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午夜迷宮
索爾·薩哈爾行走在一條布滿雜物的黑暗長廊中,手提一盞燃燒著幽綠火光的煤油燈,謹慎地審視周圍的每一寸被慘白帷幔遮蓋的布景。原有的軍團編制臨時打散後,一名隨機被抽中與他一組的夜鬼神情警覺,仔細地壓低著他的腳步聲,直到其輕微至幾不可聞。
在三人小隊的上一人僅僅轉過一個彎角,便憑空地迷失在黑暗中之後,兩人更加不敢放松警惕。
周圍的架子似乎是黑曜石所製,卻缺乏了那種石料的剔透,變得更為黯淡,仿佛將整個銀河的黑暗都凝聚濃縮在這條幽邃的長廊之中。
薩哈爾嗅到了一股腐朽木頭的氣味,他將煤油燈稍稍提高,用火光未被吞噬的邊緣,去觀察丟在石架上的一連串木偶與兵人。
它們姿態古怪,四肢不全,被堆放在大量的空心麥穗與鴉羽的絨毛中,用單顆的、被燈光照得油綠的眼睛,空洞地盯著薩哈爾的臉。
一道道長指甲的抓痕殘忍地橫劃過它們乾枯的表面,讓人似乎能夠親眼目睹,一個殘忍而滿心怨恨的孩童,是如何玩弄他的玩偶,將它們當作白日裡被施加的折磨的余波,在黑暗中不斷地傳遞下去。
薩哈爾的同伴隔開一段距離,看著薩哈爾的舉動。在確認連長並未突然遭遇不測後,他慎重地無聲靠近,空著的那隻手向薩哈爾打了一些戰術手勢:“是這邊嗎?”
“不知道。”薩哈爾回以一個簡潔的手部動作,將煤油燈挪開,把玩偶們重新留在黑暗深處。
“走。”同伴的手勢說,並指了指他們還未探索過的方向。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三十分鍾前,他們路過三叉的燭台,發現銀製的燭台中,血紅的蠟油已經在加熱與冷卻中層層疊疊地垂向了地面。
這象征著他們必須要加緊尋找迷宮的盡頭。好在根據他們迄今為止走過的路程判斷,盡頭不會太遠。
薩哈爾的戰鬥素質幫助他穩定自己的呼吸,他觀察,視線透過重重的帷幔,繃緊神經。這樣的景色已經在他面前重複了無數次,以至於他偶爾會難以確認自己是正在前進、再原地徘徊,還是他身上的時間整個地往後方倒流。
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左肩。薩哈爾的肌肉一緊,黑暗中的氣流在他感官中幾乎成了有形之物,然後,那隻手出現在他的視野之內。
他的同伴用手語說:“影子。”
薩哈爾當然注意到了影子,因為他自身的影子正以錯誤的方式在向前延伸,從尺寸來判斷,他的影子裡至少有一個,不,兩個陰影特工,等待著向他刺出塗毒的冷刃。
而他能觀察出一個,就代表至少有上百個陰影特工,利用他們的血脈天賦帶來的便利,潛伏在周圍無盡的黑暗陰影裡,伺機而動。
他們還是挑錯了路。薩哈爾想。一股寒氣順著肩胛飄下。
一些鈴鐺碰撞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著,來回搖晃,聲音破碎,似乎隱藏著一陣陣拉伸至極點的尖嘯,遊走在感官神經的邊緣。薩哈爾嚴陣以待,等待著擋住刺客自陰影而來的災難之匕首,並在戰鬥中尋找出一條正確的道路,用以抓緊時間奔逃。
時間一點點過去。沒有,沒有事情發生。他的影子還是那樣地長,卻沒有事物從中竄出。
薩哈爾左手繼續提著燈,右手給他的同伴打了一個警戒信號,然後摸上腰間。粗糙的手指緩緩滑過基因原體曾賜予他的黑暗之咬手槍表面精美的玫瑰骷髏紋,從中汲取少許慰藉,再貼上同樣掛在皮帶上的匕首套。
突然,一聲悶響在他近旁咚地響起,血腥味猛地四散溢出,伴隨著大量可怖的、遊走在牆壁與黯影之間的悉悉索索,以及刹那間閃過的綠色紋身,和灰白如破布的頭髮光澤。
他們從陰影裡湧出,將薩哈爾的同伴撲倒在地。
煤油燈啪地墜落,玻璃清脆刺耳地炸開,金屬框架則在石板地面間滾動,喀拉拉滾過一道道不平的潮濕縫隙。
