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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花笑》第166章 紀珣的質問
  第166章 紀珣的質問

  翌日雨晴。

  常進清晨過來檢查宿院時,聞到陸曈屋裡濃重的酒氣,最後在林丹青床下發現兩個空酒壇,還有幾個油紙包好的雞骨頭。

  醫正大人勃然大怒,罰她們二人俸銀,還要包攬宿院門前院子掃地一月。

  林丹青常被罰罵,二話不說,立即坦坦蕩蕩地接受了。

  陸曈卻沒在屋裡,一大早不知去了何處。

  醫正罵歸罵,到底操著份老父親的心,罵畢自己叫廚房裡煮了蘿卜豆芽湯來醒酒。見林丹青烏黑著兩個眼圈,滿眼困乏地遞給他一個空碗,便接過碗,舀了滿滿大半碗湯水,又往裡按了一杓蘿卜菜,皺眉問:“陸醫官呢?”

  提起陸曈,就想到昨夜裡那些醉酒胡話,林丹青不由忸怩,隻閃躲著心底那點尷尬,尋了個矮桌坐下,捧著碗心不在焉道:“醫正又忘了,今日是該給金侍郎施診的日子嘛。”

  常進握杓的手一頓。

  戶部金顯榮的病拖拖纏纏,都多久了還沒徹底痊愈,也虧是陸曈性子好,要換了旁的醫官,早已私下抱怨聲起。

  平人醫官,還真是不容易。

  心中這樣唏噓著,常進把鍋蓋蓋上,又恨鐵不成鋼地瞪一眼身後人:“真是不知輕重,宿醉後還去給人施診,也不怕吃醉給人治出好歹,你要是再把酒買回醫官院喝,我就回頭告訴你爹!”

  林丹青一張臉幾乎要埋進蘿卜湯裡,聽得隻想發笑。

  宿醉?

  昨夜她又吐又哭,陸曈卻像沒事人一般,一大早背著醫箱出門,臨走時還幫林丹青把昨日買吃食的帳算了,帳本端端正正放在桌頭。

  簡直比現在的常進還要清醒。

  要不是她自己也喝了一壇,真以為跑腿的是給她買了假酒。

  陸醫官看著柔柔弱弱跟個紙糊美人一般,酒量卻頗有豪傑英雄之態,那麽大一壇子喝下去跟喝水似的,連臉都不紅一分的!

  林丹青惡狠狠地咬著筷子頭。

  春試就算了,連喝酒也輸了!

  ……

  林丹青為自己偶然展露的酒量震撼一事,陸曈並不知曉。

  那點酒對她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麽,或者說,世間大部分吞進腹中的東西,於她而言效用都十分有限。

  一大早,陸曈就去了司禮府。

  金顯榮正仰在躺椅上美滋滋地喝茶,見她來了,忙起身相迎,邊嘴上恭維道:“知道今日陸醫官要來施診,我早早就來司禮府候著,生怕晚了耽誤陸醫官差事……嘖嘖嘖,幾日不見,陸醫官又似美麗了幾分,翰林醫官院有您這樣的明珠,真是千年修來的福氣……”

  他病情一日好過一日,便對陸曈尊重一日賽過一日。於他而言,陸曈就是他的再生父母,菩薩娘娘,對待菩薩娘娘,總要顯出幾分虔誠。

  可得罪不得。

  陸曈對他點點頭,平淡地應付過了。

  行至金顯榮桌前時,見那桌上擺著的香爐正往外嫋嫋散發輕煙,整個屋子都漫著股幽馥甜香。陸曈停下步子,問:“金大人換了香後,近來身子可覺好處?”

  “好,好得很!”金顯榮一提此話登時來勁,得意一笑,竟有幾分意氣風發之意,“自打用了陸醫官這‘春草池塘夢’,我這身子是一日比一日有所起色,陸醫官之前與我說可偶爾行房,於是我試了一次,嘖嘖……”

  他沒說下去,但怎麽看,應當比先前“遇敵倒戈”的慘狀好上許多。

  “……這東西好,又不貴,不瞞陸醫官,那聞慣了好東西的戚大公子,前些日子還問我要了幾顆呢!”

  陸曈神色微動,往戚玉台的那間屋子看了一眼,見屋門大開,並無人在,邃問:“戚公子今日不在?”

