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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第185章 白荷花露
   第185章 白荷花露
  醫官院夜裡亮起火光。

  外頭嘈雜聲漸起,屋中睡著的兩人都被吵醒了。

  林丹青迷迷瞪瞪地從榻上爬起,點了燈,外頭人影攢動,有人竊竊說話。

  “怎麽了?”陸曈跟著披上衣裳。

  “不知道。”林丹青揉著眼睛下床,推門出去,“我去瞧瞧。”

  院裡燈火漸亮,越來越多的醫官從宿院中跑出來,擒著蠟燭低聲議論。年長的老醫官們則穿好衣裳背著醫箱匆匆出門,不知去往何處。

  林丹青與樹下的幾個醫官說了一陣話,秉燭回到門口,對陸曈道:“胭脂胡同走水了。”

  陸曈一頓:“走水?”

  “是啊。還是從豐樂樓起的頭,豐樂樓我聽人說過,一整座木製酒樓,燒起來可不得了。”

  “他們都是去查看傷者的,不過沒讓咱們這些新進醫官一起,應當傷者不多。我記得從前景德門燈節起火,整個醫官院都出動了。”

  “說起來今年入夏都起了好幾次火事了,咱們平日用火的時候也多注意,免得燒起來……”

  她兀自說了一串,見陸曈隻望著遠處久久不語,不由道:“怎麽傻了?”

  陸曈回神:“沒什麽。”

  她接過燭盞,淡淡一笑:“水火無情,的確應當早做準備。”

  ……

  胭脂胡同這個夜裡燃起的這把大火,展眼就被撲滅。

  從大火中生出的流言蜚語,卻迅速蔓延至了整個盛京城。

  火是從胭脂胡同的豐樂樓上起來的,好在望火樓離得近,旁邊又恰好有兩個潛火鋪,火勢發現得早,滅火也算及時。除了最上頭一層樓閣幾乎被燒為灰燼,其他還好,不幸中的萬幸是沒人丟了性命,只有幾個醉酒的酒客被煙熏昏,受了點輕傷。

  說是輕傷也不對,豐樂樓中,還有一位特別的傷者。

  這位傷者被救出時神智已然不清,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太師府上公子,形容癲狂癡傻,舉止無狀,抓住旁邊的人號哭說畫眉殺人,怎麽看也不像個正常人。

  胡同裡都是些閑樂恩客,見了樁樂子豈有不感興趣之理?豐樂樓的大火還沒被撲滅,太師府上戚公子被嚇瘋了這件事就已先傳遍了盛京城。

  太師府中。

  晨光熹微,紗簾掩住榻上人影,屋中人來來去去,有濃重藥香從屋中傳來,間歇夾雜喝罵嚎呼。

  “砰——”的一聲。

  緊接著,又是淒厲哭喊:“父親救我——畫眉殺人了——”

  戚華楹站在門口聽著屋裡的動靜,臉色蒼白如紙。

  昨日深夜,戚玉台被人送回府邸。

  他歸家時神志不清,鼻涕眼淚糊作一團,滿臉心悸惶怖,臉被煙火熏得發灰。

  戚玉台是在豐樂樓出事的。

  他出門時未帶護衛,除了小廝,無人知道他是誰,後來豐樂樓走水,癲狂之下當著眾人面坦明身份。

  可那時瘋瘋癲癲,一時竟無人相信,直到後來眾人看見門前拴著的華麗馬車,派了個人去太師府通信,太師府才得知這樁禍事。

  戚玉台像是瘋了。

  戚華楹眼眶通紅。

  戚玉台是去豐樂樓服“寒食散”的。

  她兄妹二人感情一向極好,她也早知兄長有這個毛病,過去明裡暗裡曾勸過他許多次,但最後總架不住戚玉台央告,給了他買散的銀錢。

  如果前些日子她不給戚玉台銀票,戚玉台就不會去豐樂樓,也就不會遇到這場大火,撞上這場無妄之災。

  戚華楹攥緊裙角,眼淚掉了下來。

  屋中,戚清坐在榻前。

  戚玉台掙扎得太過厲害,難以喂進湯藥,不得已,只能令仆從將他手腳暫時捆起來。

  四肢都被綁著,戚玉台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努力掙扎,嘶叫聲刺耳尖銳。

  一邊老管家低頭站著,忍不住暗暗心驚。

  約莫五年前,戚玉台也曾犯過一回病,但那時候也沒眼下這般嚴重,只是言語有些混亂,尚能冷靜,不似此刻恍惚如狂。

  這次比上次無常,夫人當年也是如此情狀……

  老管家打了個寒戰,聽見戚清開口:“豐樂樓處可打點完備?”

