手一拍腦袋,“貴客登門,還是指名道姓的,有點正形!”
鄭大風瞧見了聶翠娥,便有些挪不開眼了,竹椅燙屁股似的,火速站起身,潤了潤嗓子,正要開口說話,發現挨了一巴掌的陳靈均還在傻了吧唧大笑不已,鄭大風急啊,便是一板栗敲下去,打得陳靈均抱頭,鄭大風壓低嗓音說道:“我有直覺,喝不喝得喜酒,全靠兄弟你這次肯不肯搭把手了!”
陳靈均立即挺直腰桿,收起笑聲。畢竟他馬上就要帶著小米粒下山遊歷了,這不就趕來這邊跟見多識廣的鄭大風請教請教,至於溫宗師跟鐘第一的江湖經驗,聊勝於無吧。
不知為何,剎那之間,聶翠娥竟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萬萬想不到眼前這位“青衣童子”,便是師尊要她小心再小心“覲見”的那尊景清祖師。
她無法想象,多高的境界,多深的道力,才能做到如此嬉笑怒罵,遊戲紅塵,皆是合乎自然,心外全無一物?
陳靈均以心聲詢問白發童子,這夥人是什麽來路。白發童子隻說不清楚,瞧著點子扎手。
陳靈均雙手負後,裝模作樣問了一句,“敢問滿魄道友,找我何事?”
莫非是北俱蘆洲那邊嬰兒山雷神宅修士,興師問罪,登門討債了?可那筆帳不是結清了嗎?
他帶著聶翠娥走出演武場,說是我們邊走邊聊。主要還是怕在鄭大風他們跟前出糗,鬧笑話。
本該先跟隨華清恭他們幾個登山落腳,再假裝山中與景清祖師偶遇一場,搬出師尊,邀請對方去青宮山做客……全因為她的道心不濟給搞砸了,聶翠娥心情惴惴,小心翼翼字斟句酌,打了一番腹稿,以心聲說道:“晚輩的師尊青宮太保,從貴地回到山中,師尊對景清祖師甚是想念,不過師尊覺得若只是飛劍傳信遞請帖,顯得過於輕浮了,所以此次晚輩下山歷練,師尊便讓我邀請景清祖師得閑時做客青宮山……”
陳靈均聽得直皺眉頭,心想我也沒欠荊老神仙一顆神仙錢啊,先前在山上,好吃好喝供著他老人家呢,每天早酒就沒斷過吧?難道是自己在酒桌上哪句話說得不妥當了?只是思來想去,使勁琢磨一番,陳靈均覺得好像以荊老神仙的年紀身份地位,也不至於如此小家子氣,費了老大勁把自己騙過去,到了青宮山見了面,是能打一頓還是罵一頓啊?可要說荊蒿如何看重自己,什麽一見投緣,忘年交啊……陳靈均覺得這種事,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不信啊。
難怪陳清流那窮光蛋在酒桌上,幾乎從不跟荊蒿喝酒劃拳,敢情是酒品見人品,早就看出荊蒿的不著調?當然荊老神仙也從不與陳清流敬酒就是了。
把陳靈均愁得不行。
不答應,顯得矯情,真把自己當大爺了。答應了,單槍匹馬赴約,倒還好說,問題是這次是與小米粒一起遊歷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就先嘴上答應下來,面子總要給到的,再幫荊老神仙節省幾壇仙家酒釀?
陳靈均緩緩說道:“好,我只要有空就去青宮山喝酒。”
聶翠娥如釋重負,還好,這位景清老祖終究是要賣幾分薄面給自家師尊的。
是啊,尋常人物,根本不入師尊的法眼。誠然,如果真是一個受到邀請便會面露喜色的修士,師尊又何必如此高看。
陳靈均暗自打定主意,這趟遊歷,流霞洲就不要去了吧。打死不去!
演武場,鄭大風搓手問道:“覺得你們未來嫂子如何?”
溫仔細睜開眼說道:“說不定是你的弟媳婦才對。”
陳靈均不曉得“滿魄”這個道號,溫仔細這種百花叢中過的風流人物,又豈會認不出撤掉障眼法、艷重三洲的聶翠娥?
鄭大風怒道:“何必為了一個女子與兄弟反目成仇?”
溫仔細揉了揉下巴,“我總覺得她看我的眼神有些熟悉。”
鐘倩彈飛牙簽,雙手插袖,挪了挪屁股,斜靠著竹椅,白眼道:“一個個的想屁吃呢。”
溫仔細伸了個懶腰,翹起二郎腿,冷不丁來了句,“想來天底下最能蠱惑人心的神女艷鬼,還是大道長生。”
說實話,如今的溫仔細,男女情愛之心已經很淡了,不過是故意調侃鄭大風而已。到了落魄山,好像初出茅廬的愣頭青,才知武道的天高地厚。時不時去花影峰那邊聽課,聽老聾兒傳授劍術道法,便又曉得了何謂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此等機緣,可遇不可求,要珍惜!