  金顯榮擺手:“再過些不久是京郊圍獵的日子,戶部沒什麽事,我就讓他早些回去,準備下圍獵的騎服射具。”

  梁朝皇室素有秋獵習俗,後來先太子因秋洪故去,當今陛下繼位後,將圍獵改成夏日,稱之為“夏藐”。

  圍獵當日,皇子貴族們狩獵出行,十分壯觀。

  陸曈隻從別人嘴裡聽說過秋獵,就道:“圍場一定很熱鬧了。”

  金顯榮面上即刻顯出幾分得意來。

  “那是自然……能去圍場狩獵的都是盛京貴族裡年輕勇武男子,有些貴族子弟還會帶著獵鷹獵犬之類助獵。”

  金顯榮輕咳一聲,竭力作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然而許是因為容顏緣故,使得那雲淡風輕看起來也有些小人得志的虛榮,“只是狩獵雖盛大,騎服獵具卻很講究,我今年的騎服裁縫還沒做好,也不知合不合身……”

  他有心炫耀,隻盼著陸曈順著他的話頭繼續說下去,譬如“大人也要去圍獵場?”,他才好把這炫耀接得圓滿,然而陸曈聞言,只是隨意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沒再繼續問下去。

  金顯榮的男子自尊於是還是沒能在她面前重建起來。

  陸曈未察覺他眼中哀怨失落,隻轉過身,如平常般放下手中醫箱:“時候不早,下官還是先為大人施針吧。”

  這一日,待陸曈給金顯榮施完診,從司禮府回到禦藥院,又將先前手頭積攢的一乾整理方冊之類的事物做完,天色已然不早。

  醫官院門口的柳樹在傍晚的涼風下吹得東倒西歪,陸曈抱著醫箱從製藥房出來,打算去小廚房尋點剩飯菜,剛出堂廳,就見門口的柳樹下站著個人。

  紀珣站在樹下。

  他今日身邊沒跟著那個活潑的提燈小藥童,是以便沒有燈,遠處那一點日頭已經全部落下,月亮卻還沒有全然升起來,在淡藍的夜空中映出一個若隱若現的影,把樹下的人影襯得清冷寥落。

  聽見動靜,他便轉過身來。

  陸曈頓了頓,上前道:“紀醫官。”

  她入醫官院近半年,和紀珣加起來說過的話也不到十句,平日裡鮮少見到這人。紀珣不愛和醫官院中其他醫官集聚,習慣獨來獨往,大部分時候也不在醫官院——入內禦醫要常入宮的。

  他點頭,卻未如平日般尋常打過招呼就走,而是看著陸曈,開口道:“白日你去給金侍郎施診了?”

  “是。”

  “聽人說,金侍郎病情已有起色,不日將痊愈。”

  陸曈心中生疑。

  紀珣並不是一個喜歡打聽旁人事宜之人,今日這番模樣,竟是要與她閑談之意。

  她便謹慎地回:“病症每日都有變化,不敢說滿。”

  紀珣聞言看了她一眼。

  女子微微垂著頭,語氣恭敬,帶著兩分恰到好處的疏離。她很安靜,大部分時間都在施診或是製藥,因身邊有個明媚開朗的林丹青,有時甚至顯得有些木訥。

  只是所行之事卻不似外表規矩。

  紀珣話鋒一轉:“先前我見你在藥庫挑選藥材,問過你是否用過紅芳絮,你否認了。”

  陸曈心中一跳,聽見他平靜的聲音。

  “你為何否認?”

  月亮此刻又在雲裡亮了一點,只是那亮也透著幾分昏暗,樹下風燈被枝葉掩藏,把他的神情也映得不甚清楚。

  紀珣望著陸曈。

  “你很聰明,紅芳絮有毒,除了禦藥院醫工,尋常醫官無法隨意使用。所以你隻讓禦藥院的醫工何秀取來紅芳絮殘枝碎葉,這些碎葉不會記錄在冊,用了也無人發現。”

  “但你忘記,何秀出身貧苦,紅芳絮除去毒性後可入藥,即便碎枝殘葉,賣到禦藥院外亦能換做銀兩。”
    “你隻讓何秀提供少量碎葉,剩下的何秀舍不得丟,攢在屋中,趁旬休時托人倒賣於盛京醫行。”

  “陸醫官,”他聲音也藏著股剛正的冷意,“你還要否認麽?”

  陸曈心中一緊。

  她確實讓何秀幫她拿過紅芳絮碎枝,為了做出那一日在司禮府迷暈戚玉台的迷香。

  但她忽略了何秀家境窘迫,那些紅芳絮的殘枝碎葉雖只能換一點點銀錢,但對於平人來說,也沒有把錢活活往外丟的道理。

  何秀把那些剩下的碎枝攢在一起,反而成了證據。

  紀珣見她沉默不語,神色隱現怒意,“你身為醫官,明知紅芳絮有毒,卻為一己私欲無端用在人身上,貽誤性命,有損醫德。”

  抱著醫箱的手微微捏緊,陸曈面上卻仍一派平靜,抬眸看向他。

  “紀醫官,你有證據麽?”

