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風雨夜,雨水打得屋簷窗台啪嗒作響。
凌鐺卷著被子擱床上烙餅,她無端心悸,總覺得有什麽事壞到頂,有刀懸脖。一閉眼,盡是群魔亂舞似的夢魘,厲鬼鎖魂一般。
天空炸雷,她跟著一怔,冥冥中似有輕微鈴響。
迷蒙中被隱約鈴響牽引著,她猶自怔躺在床,一回過神,又聽見烏泱泱一片的走水抓賊聲。
她連忙翻身下床,恰時丫鬟披著外衣匆忙奔進屋,隨手扯了一件衣服給她披上,牽著她直往樓下跑。
迎面撞見凌瓊凌靜,凌瓊讓婆子背著她去空曠地,找個大水缸站那兒別亂跑,凌靜冷靜安排丫鬟們去各院子裡查看走水情況,囑咐先救人,再救火。
婆子已經抱著凌安候在水缸旁等著了,凌安裹著被褥子,婆子替他撐著傘,凌安倒是乾淨清爽,婆子身上卻淋濕了一大半。
小廝護著凌淮和凌岑一前一後跑來院子。
凌淮臉色不好,蒼白如紙,嘴唇發白,腳步沒了往日沉靜,幾步跑凌鐺面前,將她攬懷裡摟得死緊。
“別怕,有我在,這次不會讓你出事了。”凌淮聲音有些顫。
凌鐺聽的一頭霧水,以為他嚇到了,輕拍他後背低聲安撫。
“四姐姐,五哥,小七,你們沒事吧?”凌岑躥得急,雨水濕了路打滑,他險些跌一跟頭,“大姐姐,三姐姐呢?”
婆子回他:“七少爺沒事,又睡了。欸!六少爺當心!哎喲我的小祖宗哎,你慢點吧,當心跌你一身水!”
凌鐺說:“她們去了前廳。”
凌岑踮著腳四下張望,“這也沒見著火啊。”
不一會兒,前廳跑來丫鬟,報信說沒走水,是門口有個乞丐鬧事。
凌岑說:“乞丐?趕走不就完了嗎?門房怎麽辦事的?大半夜擾人美夢,缺不缺德。既然沒什麽事,我回去接著睡了啊。”
凌岑哈欠連天的回屋了,婆子也趕緊抱著凌安上了樓。
凌鐺跟凌淮說:“沒事了,回去吧,明天還得去書院上課,遲到了先生罰你戒尺。”
凌淮說:“你先回屋,我看著你上樓。”
“我不困了。”噩夢不斷,弄得她是丁點兒睡意都沒有,又歷經這麽一場烏龍大鬧,大腦細胞異常活躍,哪裡還躺得下床。
“我也睡不著,我們去廊下坐會兒。”凌淮牽著她上了長廊,丫鬟緊跟著送來暖手爐,拿了件氅衣給她披上。
凌鐺搓磨著手爐,忍不住好笑,說:“什麽時候嬌氣到這種地步了,才什麽季節,都用上湯婆子了。”
凌淮替她蓋上兜帽,仔細系著氅衣帶子,溫聲道:“今日自天一黑,這雨就沒停。秋日裡上霜,夜裡涼,你生病了總不愛吃藥。想要不吃藥,平日裡就該防著些。”
“你把二姐姐吃了?”凌鐺笑話他嘮叨。
“此話怎講?”
