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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第77章 曈丫頭
  梁朝的秋闈才過了一日,貢院裡死人的這樁官司卻已傳遍了大街小巷。

  說是有個貧苦儒生,早年喪父,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在鮮魚行殺魚為生,供養兒子趕赴功名。這兒子過目不忘,落筆成文,原是個狀元苗子,卻赴考十多年仍不得中。直到母親故去,這兒子不知從哪得到消息,原來盛京多年的貢舉,都已被禮部考官和富貴人家勾串,將原本屬他的功名生生耽誤了!
  窮苦儒生心中悲憤,服毒自戕於號舍,臨死前鬧出動靜驚動上頭徹查,外人才得知這其中官司。

  而這儒生性命已了,偏死後還不得安生。審刑院的官差去儒生家中查抄,遇著來幫忙處理後事的街鄰親訪,兩方人一露面,打了起來。有考場上的同年看過這儒生最後一場詞賦的卷案,不知是誰將這卷案寫在紙上,在街路撒得到處都是——

  “悲哉為儒者,力學不知疲。讀書眼欲案,秉筆手生胝……十上方一第,成名常苦遲。縱有宦達者,兩鬢已成絲……”

  “可憐少壯日,適在窮賤時。丈夫老且病,焉用富貴為……沉沉朱門宅,中有乳臭兒。狀貌如婦人,光明高粱肌……”

  “手不把書卷,身不擐戎衣。二十襲封爵,門承勳戚資……春來日日出,服禦何輕肥,朝從博徒飲,暮有倡樓期……”

  “評封還酒債,堆金選蛾眉。聲色狗馬外,其餘一無知……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古來無奈何,非君獨傷悲……”

  山苗與澗松,地勢隨高卑!
  這詞賦一夜間上至翰林學士院,下至胭脂胡同都已傳遍,落月橋兩岸邊的花樓茶坊裡,將此事並詞賦做成戲折子到處傳唱。

  審刑院的官差們想要拿人,然而法不責眾,人人都在傳,人人都在說,總不能將盛京所有人都一並抓進去——刑獄司的牢房也不夠住呀。

  這詞賦也唱到了宮裡。

  讀書人的憤怒單瞧不起眼,匯在一起卻如熊熊烈火,難以斬滅。各書院的寒門讀書人聚在一起當街攔下禦史的府轎,禦史的折子雪花般飛向皇帝案頭。

  天子本就對科舉舞弊一事有所耳聞,如今貢舉出了這麽大醜事,顏面無光下頓感被臣子欺瞞戲弄,震怒非凡,下令上下一同徹查此事,禮部侍郎當即被革職收押,查著查著,就查到了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的頭上——

  范府裡,各處亂哄哄的,婢子小廝哭作一團,趙氏緊緊抓著范正廉的胳膊,惶然開口:“老爺,這是怎麽回事?”

  查抄的人已到府門口,寧王親自奉旨交辦,范正廉家中府中尚有客人宴飲,見此情景作鳥獸散。

  差役將前後門堵住把守,一日前,范正廉還令手下人去廟口吳秀才家中翻找作威,以圖將此事壓下,然而不過短短時間,位置就已調了個個兒。

  他心中發顫,挨到奉旨辦事的寧王身邊,低聲地求:“王爺,王爺,陛下這是.”

  眼下還不至抄家的地步,事情仍有轉機。寧王慣來是個老好人模樣,聞言只是溫聲勸慰:“范大人不必心急,陛下隻讓小王來查看大人府上家資。”他一面吩咐身邊人查抄登帳,一面對范正廉道:“只是大人也須得和小王走一遭刑獄司,大人放心,只是問問話,您一向清廉,待質審清楚,一定還您個清白。”

  “哦,對了,”寧王又想起了什麽,“禮部侍郎業已伏罪,正在獄中收監。您也是暫時拘質,倒不用擔憂。”

  他聲音溫和,語氣帶著笑意,卻似晴天一道霹靂,劈得范正廉半晌回不過神來。

  禮部侍郎竟已認罪了!
  怎會如此快?
  他與禮部侍郎這些年暗中勾串,禮部侍郎一旦進去,焉有他獨善其身的道理?還有,為何是刑獄司不是審刑院,寧王說著只是拘質,但這話裡話外的意思,分明就是他范正廉的好日子到頭了!
  他抬頭,隱隱瞧見那虛空之中一道金光閃閃的天梯漸漸碎為一片齏粉,如一方沉重棺蓋,重重朝他頭上砸了下來。