  “都已說過,只是當時事發突然,在場人太多……”

  戚玉台發瘋一事已傳了出去,胭脂胡同裡到處酒客混人,許多人走了,去向別地,如魚流入更廣闊溪流,在海裡無法分辨,卻把這消息散布得到處都是。

  戚家能堵得住一個人的嘴,十個人的嘴,但堵不住一百張嘴,何況這一百張嘴很快會變成一千張,一萬張,源源不斷。

  此事麻煩。

  戚清閉了閉眼。

  武人之刀,文士之筆,皆殺人之具也。且筆之殺人較刀之殺人,其快其凶更加百倍。

  耳邊戚玉台的嘶叫漸漸平息下去,到底掙扎累了,令人重新熬製的湯藥還未端來,戚清靜靜坐著,一雙眼裡盛滿疲憊,宛如一位垂垂蒼老的父親。

  戚玉台扭過頭,腦袋正對著戚清。

  他神色迷茫,目光渙散似甫出生嬰童,蒙著一層薄薄的淚,臉上紅痕未乾,沒了平日的不耐與佯作恭敬,看起來如無害的、懵懂的孩子。

  “爹。”他突然叫了一聲。

  屋中二人一震。

  醒過來了?

  戚清探過身子,盯著他放柔聲音:“玉台,你認得我了?”

  “爹,救救我。”

  戚玉台怯怯望著他,一臉害怕地開口:“有人要殺我。”

  老管家驚訝地抬起頭。

  戚清握住戚玉台的手微微緊了緊,不動聲色開口:“誰要害你?”

  戚玉台咽了口唾沫。

  “一個男人。”

  他打了個哆嗦:“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

  ……

  戚家愁雲慘淡,朝中卻熱鬧得很。

  胭脂胡同的流言迅速散流出去,轉眼傳到皇城之中。

  太師大人位高權重,門生遍布朝野,低一級的官員不好公開議論戚家之事,三皇子一派的人卻趁勢抓住機會落井下石。

  朝堂之上,太子淡道:“流言四起,真相尚未可知,太師高風承世、舉賢為國,諸位為官長當清、當慎,何如學婦人長舌,不辨黑白。”

  三皇子元堯笑著開口:“太子說的極是,此事也簡單,只要讓戚家那位公子出來,證明自己神智清醒,舉止無異,謠言自然不攻自破。”說完,目光在朝堂眾官之上逡巡一圈,露出一個恍然神情:“啊,差點忘了,太師今日告假了。”

  戚太師今日稱病,不曾上朝。

  太子臉色陰沉。

  元堯幸災樂禍。

  站在旁側的寧王眨了眨眼,慢吞吞打了個呵欠。

  梁明帝還未開口,這時又有禦史上前,稱今日一早上朝途中被人攔了轎門,昨日豐樂樓大火,有人舉告太師公子戚玉台在豐樂樓中偷偷服食寒食散。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

  先皇在世時,早已嚴令舉國上下禁服此物,一旦發現有人服食,即刻獲罪。

  偏偏這位說話的禦史是朝中出了名的剛直。

  龍椅之上,梁明帝平靜聽著,神色辨不出喜怒。

  “高風承世、舉國為賢?”

  元堯將太子難堪神色盡收眼底,嘲諷一笑。

  “太師的確保國安民,清靜為政,不過……莫非朝中政事過於冗雜,連教兒子的時日都沒有?”

  “治家如此,何言治國。又或者,太師如今也年過花甲,是力不從心了吧!”

  他上前一步,看向高座上的帝王。

  “《慎子》有雲:君舍法,而以心裁輕重,則同功殊賞,同罪殊罰也。怨之所由生也。”元堯俯身:“還請父皇,官不私親,法不遺愛。”

  “……徹查此事。”

