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師徒談心
鎮撫司衙門那場會議結束,佛道各流派的話事人卻並未離開洛陽。 會議是結束了,麻煩事情卻才剛剛開始。
這次朝廷明顯是動真格的了,佛道兩家不給出具體的方案,是過不了這一關的。
問題是,該怎麽配合朝廷做教化工作。
這不是派幾個人去傳教就可以的了。
一個不好,說不定會弄巧成拙壞了朝廷的大事。
而且佛道各有自己的小算盤,佛道內部各派系也都有自己的想法。
想要拿出一個統一的章程,是非常困難的。
兩家坐在一起開了一天會,什麽東西都沒商量出來。
第二天就很自覺的各開各的了,先把內部聲音統一了再說吧。
然而又過了兩天,還是沒有商量出哪怕一條有用的東西來。
看著一位位道貌岸然,卻一句人話都不說的諸位同道,張宇初心中異常憋悶。
於是找了個借口到院子裡透透氣。
以前他靠著龍虎山傳承,靠著個人的聲望,再加上朝廷的支持,當了一段時間的道教教主。
那時候他是何等意氣風發,以為自己可以開創一番不弱於前人的功業。
然而,朝廷的政策變了,一夕之間他威信掃地。
以前就算沒有朝廷支持,僅憑龍虎山的地位和他個人的聲望,說出來的話都很有分量。
誰都要給他幾分面子。
可現在……
以前有多風光,此時就多狼狽。
比起個人的榮辱,他更憂心道教的未來。
對朝廷政策的了解越深,他就越能感覺到,大明與之前的朝代不同。
關鍵是,當今朝廷真正掌握住了宗教的弱點。
宗教之所以能存在,是因為百姓需要,當權者再反對都沒用。
三武一宗滅佛也無法真正動搖佛道的地位,最多就是退縮隱忍幾十年而已。
佛道兩家怕的是被別的宗教取代。
而當今朝廷顯然是明白這一點的。
並以此為鞭,驅使佛道兩家為朝廷效力。
以後再想如之前那般輕松,是不可能了。
這個道理,道教很多人到現在都看不明白,還在勾心鬥角……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歎道:“哎,難,難,難。”
這時,身後有人說道:“呵呵……子璿因何唉聲歎氣。”
張宇初轉過身來,說道:“老師,您怎麽出來了。”
“裡面悶得慌,出來透透氣。”來人正是劉淵然,他走到張宇初旁邊,說道:
“是不是很失望?”
老師面前,張宇初也沒有隱瞞,說道:
“形勢嚴峻,諸位同道卻還是如此,我實在擔憂啊。”
劉淵然卻笑道:“官場有很多規矩,其中一個叫做,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肥差你敢亂碰,即便是好心,也會被認為是爭權奪利。”
“髒活累活你乾的多了,別人就會習以為常,認為這是你應該做的。”
“不但不會感激你,哪天你不幹了他們還會詆毀你。”
張宇初自然知道他是什麽意思,現在自己已經失去統攝道教事務的權力,就別操那麽多心了。
多操心沒人會體諒,反而會認為他想爭奪話語權。
“我知道老師的意思,放在往日我也不想管,各派榮辱興衰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可現在情形不同啊,朝廷將道教視為一家,不會管哪個派系……”
劉淵然搖頭說道:“你很聰明,學識也很淵博,卻不懂官場。”
張宇初恭敬的道:“還請老師指點。”
劉淵然說道:“在朝廷眼裡,萬事都不如一個穩字重要。”
“即便是革新,也希望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成果。”
“佛道兩教傳承千年,已經深入人心,想要完全廢除無異於刮骨療毒。”
“他們只是希望佛道聽話,而不是真的要廢除兩教。”
“否則也不會有這一場會議了。”
張宇初眼睛一亮,說道:“老師的意思是,朝廷不會因為個別派系的不配合,就牽連整個道教是嗎?”