  “老爺,老爺——”

  身後傳來趙氏驚惶的哭喊。

  范正廉兩眼一白,暈倒過去。

  ……

  盛京自貢院考生服毒自戕後,新消息是一個接一個的來。

  先是查出禮部侍郎與秋闈考生家中暗中勾串,於貢院中公然替考舞弊,禮部侍郎被下獄。後來,連那位盛京赫赫有名的“范青天”也被連帶出來。

  說是審刑院的那位詳斷官“范青天”,就是與禮部侍郎勾串之人,借秋闈貢舉斂財中飽私囊。

  范正廉在盛京名聲頗好,這消息一出來,大多人都不肯信。

  醫館裡,杜長卿正將門外的木匾搬進來。天色陰沉沉的,快下雨了。

  他道:“那范青天一個管刑獄的,手都伸到貢院裡去了,本事不小啊。”又問陸瞳打聽,“你之前不是還上他家給他夫人送藥嗎?怎麽沒瞧出來他是這種畜生?”

  陸瞳道:“真廉無廉名,立名者為貪。”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聽不懂。”

  他把木匾放在櫃子上,看一眼裡鋪氈簾,湊近陸瞳:“話說,你和蓉蓉到底怎麽了?”

  陸瞳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氈簾垂在院子與裡鋪間紋絲不動。她抿了抿唇,沒說話。

  夏蓉蓉這些日子總躲著陸瞳。

  原先在醫館沒病人時,夏蓉蓉還會在鋪子裡做繡活,順便與陸瞳說說話。這些日子,陸瞳坐館時,夏蓉蓉主仆二人卻時常往外面跑,等回來的時候天都晚了,也不怎麽與陸瞳交談。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她是在避著陸瞳,連杜長卿都注意到了。

  “你倆吵架了?”杜長卿懷疑地看她一眼,“也不對呀,你這性子,不像和人能吵得起來的。”

  銀箏從他二人中間經過,將杜長卿撇到一邊,笑言:“女兒家的心思杜掌櫃就別打聽了吧,你又不懂。”

  杜長卿“呵”了一聲,“我才懶得打聽。”招呼阿城回去,臨走時,又囑咐陸瞳:“夜裡多半要下雨,門窗關好,小心藥材打濕了。”

  陸瞳應了,待杜長卿走後,將醫館大門關上,回到了院裡。

  已是掌燈時分,秋日裡天黑得早,夏蓉蓉主仆屋裡亮著燈,一點暈黃透過窗隙落在院裡的石板地上。

  陸瞳回到自己的屋。

  銀箏正在箱子裡翻找陸瞳今夜出門要穿的衣裳,盛京的秋來得太早,一夜間好似就涼了。秋裳還未來得及做,總覺箱籠裡的舊衣都太單薄。

  陸瞳站在小佛櫥前,對著那尊白瓷觀音像,尋出香點上。

  昏暗中,燃著的香如墳間幽靈的眼,明明滅滅地閃爍著,她把香插進了龕籠裡。

  銀箏總算是找著了件縞色的鬥篷,對著燈展開了抖了幾下,又望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歎聲長氣:“又快下雨了。”

  陸瞳盯著面前的觀音像,輕聲開口,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說:“下雨不好麽?梧桐葉上三更雨…….我最喜歡下雨天了。”

  銀箏一愣,陸瞳已回過身,拿起她手上那件鬥篷。

  “走吧。”

  ……
    夜裡秋雨淒涼。

  霏霏山雨在天地間自顧編成一張綿密的網,從上到下沉沉籠住整個山頭。

  望春山腳下,有人披著蓑衣,在泥濘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冷風刮在臉上,如刀子般刺人,劉鯤緊了緊身上蓑衣,嘴唇因山間冷氣凍得發白。

  他也不知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

  全家人尚還做著“一門兩舉子”的美夢,不過一夜間,日子便地覆天翻。

  秋闈最後一場,貢院中有學生服毒自戕,鬧得太大引得朝中側目,而後竟牽扯出禮部和考生勾串替考的醜聞。所有相乾人士全被抓捕問審,連那些高位上的老爺們也不例外。

  劉鯤怎麽也想不明白,不過是死了個寒門讀書人,怎麽能弄出這麽大陣仗,怎麽就能同時拉這麽多人下馬?
  那全家節衣縮食的所有家當——一千六百兩銀子已打了水漂,更可怕的是,劉子賢和劉子德也被差役帶走了。