  ……

  一場朝事,各懷鬼胎。

  爭辯的爭辯,讒言的讒言,看好戲的一言不發,呵欠倒是打了幾十個。

  關於戚玉台究竟有沒有服食寒食散,梁明帝已派人前去速查,但寒食散此事先不提,戚家公子在豐樂樓下發瘋,卻已是眾人皆知的事實。

  暗室裡,銅鷹架上火光搖曳。

  蕭逐風緊跟裴雲暎身後,走下長長石階,一直走到角落的矮桌前。

  矮桌前坐著個人,蕭逐風上前,道了一聲“老師”。

  嚴胥抬起眼眸。
    朝會已結束,各司回歸各司位置,不過豐樂樓這把大火,燒掉的不止戚家一向漂亮的名聲,還有朝中穩固多年的局面。

  一場火事流言,若換在從前,絕無可能掀起這樣大風浪。或許並不是太師府威勢不如從前,而是三皇子一脈後來居上。

  還有梁明帝……

  屋內火光寂靜,嚴胥眯了眯眼,一雙鷹隼般的眼眸緊緊盯著裴雲暎。

  “豐樂樓的火,是你動的手腳?”

  “怎麽可能?”

  裴雲暎正色開口:“前幾日我忙著整理新軍編修,門都未出,少來汙蔑。”言罷,捅了捅身側人:“是不是,蕭二?”

  蕭逐風輕咳一聲:“不錯,我作證。此事確與他無關。”

  嚴胥沉著臉打量眼前人。

  青年人眉眼坦蕩地任他打量,神色很有幾分無辜,正直無私模樣倒讓人生出一種羞慚,仿佛懷疑他也成了一種罪過。

  讓人想起他的母親。

  嚴胥驀地收回目光。

  裴雲暎眨了眨眼。

  男人移開視線,冷冷開口:“元堯不會放過對付太師府的機會,這幾日不可輕舉妄動,靜觀其變。”

  “不要。”

  嚴胥和蕭逐風同時朝他看來。

  裴雲暎慢條斯理開口:“如今元堯正在盡力‘拉攏’我,我又和太師府剛‘結仇’,為表忠心,當然要不遺余力、趁此時機落井下石,才能讓陛下、讓百官、讓三皇子看見我的誠意啊。”

  燈火搖曳,室內一片寂靜。

  嚴胥高深莫測地盯著裴雲暎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聲:“裴雲暎,你如此迂回,不會是為了那個姓陸的醫女吧。”

  他恍然:“好主意,正好一箭雙雕。”

  嚴胥氣笑了,語氣帶了陰沉:“不知死活。”

  裴雲暎卻氣定神閑。

  “這不是當年老師教我的:恩欲報,怨欲忘。報怨短,報恩長。”

  他說得誠懇:“恩師教誨,我可一刻不敢忘。”

  吊兒郎當的模樣一看就讓人來氣,嚴胥大怒,抓起桌上鎮紙往他身上一砸,被他側身避過。

  嚴胥道:“出去!”

  “噢。”他悠悠應了一聲,走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什麽,回頭道。

  “老師這幾日要為太子說話,又要和我針鋒,不如現在再給我一拳,顯得你我各為其主更努力些?”

  蕭逐風低頭不語。

  嚴胥切齒:“滾。”

  他揚了揚眉,遺憾應了:“好吧。”

  ……

  朝中瑣事傳到醫官院後,忙碌白日也添了幾分趣味。

  夏至到了傍晚,大雨前突然刮起狂風。

  宿院一片綠油油在窗前晃來晃去,沙沙作響,大風吹得人心頭涼爽。

  醫官們收著院中晾曬衣物,一邊小聲談論若是這場雨下在幾日前的豐樂樓子夜,或許近來朝中大概會是另一種格局。

  陸曈關上木窗。

  常進家裡的小女兒生了痘瘡,同醫官院告了假,醫案閣無人打理,新醫正就讓陸曈暫接常進的差事。

  新收醫案按類別分到歸好的位置,官員醫案則按各司各部品級,皇室醫案上了鎖尋常人打不開……醫案又要時常拿出來清潔晾曬,脫落不全的則需修補,一卷卷檢查核對過後,天色已經很晚。

  外面醫官們嘈雜說笑的聲音不知何時已消失,陸曈看了眼漏刻,快近子時。

  她吹熄燈籠,隻留下一盞油燈,正準備關門回宿院歇息,冷不防,耳邊忽然響起一陣輕叩聲。

  “咚咚——”

  聲音很輕,從窗戶傳來。

  陸曈定定神,擒燈走到窗戶門口,猶豫一下,伸手推開窗門。

  甫一推窗,一隻竹筒輕輕貼上她的面頰,冰冰涼涼,帶著點未消寒氣。

  裴雲暎的臉從竹筒後露出來。

  夏日雨前大風把外頭樹枝吹得東倒西歪,眼看就要落雨,偏他神情自若,手裡拿著一隻竹筒,神容清爽。

  隔著窗,裴雲暎把竹筒往陸曈手中一塞。

  “這是什麽?”