“變得這麽婆婆媽媽。”
“那你何時把阿岑給嚼了?”他笑時總自帶幾分別於文靜的穠麗姿色,昏黃燭燈暈著他,異樣的好看。
凌淮果真是天生一副好胚子。
凌鐺盯看著他笑顏,發出陣陣感慨。
好像凌家除了她,都有一張好皮囊,各有千秋,她是野鴨子進了天鵝池,水漲船高,跟著混上金貴日子。
“你這話什麽意思?”凌鐺捏緊拳頭瞪他。
“好心當成驢肝。”
“我還以為你會說,狗嘴吐不出象牙來呢。”
“原來你知道。”他微訝。
“好啊你!學壞了你,竟敢拿話擠兌我了,信不信我真打你啊。”她衝他揚拳頭。
“你打吧。”他朝她伸出手掌心,“要是以後我惹你生氣了,或是不開心,做錯了事,說錯了話,你打我,我絕不還手更不還口。但你不能把話都悶心裡不告訴我,更不能專拿好聽話哄我,只要你說我就改,別不理我行嗎?”
“你這話說的,我怎麽聽不明白。我什麽時候不理你了?如果你真做錯了事或是說錯了話,我絕不手軟,但我絕對不會不理你。”
這麽聽話懂事的好孩子,她怎麽舍得打,或是不理他啊,那得多狠的心腸,才能乾出如此喪盡天良的壞事。
言語間,凌鐺作勢揚高拳頭,落下時,拳頭變作掌,輕輕打了他一下手心。
他手指一扣,抓住她手。
凌鐺沒料到凌淮力氣還挺大,她一時扯不出手來,索性放棄掙扎,目帶挑釁道:“怎麽?不服啊?剛還說不還手的,耍賴皮。”
“沒還手。”凌淮笑道,“是抓住你了。”
兩人交握著手相視一笑。
“咳咳——!!”
突如其來的咳嗽聲,驚了凌鐺一跳,順著聲一瞧,凌靜撐傘站在院子裡,臉皮掛著溫良賢淑的微笑,眼神卻不怎麽柔,盯著他們交握的手跟針扎一樣。
凌鐺猛地甩開凌淮,噌的一下站起身,狗腿似的笑容立馬掛上臉,心虛氣不足地喚道:“三姐姐。”
怎麽整的跟教導主任抓學生早戀似的。
凌靜說:“這麽晚還不回屋睡,擱外邊瞎晃什麽,受涼了有你們好苦頭吃。阿淮你明天不上書院?”
凌鐺忙應聲:“馬上回馬上。”
恰時丫鬟婆子前引後擁圍著疾已入院,凌鐺漸漸頓住往屋裡跑的腳步,禁不住的好奇。
他怎麽來了?還深更半夜來?
疾已感官敏覺,察覺到注視,微偏了余光往廊簷下掃來。
一明一暗,兩道目光不經意的對上。
凌鐺以前對前世今生這一詞特別不感冒,總認為那是見色起意的搭訕術語。
可今日此刻,她對眼前名叫疾已的蓄發和尚,明知他是個只有短暫交集的陌生人,卻無意識的生出他們很久以前就認識的錯覺。
忽而眼前一暗,隔絕了視線,那股縈於心間的荒謬感煙消雲散,凌淮擋在了她身前。
疾已行走間朝他們微頷首,他收回目光,繼續目不斜視的往正堂去。
凌鐺一路目送他登堂,凌瓊腳步生風走在最前,凌靜雍容華貴的跟在後,疾已緊跟凌靜身後上了樓。
怎麽還上樓去內室?出了什麽事?
凌鐺滿腹疑慮的收回視線,才發現凌淮正不轉眼地盯著她。
眼巴巴的小眼神爍動著燭光,眉心微蹙,無端幽怨。
他薄唇輕吐,“阿鐺見不得新,一見就走不動道。”
“呃,好奇嘛。”凌鐺訕訕一笑,又問他,“你不好奇?”
凌淮微斂眼睫,心下猜測凌靜失手,和尚找上門來討說法?
