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戚公子
時日過得很快,轉眼進了四月。
越近清明,盛京的雨水越多起來,夜裡常常下雨,白日裡卻開始有了熱意,早晚一涼,時人易感風寒。
醫官院中的醫官們也有不少受了涼告假,屋子裡,崔岷咳嗽了幾聲,端起桌上藥茶呷了兩口,方壓下喉間癢意。
春日百病易發,崔岷這個院使也比往日更忙碌,除了進宮奉值外,新方的研製也遇到難題。
想到新方,不免就想起那個新進女醫官來。
崔岷放下茶盅,問身側人:“陸曈眼下如何?”
當日他點陸曈去給金顯榮行診,卻被裴雲暎阻攔,本以為就此作罷,未料峰回路轉,陸曈竟會自請登門金府。
其實陸曈究竟能不能治好金顯榮,崔岷並不在意,他只需讓陸曈在醫官院中狠狠栽幾個跟頭,恃才傲物的人總是不好拿捏,更何況……紅芳絮一事,已讓人窺見這女子溫順的外表下更深的心思。
醫官院不需要心思,只需要做事的人。
身側人回道:“每日依舊如尋常一樣,金侍郎那邊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崔岷微微蹙眉:“沒鬧出什麽事?”
“不曾聽聞。”
崔岷沒說話,眸色沉了沉。
金顯榮好色之行向來難改,縱然如今腎囊有疾,未必會安分守己。然而陸曈已上門施診數次,竟沒鬧出什麽風月軼聞,已是匪夷所思。
沉吟片刻,他問:“陸曈現下何處?”
“今日是去給金侍郎行診的日子,陸醫官一大早就出門了。”
……
另一頭,陸曈正背著醫箱從馬車上下來,抬眸望向眼前府邸。
司禮府位於皇城東廊下,戶部官員們常在此奉值處理公文。此地幽靜,與京營殿帥府相隔不遠,不過佔地不如殿帥府寬廣,乍一眼看去,以為是哪戶富貴人家的宅子。
陸曈剛走到門口,金顯榮身邊那個駝背的小廝便迎了上來:“陸醫官來了,請進,大人已候著您多時了!”
陸曈點頭,隨著小廝一同進了司禮府的大門。
司禮府外表瞧著不大,然而裡頭卻修繕得幾近堂皇,門廊講究,器具繁麗,門前放置一座一整塊楠木雕刻的照壁,上頭雕刻一頭巨象,寓意“太平景象”。
裡頭更是豪奢,玉榻香幾,畫案金台,知道的明白這是處理公務奉值之所,不知道的,只怕懷疑自己誤入哪位王孫貴族的室廬。
金顯榮笑眯眯地站在陸曈身側,兩道耷拉下來的斷眉又飛揚起來,瞧著比之前精神好一些,面色紅潤不少。
他喜滋滋道:“陸醫官,自打用了你的藥,刺了幾回針,本官這些日子感覺陽氣具足,先前的痛處也不怎麽疼痛。清晨起來那處又有所覺,是不是好些了?”
“是。”
“果真?太好了!”金顯榮容色大悅,激動不已,“我就說天無絕人之路,本官運不該絕。”又誇讚陸曈,“還是陸醫官醫術超群,比先前醫官院那群廢物好多了,本官才用了幾副藥,竟有此神效,陸醫官如此醫術,做翰林醫官院一個小小醫官實屬可惜,我看那崔岷也不過如此……”
陸曈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吹捧,見這司禮府除了金顯榮主仆外並無他人,便問:“這裡平日只有金大人一人奉值麽?”
金顯榮一笑:“差不多吧,如今三司收權,戶部跟個擺設一般,除了本官,戶部其余人也都是掛個閑職。這裡平日根本就沒什麽公文可處理,也就是坐著發發呆,也就沒幾個人。今日陸醫官前來,我就讓其余人先別過來,省得打擾陸醫官行診。”
他倒是考慮周全,陸曈斂下眸中神色,又走了幾步,恰好走到最靠裡的一間屋子,一眼瞥過去,不由腳步一頓。
這屋很是精致。
與方才外面的堂皇富貴不同,此屋看起來更具文人清雅。
門口擺著張紫檀嵌寶石屏風,屏風打開一半,露出更深處的紫檀清榻,上頭堆著靠背和皮褥,又有紫竹香幾,上頭擺著文房諸器,一眼望去,格外講究。
陸曈停下腳步,問身側金顯榮:“這是大人屋子?”
“哪能呢?”金顯榮道:“那是戚公子的金屋。”
“戚公子?”