在薩哈爾與他的同伴之間,這些陰影特工選擇了較弱的後者——很顯然,他們亦是收取報償、展開工作,當然會挑選更易達成的績業。
沒有一絲猶豫,薩哈爾立即找準陰影變化的那一絲狹縫,向前快步衝去,輕而敏捷跨過玫瑰木的扶梯欄杆,在螺旋的階梯之間像貓科動物一般縱躍下滑。
陳腐而刺鼻的香料氣味不斷彌散,欲蓋彌彰地凸顯著鮮血的腥氣。在時亮時暗的,如同半損毀的膠卷般的畫面中,他短暫地瞥視那一套又一套銳利多刺的武器、沾滿血汙的倒刺長鞭、懸掛的濕潤人皮,以及一張張鑲嵌在螺旋階梯周邊牆面上的畫幅。
那些陌生的人像,或頭戴低簷窄帽,或扣著穿刺狀的鋒銳胸針,相似於栩栩如生、共性極強的輕蔑與惡毒,又以不同程度的放縱和消瘦為區分。
他們的臉部比人類稍顯瘦長,顴骨突出,眼窩深陷,就算有難以否認的美感,也消解在似人非人的特性帶給人類的天然恐懼之中。
每一張人像的右下角都裝飾著血的手印,以及一個在軍團內部意為“受處刑者”的骷髏印記。
薩哈爾面色冷凝,兩顆心臟怦怦直跳,手中煤油燈猛烈地晃動著,用碧綠的光絕望地試著侵吞附近的黑暗。
不,他沒有選錯路線,夜鬼血侯手下的曼德拉特工就是迷宮的最後一道防禦。即使他正以最快的速度下墜,曼德拉仍然在他背後追逐不休,履行血侯交予他們的任務。
那些利爪和砍刀靠得已經太近,貼著他的背劃過,割開那身訓練的黑袍,再深入少許就足以挖出心肺。
薩哈爾抽出匕首,凶狠地攻擊來自背後的突襲,一次,第二次,無數的陰影特工匯聚成幾乎不可抵抗的龐大力量,尤其是在下落的過程裡。
他估算著距離,不再尋找樓梯的扶手為落腳點,而是放任自己在空中自由下落。飛船內部的重力系統幫了他一把,將他摜向底層平台,也助他擺脫了陰影特工的追蹤。
薩哈爾在即將落地的最後幾個刹那間調整身位,盡全力調整自己落地時的狀態。螺旋階梯的底部是一處圓形的寬闊平台,鋪著尤其厚重的地毯,四周點起了幽幽的橙紅火把。
三扇門扉均勻分布於圓廳牆面的三個點位,一者為綠松石之門,一者為蒼白靈骨之門,最後一扇則是鏽跡斑斑的鐵門,血水留下的鏽色從門縫下滲出,染到柔軟的地毯邊緣。
他廢了不少功夫正面落地,他的膝蓋和手肘在緩衝中感到十足的疼痛,手中匕首直接切進地毯,整個沒入。
有什麽東西從背後悄無聲息地靠近了他,在他的感官中構成一個類似於凶惡野獸的殘忍形象,它的威脅性令薩哈爾的大腦立即陷入一片本能般的空白,完全是出自他多年訓練所得的戰鬥意識,他將左手的提燈向後猛烈地砸去,動作幅度之大,衝擊性之強,險些撕裂了他的一部分肌肉。
接著,一隻蒼白的手隨意地一攔,兩根手指便掐住了他的手腕,迫使他拋下提燈,張開手掌。燈在厚實的地毯上滾了幾圈,悄無聲息,明滅輪轉。
“做得很好,索爾·薩哈爾,”一道沙啞而故作親昵的低語貼著薩哈爾的後腦響起,仿佛能在他背後撕出永恆的冷酷爪痕,雖然倘若說話者真的這樣做了,索爾·薩哈爾絕不會拒絕。
“夜之主,”薩哈爾喘息著,長達八個泰拉時的精力高度集中,以及夜幕號中過量的信息量,讓他高速運轉的大腦中積累的疲倦,在一瞬間全部爆發。他強撐著平定心神,繼續敘述:“請問我通過了嗎?”
“通過?”康拉德·科茲驚詫地笑起來,“你在想什麽呢,連長,去,繼續在夜幕深處前進。你還有另外五個小時,用來尋找真正的終點。”
“大人,那你在這裡——”大起大落之下,縱然是薩哈爾也難免心生一絲希望破滅的絕望感。
“誰沒有攻擊我,誰就將遭到淘汰。”科茲愉快地說,手臂越過薩哈爾的肩膀,指了指那扇鑲嵌綠松石的華麗門扉,“那邊,敗者的休憩處。”
薩哈爾順從地問:“那我該去哪兒,大人?”
科茲的手臂轉動,指向滲血的鐵門。“去吧,我的連長,帶上你的燈。你現在還剩……”
他稍稍計算了一下時間,舔舔布滿傷疤的嘴唇,低笑道:“四小時五十五分鍾。或者你還想再聊一會兒?”