劉淵然露出孺子可教也的表情:“是的,但前提是朝廷對不聽話的教派動手的時候,其他教派不要插手。”
張宇初眼神裡閃過一絲掙扎,許久才說道:“謝老師指點。”
“不過都是我道教一脈,我還是希望各派都能平穩渡過這次風波。”
劉淵然欣慰的道:“子璿果然胸襟開闊,足以擔當我道教在宗教司的代表。”
張宇初愣了一下,說道:“老師您……”
劉淵然笑道:“你之前就受命掌管道教事務,現在去也算是熟門熟路。”
張宇初苦笑道:“經歷過上次之事,我哪還有臉再去謀求這個職務。”
“況且,其他各派的態度您也看到了,他們不會服我的。”
劉淵然嗤笑道:“這種事情,什麽時候輪到他們發表意見了?”
“真正決定人選的,是那位太孫伴讀。”
張宇初點點頭。
陳景恪的事情已經漸漸傳開。
消息靈通點的,基本都知道他才是大明政策的制定者。
打壓佛道,必然也是出自他的手筆。
誰能進入宗教司,他的話語權才是最大的。
不過這和我有什麽關系?張宇初疑惑的道:
“莫非老師和那陳伴讀相識?”
劉淵然搖頭道:“我哪會認識他,但我知道他認識伱,且應該對你很有好感。”
張宇初疑惑的道:“老師是否弄錯了,我與他從未打過交道,他怎會對我有好感?”
劉淵然說道:“你又糊塗了,如果他對你沒好感,為何要下那張請帖?”
張宇初這才想起那張讓他丟盡顏面的請帖。
當時為了逃避見面,他假裝生病,到現在都還被人拿來嘲笑。
如果是別人提這件事情,他肯定會認為是嘲諷。
可對面是他很尊敬的老師,自然不會如此。
莫非那陳伴讀真如老師所言,是對自己有好感,才下的貼?
“他不是為了分化我們嗎?”
劉淵然反問道:“有必要嗎?”
張宇初沉默了,雙方實力相差太大,確實沒必要搞那麽多小動作。
況且,真要分化拉攏,一個假裝生病是糊弄不過去的。
對方完全可以用探望為借口前來拜訪。
就算不屑於親自出馬,派人送點藥過來也能起到效果。
可是對方聽說自己生病,就再沒有下一步動作了。
想通了這一切,他不禁有些尷尬:
“是我誤會他了,改天當親自登門道歉。”
“順便向他解釋一下道教的情況,取得他的諒解。”
劉淵然不禁搖頭,這個弟子太沉迷學術研究,總是忽略一些人情世故方面的忌諱。
不過當年的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自認為才華橫溢,又得皇帝器重,真的是意氣飛揚。
然後就被殘酷的現實給打醒了。
這些東西,也是被發配雲南之後才領悟到的。
“你現在去拜訪,在外人看來就是阿諛奉承,是攀附富貴。”
“在道教各派眼裡,你定然是準備出賣大家……”
“所以,你現在什麽都不要做,看著就行了。”
張宇初卻態度堅決的道:“為了道教,即便被人誤會也顧不得了。”
劉淵然心神震動,他在這個弟子身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為了心中的理想,為了大義而不顧一切。
然而光有熱血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必須要掌握正確的方法才行。
顯然,這個弟子現在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那只能自己這個當老師的來指點了。
“你真以為屋內那些人就那麽愚蠢?”
張宇初疑惑的道:“老師何意?”
劉淵然說道:“他們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當前形勢,之所以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不過是在發泄心中的不滿罷了。”
被朝廷打壓,被無視,現在又被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騎在頭上。
他們心中自然積累了很多的不滿。
“他們又不敢衝著朝廷發泄,就只能消極對待此事。”
張宇初恍然大悟,我就說能成為各派話事人的,應該不會這麽蠢,原來如此。
但隨即又有一個疑惑生出:“可一直拿不出章程,他們就不怕朝廷生氣嗎?”
劉淵然說道:“朝廷需要佛道的力量,自然不會一棍子打死,最多就是降下一些懲罰。”
“他們就是憑借著這一點僥幸心理,才敢於如此行事。”
張宇初皺眉道:“朝廷不會滅道,可滅掉一兩家教派還是可以的吧?他們就不怕刀落在自己身上?”
劉淵然說道:“僥幸心理而已,要麽就是認為法不責眾,朝廷不會下狠手。”
“要麽是認為,這麽多派系一起消極,刀不會落在自己頭上。”
張宇初依然有些不敢相信,這太愚蠢了吧?
