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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第1708章 心願已了
  第1708章 心願已了
  已經十一月初了,今天的冬天並沒有特別寒冷,遼海仍然通航,岸邊甚至連薄冰都沒有出現。偶爾有結冰的苗頭,也很快被洶湧的海浪衝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酉時,夜幕漸臨,華風初上。

  邵樹德披著厚厚的裘皮大衣,坐在草亭之內,看著漁燈點點的海面。

  夜晚的大海,有一種獨特的魅力。

  濁浪來如風雨去似微塵。

  靜謐又喧鬧,溫柔又狂暴,一如人生。

  他想起了白天在登州鄉村轉悠的情景。

  多年來,他去過很多地方。

  有時是建國前的戎馬倥傯,有時是建國後的安定世道。

  有時是簞食壺漿,士紳耆老擁道,有時是滿目蒼涼,百姓畏若蛇蠍。

  二十多年過去了,後者幾乎消失不見,前者越來越多。

  登州士民是熱情的,他們的生活前所未有地被改善了。所有的怨恨早就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對新朝的無限認同,畢竟人是健忘的。

  夜不眠的老皇帝心中欣慰。

  十一月了,冬至大節即將來到。

  此時的白山黑水,正在冬訓的府兵們應該一邊吃著魚乾,一邊暢想未來的生活了吧?

  此時的新羅東萊,剛剛上岸沒多久的鎮軍士卒,有沒有動了去國懷鄉之念?
  此時的大河內外,商徒們是不是還在追逐利潤,重利輕離別?
  此時的江南小鎮,機杼之聲是不是還在響起?烏篷船之中,又滿載著誰的收獲?

  濃雲低垂不見峰脊的秦嶺南北,有沒有缺了門牙的老人,滿臉笑容地看著堆得冒尖的谷倉?
  大漠夕陽之下,是不是有那策馬的少年郎,趕著潔白的羊群轉場,時不時偷眼看下正在擠奶的少女?

  壯麗瑰偉的高黎貢山腳下,篝火還像往常一樣壯觀嗎?

  重重波濤之中,對抗風浪的勇士是不是渾身凍得瑟瑟發抖,卻又心懷炙熱,想要回到家鄉?
  天山腳下,夜行的大軍是否兵戈森嚴,在飛沙走石之中追逐著不朽的戰功?
  老皇帝木立許久。

  海風吹拂著他的白發,低語不休,仿佛老兄弟們的呼喚。

  進入十一月後,江西道巡撫使蕭符、北衙樞密副使徐浩相繼病逝。

  老人凋零,本是尋常。

  邵樹德睡不著,便一意孤行來到夜晚的海邊,排遣心中的寂寥。

  這個世界,終究被改變了,所有人的付出似乎都有意義。

  大江南北、長河內外,雪域高原、大漠叢林,一切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國力在不斷增強,影響力在不斷外延,就連他最關心的海上之事,在過來看了一眼後,也頗為滿意。

  新朝雅政,堅定不移地推行著。

  人心風氣,肉眼可見地穩固著。

  內外藩邦,戰戰兢兢地臣服著。

  還有什麽遺憾呢?似乎沒有了。

  該——啟程了。

  而在走之前,他最後一次去了船坊。

  ******
  北風呼嘯,遼海之上舟楫如林,大批船隻離開北部各個港口,滿載貨物前往河北、淮海二道,甚至還有繞過登州,前往淮南的。

  邵樹德又回到了蓬萊鎮碼頭,親自登上一艘下錨碇泊的船隻。

  船底濕漉漉的,還很滑。

  這很正常,木頭船隻就沒有不漏水的,無論你用何種填充物來填塞縫隙。

  邵樹德甩開了侍衛的攙扶,慢慢走在底艙內。

  裡面充滿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鹹腥味、腐臭味等混雜在一起,十分感人。

  艙壁上掛著幾個鐵質燭台,粗大的蠟燭幽幽燃燒著,提供了微弱的光芒。

  幽光之中,邵樹德讓人打開了一個緊緊蓋著的木桶。

  腥味撲面而來,他伸手拎出一條魚。

  紅色的魚身乾癟堅硬,但嚴重縮水後的分量仍然不小。提在手中時,隨著波濤輕微晃動,頗為誘人。

  這種食物,已經成了河南、河北、淮海、直隸數道的暢銷品,到了近些年,就連河東、淮南二道都開始大量銷售,市場日益廣闊。

  這是邵樹德的功勞。

  長春節(他的生日)之時,家家戶戶都要買此物。後來又擴展到冬至、正旦、元宵、春社,二十年下來,幾乎成傳統了。

  他曾經與太子講過培養飲食傳統的重要性,太子也認可這個理念。邵家王朝,就要一代代將這個傳統堅持下去,讓天下百姓習慣鰟頭這種節日食物,令其深入文化的每個角落,讓人覺得過冬至、正旦、元宵時不吃這玩意就不正宗,白過節了。