  他在詐她。

  那顆香丸早已被戚玉台燃盡,香灰她都倒在司禮府的窗台下,連日雨水大風早已衝刷乾淨,隔了這麽久,紀珣不可能還有證據。雖然不知他是怎麽得知的,但僅憑何秀那一點紅芳絮,實在定不了她的罪。

  《梁朝律》中也沒有這一條。

  “我當然有。”

  陸曈瞳孔一縮。

  紀珣的聲音很冷。

  “雖然你給金侍郎的藥方裡沒有紅芳絮,但我讓人尋了他的藥渣。”

  “藥渣裡,仍有紅芳絮的殘絮。”

  陸曈一怔,短暫的迷惑過後,全身驟然放松下來。

  金顯榮的藥渣……

  紀珣說的並非戚玉台的香丸,而是給金顯榮的藥方!
  金顯榮的不舉之症並非全然危言聳聽,否則當初曹槐也不會難以下手。她用一點紅芳絮做了藥引,好幫金顯榮症疾有所起色。

  方才紀珣一番質問,她以為自己露了馬腳,或許真是做賊心虛,才會第一時間想到了戚玉台的香丸。

  冷汗過後,渾身驟然卸下重擔,陸曈心頭陡然輕松。

  這輕松被紀珣捕捉到了,目色越發冷然。

  他質問:“紅芳絮有毒,以金侍郎腎疾用紅芳絮,雖立竿見影,縮短病症耗時,然而長用下去必然留下遺症。醫官院出診排方,從來以病者安危為先,你卻只顧眼前,濫用毒草,就算你不曾在太醫局進學,帶你的師父難道從未教過你行醫醫德綱理嗎?”

  月色陰晦,遠處有鴉雀嘶鳴,鳥鳴在寂靜院中尖利得刺耳。

  陸曈靜了一瞬。

  眼前人站在樹下,雪白衣袍潔淨不惹塵埃,在這昏黃夜色中光亮得與周圍格格不入。

  她微微躬著腰,仍是一個謙恭的姿態,慢慢地開口。

  “紀醫官,”她說,“你是不是弄錯了?”

  紀珣蹙眉。

  “禦藥院規定醫官醫工不可隨意取用紅芳絮,但紅芳絮所遺留雜碎枝葉,不計入藥材,作為廢料由醫工自行處理。”

  “既是廢料,於禦藥院無用,是買賣還是自用當然由人自己。紀醫官出身高貴不知平人艱難,廢料換作幾錢銀兩足以供給平人小半月生活,人窮志短,換點銀錢也無可厚非。”

  她抬眸:“陸曈出身微賤,沒有太醫局諸位先生教導,但梁朝相關律令還是記得很清楚,就算紀醫官拿何秀發賣紅芳絮碎葉的事去禦藥院說,理應也不犯法。”

  “不是嗎?”

  她語調很平緩,聲音也很溫和,話中卻若有若無帶著股尖利的諷刺,分明是沉靜皮囊,那雙眸子似也藏幾分不馴。

  紀珣有些慍怒,似是第一次發現對方溫順外表下的刻薄。

  他忍怒道:“那金侍郎呢?”

  陸曈道:“行醫所用藥方本就不能一成不變……”

  “荒謬,”紀珣打斷她的話,“你明明有其他方式可慢慢溫養他體質,偏偏要用最傷人的一種。過於急功近利。”

  “你明明在太醫局春試紅榜高居第一,卻以我之名在醫官院中仗勢揚威。”

  “醫者德首重。凡為醫之道,必先正己。你既心術不正,何以為醫?不如早日歸去。”

  心術不正,何以為醫?
  幾個字如沉鼓重錘,在夜色下沉悶發出巨響。他眼底的失望和輕視毫無遮掩,隨著身後柳樹細枝一同砸落在塵埃,徐徐鋪蕩出一層難堪來。

  隔著枝葉掩映的風燈,陸曈注視著他。

  從少年長成青年,面容似乎並無太多變化,他仍是清雋孤高如鶴,然而那句“十七姑娘,日後受了傷要及時醫治,你是醫者,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遠得已像上輩子的事。

  陸曈的目光定在他腰間系著的玉玨之上。

  那塊玉通透溫潤,美玉無瑕。

  他已換了一塊新的玉玨。

  她恍惚一瞬。

  方才滿腹尖利的回敬,此刻全然啞在喉間,一句也說不出來。

  四面空蕩蕩的,四周一片死寂,漸漸有窸窣腳步和人影從院後藥庫的方向傳來,當是盤點藥材的醫官快回來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再走過長廊,他們就會發現僵持的這頭。

  就在這一片冷涔涔的暗夜裡,忽然間,斜刺裡穿出一道含笑的聲音。

  “傻站著做什麽?”

  隨著這聲音,腳下那塊昏暗被明亮陡然照亮。

  陸曈抬眼。

  裴雲暎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手裡提著盞梨花宮燈,燈火清晰,一瞬間驅走院子裡的冷津津的寒意,把四周都照出一層明朗暖色。

  青年瞥一眼站在樹下的紀珣,靜默一瞬,隨即淡笑一聲。

  “怎麽,來得不巧,在教訓人?”

  樹下二人沉默不語。

  他看向紀珣,漆黑的眸子裡仍盈著笑意,可陸曈卻像是從那笑意裡看出一點不耐煩。

  “要教訓不妨改日。”

  他彎唇,握住陸曈的手臂:“把她先借我片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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