  案子牽出蘿卜帶出泥,在貢院中因替考抓了劉子德還不算,連早年劉子賢的秋闈成績也被翻了出來,聽說禮部侍郎府中帳冊被翻了出來,不知有多少人戶倒霉。

  別家倒霉劉鯤不管,他隻想救出自己的兒子們。

  劉鯤本想求審刑院的范正廉幫忙,畢竟替考這回事,本就是范正廉在其中打點牽線,誰知今天下午傳來消息,范正廉也被帶走了。

  妻子王春枝見狀不妙,心裡發急,擔心兩個兒子,衝到府衙去求情,反被以鬧事之名暫且拘住了。

  往日恭維他們的那些人見此情景,立馬換了一副嘴臉,恨不得立刻與他們劃清乾系。劉鯤竟一個幫忙的也尋不到,就在這走投無路中,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不知是誰塞進他們家大門的,卡在院子裡,他打開來看,上面寫得簡單,說有辦法救出他兩個兒子,但要在今夜子時來望春山腳,對方有東西要交給他。

  劉鯤也不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如今所有人避著他家還來不及,他家在盛京也沒別的親戚。劉鯤倒是沒懷疑這信上人心懷不軌,他如今一家子都被關著,潦倒窮困,也沒什麽可圖的。

  他隻猜測這信或許是范正廉留下來的後手,范正廉那麽大個官兒,怎麽會束手就擒,一定早早令人準備了其他退路。要知道,他們二人間,還有一個隱晦的、不曾真正露面的靠山——太師府。

  想到這裡,劉鯤面上稍稍有了些血色。

  一定是這樣的,他在心頭默念幾遍,不知道是要說服別人,還是要說服自己。

  這般胡思亂想著,腳下山路越發泥濘,他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一大片灌木荊棘叢中的空地裡了。

  不對,說是空地也不對。這亂草中密密麻麻鼓著無數個土包,在黑暗中猶如無數個沉默的人影,陰冷又詭異地盯著他。

  雨絲打在他臉上,劉鯤驀地打了個激靈,一下子回過神。

  這是一片亂墳崗。

  宛若當頭一棒,劉鯤徹底清醒了過來。

  他怎麽走到亂墳崗來了?
  瞧著四處陰冷的墳包,他兀地生出幾分懼意,正想離開,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

  劉鯤嚇了一跳,猛地回身,就見不遠處一個凸起的墳包後,漸漸走來一抹雪白的影子。

  這影子看起來單薄而輕盈,在夜雨中模模糊糊,像飄來的一張不真實的畫兒。劉鯤感到自己的兩腿都在打飄,整個頭皮都開始發麻。

  白影在他身前停了下來。

  山雨瀝瀝,陰冷的風從亂草中刮來,遠處間或夾雜著不知名野獸的低鳴,墳崗中傳來的泥土並著屍骨腥氣,格外令人作嘔。

  他沒有勇氣抬頭去看對面的怪物或是鬼魂,隻低頭看著自己腳尖,看著看著,漸漸覺出不對。

  火折子微弱亮光下,顯出一道拉長的吊詭暗影。

  影子?

  鬼魂有影子麽?

  他心中這般想著,聽見面前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於是壯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

  離得近了,看清楚了,白影並不是什麽發飄的畫兒,原是個穿著縞色鬥篷的人。此刻這人掀開兜帽,露出一張秀美的臉。

  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鬢邊一朵霜白絹花為她更添幾分淒婉,那淒婉也帶著幾分楚楚可憐。

  是個年輕女子。

  劉鯤一愣,還未說話,對方已經開口:“你來了。”

  他一怔,驀地明白過來,隨即一抹喜色浮上眉梢:“您就是給我寫信的人?”

  他就說這荒山野嶺的,怎麽會突然有人來,原是范正廉安排的人。也是,眼下官差在城裡四處拿人,在山上商量行事反倒安全點。

  女子點了點頭,又看著他,喚了一聲:“表叔。”

  表叔?

  劉鯤心下茫然,這又是何意?

  望春山峰巒淋著秋雨,把亂墳崗也淋出一層濕冷的沉寂。

  女子微微一歎:“看來表叔不記得了。”

  “當年您離開常武縣時,借家父的五十兩銀子,還是我親自送來的呢。”

  猶如一道驚雷,刹那間照亮劉鯤腦中翻扯的迷霧。

  他猛地看向面前人,目中驚駭莫名。

  “你是瞳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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