“要不,去聽聽看怎麽回事?”凌鐺飛快掃了眼周圍,丫鬟婆子被凌瓊支開去前廳忙活,沒人守著她,主角們的牆角不聽白不聽。
凌淮沒吱聲,也沒明確表示拒絕。
凌鐺領著他,躡手躡腳上了二樓,熟門熟路摸到凌瓊屋門口。
他們應該去了凌瓊內室,凌鐺趴門口聽了好半晌,才依稀聽到幾個模糊字眼。
硬是東拚西湊,添油加醋都沒湊出一句完整話。
內室裡,凌瓊一屁股坐茶榻,自顧自倒了一杯熱茶,一仰脖子全灌進了肚子。
凌靜撩開簾子入內,狀似無意的掃了眼她手上攥皺的信紙信封。
“大姐姐,信上寫了什麽?”凌靜落座另一側,重新替她斟滿茶。
疾已站在簾子外,進不是退不是。
“不是有話說,杵在外面幹什麽?進來。”凌瓊朝簾子喊,順手把信推到凌淮面前。
凌靜展開信,眼神猛地一凜。
「此方可解甘州城瘟疫,以此方換疾已一方容身地。聞觀廟歸一僧人。」
她急忙將壓於底下的藥方翻到最面上,一字不落的往下看。
疾已說:“女施主,這般說話也使得,小僧雖是出家人,深夜入閨,終歸於禮不合。”
凌瓊一哂,“都說出家人四大皆空,沒想到裝一腦門俗家臭規矩。行了,入了我凌家大門,就得按我凌家規矩行事,讓你進來就趕緊的吧。再磨磨蹭蹭,信不信我拿擅闖民宅的由頭,把你送官府吃板子去。”
疾已遲疑了一瞬,說:“小僧冒犯了。”
他一進來,凌瓊手拿藥方揚了一揚,說:“知道這是什麽?”
“知道。”疾已說,“姑娘倘若不信,小僧可以身試藥。”
凌瓊:“為什麽偏偏找上我?”
疾已:“此方須用烏衣草做藥引,獨有姑娘心慈,予了小僧救急,此乃機緣,是姑娘應得。”
“我隻想聽實話。”凌瓊單手支頤。
疾已低眉沉吟不語,似權衡再三,才抬眼去瞧凌瓊面容,目光清明,不含半分淫妄。
凌瓊勾唇,平素微顯硬朗的眉梢,於此刻盈上風情,女兒身與生俱來的嫵媚彰顯無疑,她問:“我臉上有花?”
金銀財色場混慣了,浪子輕浮沁骨,見著乾淨正經人,總不自覺地探出狐狸尾巴撩一把。
凌靜在一旁看不過眼,低咳一聲,提醒凌瓊說正事放正經點兒。
疾已不急不躁地開口:“小僧觀姑娘面相,財運亨通,乃有福之人。但,”
話鋒一轉,好話承上,壞話該啟下了。
“嗯?”凌瓊挑眉,好整以暇。
“姑娘近來大發橫財,本該高枕無憂。殊不知福禍相依非讖語,若不及時破財消災,任由禍根蟠結,待福緣殆盡,終將大禍臨頭。”
此話一出,凌瓊、凌靜同時戾了眼。
凌靜拍案呵斥:“你到底知道些什麽?!你又到底是誰?!”
“小僧疾已。”疾已依舊不卑不亢,目光皎皎如朗月,“僅會些皮毛相術而已,此乃妄言妄語,當不得真,二位姑娘請稍安勿躁。再聽小僧一句妄語:‘橫財打哪兒來,便回哪兒去,此行一善,可保千秋’。小僧眼下看到的只有這些,其余一概不知。”
凌瓊死盯著疾已,騰地起身,將幾上的藥方幾下揉成團,抬手衝疾已面門砸去。
“大姐姐!”凌靜急聲喚她。
凌瓊大聲怒罵,“他擺明跟外面那群覬覦我商會的混蛋串通好的!背地裡下好套等著我往裡鑽呢!今兒個就是專來找我立下馬威!”
“大姐姐你別衝動,千萬冷靜,有事好商量!他說的在理,我們先心平氣和坐下來好好談談再做決定!現在不是撒氣的時候!”