  需求創造市場,市場催生產業。如此操作,方能讓捕魚業承繼下去,永不斷絕。

  邵樹德將鰟頭放入木桶,然後走到另一排,伸手一指。

  侍衛們立刻上前,打開桶蓋。

  裡面是大塊堅硬的肉脯,主要是鹿肉。

  遼東道在鯨海沿岸找了一些草木茂盛的島嶼,捕捉各類動物放在島上。後來,因為島嶼太少,又挑了一些狹窄的地峽,用木柵欄封鎖住,在地峽另外一頭養動物,主要是鹿,定期捕獵。

  多年實踐下來,成果好壞參半。

  好的一方面是動物繁衍快速,肉類產量大增。壞的一方面是因為單位面積的林草上動物密度太高,非常容易生病,大批量死亡。

  總之是一言難盡,利大於弊吧,至少給河北、河南提供了很多廉價的肉脯。

  邵樹德拿手輕輕敲擊著堅硬的肉脯,笑道:“賣相不好,但也不錯了,勝在便宜。”

  檢查完底艙的貨物後,他便上了甲板,向陪伴的工部船艫司丞馬萬鵬問道:“數日前,朕提及的新船建造計劃,你覺得如何?”

  一般而言,一艘能夠遠航的船隻,底艙除了裝載貨物外,還是底層水手的住處。

  環境當然很差了,濕漉漉的,臭氣熏天,甚至還有老鼠。

  底艙之上就是甲板了,那是水手們工作的地方,操控船隻就在此處。

  甲板之上,還有建築,看情況分為一層、兩層甚至三層。

  這些建築是高級船員、官員的住處,儲藏室、廚房燈設施也位於此處。

  這就是單甲板船隻,整體較為狹小、逼仄,環境不好,能攜帶的物資也不多,更容易生病。

  是的,空間越密集,越不通風,越容易爆發傳染病。

  而傳染病往往來勢凶猛,一下子就感染許多人,讓水手失去行動能力,癱瘓船隻。

  所以,海上航行之時,船長對傳染病異常重視。一旦有哪個水手被確認患病,哪怕他還活著,下場只有一個:被扔進大海。

  航海是不講民主的,船員們大概是等級最森嚴的一個群體了。即便後世最囂張的加勒比海盜,出海前怎麽吵、怎麽打都沒關系,一旦出海,船上只能有一個“神”,那就是船長。

  船長說一不二,他的命令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長期航海的水手們的心理問題很嚴重,必須要有嚴酷高壓的紀律來約束,一旦船長權威盡失,保不齊就會有類似魯榮漁之類的事件發生。

  所以,船長要把誰扔進大海,他就真的死定了。

  邵樹德決定改善船員們的生活環境,於是提出了新的要求:建造更多的雙甲板船隻,將來如果有機會,研發建造三甲板艦船。

  誠然,雙甲板、三甲板艦船的黃金年代是戰列線炮戰年代。

  當傳統海戰模式從跳幫變成戰列線炮戰後,因為能容納更多的火炮,雙甲板、三甲板戰艦應運而生。

  龐大如山的艦體上裝載了數百門大大小小的火炮,當槍炮長一聲令下之時,洶湧的波濤之上,三層甲板上密布排列的火炮次第開火,橘黃色的火焰從炮窗內依次閃過,呼嘯的彈丸飛向敵艦,摧毀建築、打折桅杆、擊穿水線……

  艦炮,無論是口徑還是身管,都是陸炮難以企及的。數百門火炮的齊射,更是一個國家無上輝煌的象征——講道理,能湊幾百門火炮的陸軍都不多,更別說一艘戰艦就裝備這麽多大威力火炮了,那真的是戰爭巨獸。

  邵樹德明白,他的大夏帝國暫時還做不了這種美夢。

  但雙甲板船隻拿來拉貨也是很好的,容納更多的貨物,需要更多的船員,運貨效率、運輸成本能進一步降低,抗風浪能力也幾何級提高。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大船的性價比都更高,唯一需要擔憂的是建造技術和經驗。

  從唐代到現在,多少年沒建造過這種大船了?
  大型工程項目,不是有圖紙就行的,它還需要大量有經驗、有技術的工匠,還很考驗統籌管理水平。更別說,現在連圖紙都沒有。

  “陛下。臣與同僚們商議了一下,覺得可以嘗試建造。”馬萬鵬說道。

  “可有難處?”邵樹德問道。

  “陛下。”馬萬鵬也實話實說了:“都是頭一回,疏漏難以避免。”

  邵樹德點了點頭,道:“朕會讓工部全力協助。事若成,爾等皆有厚賞。”

  “此亦臣所願,不敢邀賞。”馬萬鵬說道:“能參與此等盛事,臣死而無憾矣。”

  邵樹德有些動容。

  這是一個十分純粹的技術官僚。

  浸淫船隻建造數十年,對這項事業有很深的感情了。家族有點小富貴,吃喝不愁,子孫後代也有去處,他現在想追求些不一樣的東西了。

  “好好做,朕等著。”邵樹德說道。

  “臣遵旨。”馬萬鵬看著聖人的滿頭白發,心中一酸。

  從靈州時代到現在,四十年了……

  這次就算拚了老命,也得讓聖人見到大船下水。

  “心願已了,走矣。”邵樹德拍了拍馬萬鵬的肩膀,微笑著離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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