落魄山那邊,暖樹幫著小米粒準備行禮,如果不是京城這場萬眾矚目的慶典,山主要當大驪國師,右護法就已經跟著景清一起闖蕩江湖去啦。
一隻斜挎棉包,裝有符籙和神仙錢,還有幾本美其名曰兵書的小冊子。掌律長命去京城參加慶典之前,打算送一袋子金精銅錢給小米粒當禮物,右護法盛情難卻,仍然只收了一顆,將其收入“祖師堂”內,謔,愈發兵強馬壯了!
還有一隻稍大的包裹,裝瓜子和小魚乾,小巧的果脯、糕點盒,針線包等雜物,以及那金葉子和碎銀子滿滿當當的錢袋子。小米粒先前的積蓄,一點都沒有調兵遣將,不必跟著主帥一起外出。因為都是鐘倩、溫仔細他們幾個送來的“兵力”,言之鑿鑿,說是行走江湖,錢是英雄膽,可惜他們如今也窮,手頭委實是不寬裕,所以只能略盡綿薄之力了。
這場當面送禮,把小米粒樂得合不攏嘴,連連抱拳晃動,感謝感謝。鐘倩和溫仔細也抱拳還禮,禮輕情意重,右護法客氣客氣。
當天那頓夜宵格外豐盛,只因為是小米粒親自帶路去的老廚子那邊,大概這就叫江湖兒女的禮尚往來,得講個面兒!
今天暖樹又往包裹裡邊添補了幾樣物件,比如兩雙新縫製的布鞋,稍薄一些,夏天也能穿。
暖樹輕聲問道:“米粒,真不要攜帶一件方寸物?”
小米粒坐在一條雙腳剛好可以踩在地面的嶄新竹椅上邊,是裴姐姐前不久親手打造的,先前那條椅子,就養老去嘞,不忘封了它一個響當當的名號。黑衣小姑娘搖頭晃腦,咧嘴笑道:“家當夠多了,剛好裝下,我要那玩意兒做啥子麽。誰借給我用了,擱我手上,就是虛頭巴腦的擺設唉。”
小米粒正色說道:“暖樹姐姐,別皺眉頭啦,好人山主說過每個人的兩條眉頭,都是風水哩。放心,景清可是連北俱蘆洲那麽遠的地方都去過的,到了外面,我們倆相互幫襯,處處與人為善,哈,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暖樹有些無奈,柔聲道:“好好好,你們都是老江湖。”
心情大好的青衣小童劈裡啪啦摔著兩隻袖子,走出花影峰,一路晃蕩到集靈峰的山門口那邊。
見那道士低頭看書又看得入神了,陳靈均說道:“仙尉啊,又看書吶,你這是要科舉趕考啊。”
仙尉剛要說話,陳靈均說道:“荊蒿荊老神仙,還記得吧,要請我去他山頭喝酒呢。”
仙尉立即一驚一乍,道:“謔,好大牌面!竟然能夠讓一位老飛升主動邀請做客?景清你別是吹牛不打草稿吧?”
陳靈均唉了一聲,埋怨道:“你跟荊老神仙只是打過照面,畢竟不熟,也不知道酒桌上邊皆兄弟的江湖學問。有些事情說出來,你只會更不信了,桌上劃拳,我贏多輸少,荊老神仙都說我劃拳功夫是一絕,這次不就讓那親傳弟子親自出面邀請,跨洲至此呢,盛情難卻,我這次出山遊歷,定要去流霞洲,與老神仙好好喝上一頓。”
仙尉捧場道:“那必須啊。”
陳靈均頓時啞然,一下子氣焰全無,過了牌坊,拾級而上,撓臉不已,怎辦,剛下定決心不去流霞洲和青宮山的,這會兒牛皮都跟仙尉吹出去了,去還不是不去?一路愁到了山頂,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呆呆無語。
白發童子更早一步回到這邊,與小米粒通風報信,個頭差不多的倆耳報神,正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什麽?這還沒出門遊歷呢,流霞洲江湖上都有景清老祖的震天響名號啦?啥?因為一位漂亮的仙子姐姐,溫宗師已經跟鄭師傅打起來了,鐘第一想要勸架,攔都攔不住?哦豁,咱們好人山主出門一趟,就當上龍象劍宗的新任宗主了?
小米粒突然一跺腳,光顧著跟矮冬瓜聊天,要耽誤巡山了!
到了神道山路那邊,看見景清在那邊發呆,小米粒飛奔過去,“景清,想啥呢。”
陳靈均回過神,指了指那條山路,笑道:“當年我和暖樹,就是跟著老爺走這條路上山的。”
小米粒哇了一聲,高高舉起大拇指,“善!”
大驪京城,陳平安走到皇帝宋和身邊。
年輕國師轉頭看了一眼,來時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