“這……”
劉淵然嚴肅的道:“不要把人想的太聰明,更不要將別人想的很理智。”
“很多你認為很愚蠢的行為,在別人看來卻是理所應當。”
“很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在別人看來就是愚蠢。”
“如果人人都能保持理智和情緒,天下早就太平了,哪還有如此多紛爭。”
張宇初受教的道:“謝老師教誨,我知道了。”
劉淵然繼續說道:“而且朝廷就算心有不滿,也不會直接下狠手,大概率是先從旁敲打一下。”
“如果敲打之後還是拿不出章程,才會出手懲戒。”
“各家都在等朝廷的動作,來調整自己的態度。”
張宇初這才想明白一切,不禁苦笑道:“人心真是複雜啊。”
劉淵然說道:“人心本……”
話才出口,就見一名年輕道士急匆匆的跑進來: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兩人心中一驚,連忙攔住那名道士,詢問發生了什麽事情。
那道士也顧不上行禮,喘著氣說道:
“外面傳出一個謠言,說佛道兩教竊取國朝氣運,導致各朝國祚很難超過三百年。”
說完,那名道士見兩人不再說話,就拔腿往大堂跑去。
隻留下師生兩個面面相覷。
劉淵然歎道:“敲打來了,沒想到一出手就如此的猛烈。”
張宇初點點頭,然後敬佩的道:“都被老師您猜中了。”
劉淵然搖搖頭,說道:“不過是多走了幾年路而已。”
“如果你真有機會進入宗教司,磨煉兩年會遠遠超過我的。”
張宇初認真的道:“我覺得老師比我更適合這個位置,以您的智慧,定能護佑我道教平安。”
劉淵然苦笑道:“你以為陛下為何要敕封我為大真人?除了雲南我哪都去不了。”
他就是朝廷推舉出來的教化百姓的表率,怎麽可能會將他留在洛陽。
肯定是回雲南,繼續搞教化工作。
“而且人都有私心,我也有。”
“比起在宗教司為道教出力,我更想回雲南傳道。”
“正如陳伴讀那天所言,我若想將自己的道傳下去,就必須獲得一塊屬於我的道場。”
“我在雲南已經有了很深的根基,又獲得了朝廷的認可,如此大好時機豈能放棄。”
聞言,張宇初也只能放棄了這個念頭,說道:
“那我就恭祝老師大道長存。”
劉淵然點點頭,說道:“對了,等會兒進去,你就對大家說準備去求見陳伴讀,解釋此事。”
這次不用解釋,張宇初也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在板子沒有落下來之前,去拜訪陳景恪會被同道誤會。
現在板子下來了,打的很疼很致命,就需要有一個人去表示服軟。
這是個丟人的活兒,自然沒人願意去。
張宇初將這個活兒攬下來,大家必須承這個情。
而且他還能借助這個機會,試探一下陳景恪對自己的態度。
如果真如劉淵然所說,對方對自己比較欣賞,那事情就好辦了。
就算猜測是錯的,問題也不大。
正好可以借著這個機會和對方交好。
為後續爭取進入宗教司,創造有利條件。
果不其然,在他當眾表示要去求見陳伴讀,打探情報的時候。
正因為謠言急的團團轉的各派系話事人,對他的態度都改善了許多。
——
著急的又何止是道教一家,佛教也是急的抓耳撓腮。
而且他們還覺得很無辜。
相對來說,佛教對傳教的欲望,要比道教強的多。
畢竟佛教教義要求普度眾生,不傳教怎麽普度?
只是被馴化的太久,朝廷又限制傳教,他們才表現的有些躺。
現在朝廷放開了限制,甚至要求他們去傳教,各派系其實都挺支持的。
所以會議結束後,佛教各派就坐在一起商量了起來。
幾天下來,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方向。
他們自然也在關注道教那邊,對道教的進展很了解。
嘲笑之余,也在等著看笑話。
朝廷的態度如此強硬,你們還敢消極抵抗,等著被收拾吧。
然後朝廷的板子確實落下來了。
可為什麽兩家一起打?
明明我們佛教很積極配合的好吧?
然後……都怪道教,要不是你們,我們怎麽會受牽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