索爾·薩哈爾迅速站起,將疲倦強行壓下。“遵命,父親。”
在薩哈爾離開後,科茲揮了一下手,昏暗的圓廳內,牆壁的全部空隙霎時間被從各個攝像設備中傳回的影像覆蓋,視角搖晃而低矮,表明這些設備正是今日進行迷宮試煉的夜鬼們手中的提燈。
基因原體從陰影中拖出一把簡單的椅子,舒適地坐下,繼續監視所有尚存於迷宮中的夜鬼如今的動向。
裝飾靈骨門的一對白骨骷髏翅膀向兩側分開,莫爾斯從第三扇靈骨門裡走出後,骨翼再度閉合。
他手中抓著卷起的筆記冊,走到康拉德·科茲身旁:“對夜幕號的設計滿意嗎?”
“前半部分……設計圖給我,”科茲要來設計圖,從隨身攜帶的工具包中取出一支紅墨水筆。
莫爾斯將設計圖扔給康拉德,這是原版圖紙的複印件,真正的圖紙被康拉德·科茲自行收藏,不知埋在了哪個陰暗但乾燥的窟窿裡。
“前半部分,在設計上而言,已經不可挑剔,幾乎沒有缺漏……”科茲說,翻閱著一張張的複雜圖紙,在一些地方書寫標注,比如添加更多的陰謀團武士作為守衛,或者重新布置一些帷幔重疊的角度,配合前後設置的危險機關,來營造更大的心理恐怖陰影。
“而那尚未有人探索效用的後半部分,待薩哈爾前往一試。莫爾斯,你協助完成了後半段,是嗎?”
“你既然將需求描述得超脫了現實宇宙規則所能觸及的極限,當然只能由我協助造船廠,以超現實的方式完成。”莫爾斯說,從不知何處摸出一張新的羊皮紙,展開閱讀。“伱不會打算讓馬格努斯在夜幕號上修內部小型網道的,對吧?”
“不可能。”科茲冷聲說,甩了一甩筆尖,從工具包裡拿出一瓶鮮紅而黏稠的墨水,放在手邊,用以蘸取。
莫爾斯繼續翻動信紙,同時平靜地說:“莫塔裡安與死亡守衛即將前往他們將要首次作戰的戰場,地點在加拉斯帕。”
“聖吉列斯與聖血天使呢?”科茲偏了偏頭。
“跟著影月蒼狼,可能先觀摩兩場戰鬥,也可能直接在戰場中歷練。”
這些情報由宰相馬卡多直接送到莫爾斯手中,若通訊未被干擾,兩名永生者能夠達成實時的聯絡,有時後者的確會替忙碌的宰相處理一些公務。
馬卡多曾說過,在遙遠的未來,遠征即將結束的某個時間點,他會成立泰拉議會,用以從超人的征服者手中接管權力,將權力從戰爭議會的帝皇與其子嗣手中,讓渡至內政部的數千名財政官員、法官、稅務審計、外交大使、文化專員等等凡人手中,將帝國的未來盡可能地交還給凡人。
莫爾斯則勸他小心荷魯斯。
“加拉斯帕,”科茲重複一遍,“與馬格努斯的友情,不會改變死亡守衛毀滅性的做法。成千上萬,也許太多,也許不夠多,人會像麥子一樣倒下,屈從於死神的鐮刀……”
“而帝皇將注視,注視著死亡守衛遺留的焦土,再將他所信任的首歸之子派去,尋找廢墟中屹立的蒼白之王,去考校他的做法,詢問他打算怎麽給一座徹頭徹尾的廢墟,賦予他希望帶去的解放。”
科茲低聲地笑起來,“不過我只需要一丁點兒甘美的恐懼,就能讓星球屈服。”
“聽起來你十分驕傲,”莫爾斯說,“讓荷魯斯和他的兩個兄弟自行解決加拉斯帕的問題吧,這和我顯然沒有多少關系。你最近有仗要打嗎?”
“有,也沒有。”科茲警覺地坐起,“佩圖拉博怎麽了?”
“你可以先繼續完成馬卡多送給你的軍事目標,康拉德。”莫爾斯疊起信紙,“不然宰相就要念叨拖慢遠征進度乃大惡之事了。另外,薩特拉達那邊進展穩定,但我不認為那裡將毫無阻礙;如果我有一天需要第八軍團的幫助,我希望得到回應。”
“我會為他而來。”科茲短促地笑了一聲,僅僅一秒後,他的表情複位,顯露出刹那間的陰沉。
上方又響起一些打鬥與奔跑的響聲,血侯揮了一下手,圓廳再次陷入昏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