  “白荷花露。”

  青年靠在窗外,笑吟吟道:“胭脂胡同起火,城裡賣甜漿的攤車一夜都沒了,路過巷口看見的,省著喝吧。”

  豐樂樓一把大火,望火樓人手加了一倍,巡鋪屋巡鋪們日夜不歇四處巡邏,不讓賣熱食飲子的攤車四處遊走。此種嚴令境況,估摸還要持續一段日子,說不定夏日都結束了。

  陸曈沒與他客氣,接過竹筒嘗一口,漿水冰涼微甜,帶著一股淡淡荷花清香,喝了一點,便覺唇齒都帶了花香。

  “如何?”

  “還不錯。”陸曈往他身後看了一眼。

  “青楓在外守著。”裴雲暎唇角一揚,“不用擔心。”

  醫官院的守衛簡直像個擺設,如果有一日殿前司的人想進來犯點什麽事,估計整個醫官院的人屍體都涼了也無人發現。

  心中這樣腹誹著,陸曈收回視線:“進來說吧。”

  他一怔。

  “怎麽?”

  裴雲暎道:“鎖著門,我怎麽進?”

  她進來整理醫案時,將門從裡面鎖上了。說起來,鎖門還是因為記得上次整理醫案庫時,夜裡被某個人從大門大搖大擺地闖進來。

  陸曈轉身,拿著手裡的白荷花露往裡走去,輕飄飄開口:“走窗吧。反正對殿帥來說也不難。”

  裴雲暎:“……”

  才往門方向走了兩步,身後傳來一聲輕響,裴雲暎跟了上來。

  陸曈一頓。

  沒想到他還真走了窗。

  見她看來,他便揚眉笑笑,挑釁般地道:“確實不難。”

  幼稚。

  這人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錯,陸曈把油燈放到桌上,問裴雲暎:“殿帥怎麽會來?”

  “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壞消息。”

  “戚家壓下戚玉台的事,別看現在流言紛擾,過不了多久就會平息。豐樂樓服食寒食散一事,最終會變成另有其人。”

  這並不令人意外,以戚家手段,絕不會就此坐以待斃。

  陸曈問:“那好消息是什麽?”

  他笑起來,唇邊梨渦清晰可見,“好消息就是,戚玉台現在還瘋得厲害,一時好不了。所以,暫時沒辦法出門‘證明’自己。”

  正如元堯在朝堂上所說,戚玉台想要證明自己如今神志清醒,豐樂樓下發失心瘋的不過他人冒名頂替,只要在眾人面前露一次面,所有事就可迎刃而解。

  可偏偏,這是眼下的戚玉台最難做到的。

  發了癲症之人,驚怒啼笑都無法自控,太師府藏都來不及,怎會主動暴露於人前。

  而越是藏掖,即便用再多借口,也成了另一種手段的默認。

  裴雲暎笑著開口:“繞了這麽大一圈,僅僅隻讓他發瘋。”

  他看著陸曈:“既然如此,為何不乾脆一把火燒了他?不怕他好了,放虎歸山?”

  陸曈默了默。

  荷花芬芳香氣縈繞鼻尖,夏日夜裡分外清爽,她垂下眼睛:“胭脂胡同附近就有望火樓,兩處潛火鋪相距也不過一裡。火勢一起,怎麽都會撲滅。”

  “但若用其他法子殺他,難免留下痕跡。太師府不會善罷甘休,只會牽扯更多麻煩。”

  “縱而非放,我有自己的法子。”

  裴雲暎看了她一會兒,懶洋洋點了點頭:“累其氣力,消其鬥志,散而後擒,兵不血刃……”

  他牽了牽唇:“原來不是放虎歸山,是欲擒故縱。我現在是越來越好奇了,陸大夫究竟打算如何對付太師府?”

  屋閣靜謐,火苗搖晃。青年抱胸靠在書架旁,彈花暗紋錦服上聯珠紋清晰整齊,歪頭含笑望著她時,那雙漆黑雙眸在火色下越發明亮,宛如真心疑惑。

  陸曈沒接他話頭,頓了頓,抬頭看向他:“這次多謝你了,裴大人。”

  “武人之刀,文士之筆……”——《閑情偶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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