凌靜死死抱著她不讓上前,凌瓊怒火衝天,直對著疾已張牙舞爪,她眼下隻想撓他一頓才能解氣。
“有理個屁!”凌瓊性子本就急,有好處拿她樂意裝笑臉奉承,一旦涉及到切身利益,天皇老子來了,她也要衝上去吐兩口唾沫才肯罷休。
她一上火就蠻勁兒畢露,朝疾已揮胳膊舞腿。要不是凌靜眼疾手快抱住她,疾已今夜這臉上指定被撓開一團血花。
疾已彎腰撿起地上的藥方,仔細展開,將紙上褶皺一點點抹平。
“小僧言盡於此,到底如何做,端看姑娘自個兒造化。”疾已雙手向凌瓊呈上藥方,被凌瓊一揮手掉地上,他合掌行禮,“方子請姑娘收好,小僧便不打擾姑娘休息了,告辭。”
“等等!”凌靜喊住他。
疾已頓足。
“你去哪兒?”凌靜強拽著凌瓊摁回茶榻。
“天下之大,總有小僧一個去處。”
“老和尚雖沒明說,但明擺著是將你托付給我們凌家。”凌靜瞪了眼要開口說話的凌瓊,“藥方我們收下了,後續的事,定然還有用得上你的地方。外面還下著雨,今夜暫且住下,一切等明日養足精神再說。”
疾已轉身,看了眼還在氣頭上的凌瓊,凌瓊猛翻了個白眼,冷哼一聲,當場把臉扭到一邊。
疾已行禮,“有勞了。”
凌靜走上前帶路,“跟我來。”
門外偷聽的凌鐺,聽到屋內腳步聲響起,立馬抓著凌淮向自己屋裡跑。
頭也不回地奔回屋,背抵著門直喘大氣,氣還沒喘勻,黑漆漆的屋裡亮起了燈。
“四姑娘回來了?”貼身丫鬟披著外衫現身,她一瞧見站屋門口的凌淮,眼睛立馬睜得滾圓,驚道,“五少爺?!”
糟了。
忘了屋裡還有個人形攝像頭。
“嗯。”凌淮坦然自若,跟回自己屋一般習以為常。
“你們,這是?”丫鬟看向他們抓一起的手。
剛聽牆角呢,那是能說的嗎?
凌鐺牽著凌淮進內室,隨口扯著借口跟丫鬟說:“我睡不著,外面冷,我帶阿淮上我屋裡坐坐,聊會兒天。你不用大驚小怪,阿淮坐一會兒就回去,我們姐弟倆說點體己話。夜裡涼,你回你屋裡繼續睡吧,我屋裡不用你侯著了,省得著涼。還有,不許把今夜的事告訴三姐姐?不然我攆你出去。”
“可是……”丫鬟為難。
“沒有可是。只要你不說,就沒人會知道。”凌鐺故意虎著臉。
凌淮慢著嗓音開了口:“一個下人,跟她說那麽多做什麽。還是一個分不清主仆的下人,連什麽話該說,什麽不該說都弄不明白,趁早割了舌頭,隨意打發了就是。”
“五少爺恕罪!婢女不會說的,誰問也不說,婢女知錯,五少爺,求求你別割我舌頭,別趕我走,我家裡……”
不輕不重的一番話,嚇得丫鬟當場跪地求饒,死磕著頭,哭出一把鼻涕一把淚,可憐得很。
凌鐺想上前扶她,被凌淮硬生生拉走了。
凌淮說:“讓她哭。食人之祿,憂人之事,如此淺白的道理竟不知,留著何用。今日敢在你面前哭,明日就敢爬你頭上笑。”
“……”是她小瞧他了。表面一張乾淨斯文白面皮,內裡指不定黑成了什麽鬼樣,讀書多就是有用啊,瞧瞧裝那一肚子黑墨水,泡得心肝脾肺又黑又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