“當今太師戚大人府上公子啊。”金顯榮感歎,“瞧瞧那扇寶石屏風,足足要三千兩白銀,就是本官也用不起,人家偏偏就敢這麽放在司禮府,也不怕被人端走。”
陸曈點頭:“戚公子很講究。”
“可不講究麽?”金顯榮見陸曈似感興趣,帶著陸曈走進那間屋給她瞧:“喝茶要喝精品建州白茶,自打他到了司禮府,本官品茶也品了不少。”
又一指桌案上的鎏金雙蛾團花紋香爐:“點的香是靈犀香,聞聞,一爐可不便宜。”言罷,順手從旁的小盒子裡撿出個香丸遞給陸曈:“陸醫官帶一個回去試試,凝神靜氣,旁處可買不著。”
陸曈接過那顆香丸。
“還有吃的、穿的……說實話,戶部這點俸祿,還不夠他每月茶錢,論講究,戚公子的確是佼佼者。”
許是對戚玉台多少帶點妒忌,金顯榮嘴裡誇讚之語,聽起來也有些泛酸。
陸曈笑笑,左右看了看,好奇道:“戚公子今日沒來麽?”
“他今日有事,暫時不來,別的時候還是來的。”金顯榮道:“若他不來,豈不是白白浪費了名香和茶葉?”
陸曈點頭,沒再說什麽,這才收回視線看向金顯榮:“金大人,閑話少敘,下官還是先為您施針吧。”
金顯榮一愣,打了個哆嗦:“……哦,好、好的。”
……
這一日施針施得比平日要晚一些。
金顯榮病情既有好轉,藥方也換過,腎囊癰的表症是治好了,不過還是不能行房,得繼續治著。
待回到醫官院,天色已近傍晚。
下過幾場雨,醫官院門口的槐樹葉子掉了不少,新長出來些嫩綠枝芽,遠處長空晚霞慢慢越過來,把院落也照出一層柔柔橙紅色。
陸曈在醫官院廳堂門口遇到了紀珣。
青年一身素色滾銀邊白袍,發髻高束,院中霞色落出一隙在他身上,把他眉眼襯得格外清貴靜雅,宛如山中隱士。
醫官院中不是沒有年輕男子,然而剛從太醫局中學成的年輕人,終究是浮躁了一些。這人很年輕,卻沒有半絲佻達之氣,沉靜如一方寒色美玉,總讓人心中溫寧。
陸曈停下腳步,對他頷首行禮:“紀醫官。”
紀珣點頭。
他身後跟著那位小藥童,似乎要回家去了,方要走,忽而想起了什麽,看向陸曈問:“金侍郎可有好轉?”
如今陸曈給戶部侍郎金顯榮行診一事,不說醫官院,連禦藥院的人都無所不知。
“金侍郎沉屙難治,不過好在用藥多時,已慢慢有些起色,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恢復從前。”
紀珣點了點頭,沉吟了一下,突然叫她:“陸醫官。”
陸曈應了。
他道:“之前我遇到你的那日,你去藥庫揀選藥材,用過紅芳絮麽?”
陸曈一頓。
她抬眼,正對上紀珣探詢的眼神。
紀珣生得端正。
眉眼間總有種孤冷的清雋,如一方從林間掠過的青鶴,有種與塵世格格不入的清高。
他盯著陸曈,目光沉靜如水,和裴雲暎的犀利與鋒銳不同,紀珣的眸色更淺,認真盯著人時,並不會讓人有壓迫感,然而被那種澄澈目光凝視著,人心底的陰暗似乎變得難以啟齒。
讓人覺出自己的不堪。
陸曈頓了頓,微微地笑了,道:“紀醫官說笑,紅芳絮歸禦藥院獨有,藥材珍貴,醫官院取用皆有定量,尋常醫官是拿不到紅芳絮的。”
“我沒有用過紅芳絮。”
她說得很肯定,紀珣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如此。”
陸曈又站了片刻,見紀珣並無別的事要交代,便與他行過禮,背著醫箱進院子裡去了。
她走後,紀珣仍站在原地,垂眸沉思不語。
那日夜裡見過陸曈,當時他偶然瞥見陸曈的竹筐中,似有紅芳絮殘葉。
紅芳絮有毒,除了禦藥院醫工,醫官院的醫官們並不能隨意取用。
他知道陸曈如今是在給金顯榮行診,但以金顯榮之腎囊癰,並不用得上紅芳絮。此藥材特別,若非陸曈如今處理藥材的手法能除去枝葉毒性,醫官院的醫官們,其實是禁止使用此毒草的。
事關毒物,理應警醒一些。
但陸曈卻說自己沒有用過……
身側傳來藥童提醒的聲音:“公子,馬車已在門口候著了。”
紀珣回過神,道:“走吧。”
或許,是他看錯了。
……
傍晚時分在醫官院門口與紀珣的這場碰面,並未被陸曈放在心上。
用過晚飯後,她便去藥房裡做藥去了。
醫官院後廊有一排空屋子藥房,供這些醫官做藥研製新方。
不過,能做新藥和研製新方的醫官寥寥無幾,是以除了熬藥外,大部分時候藥房都是空著的。
自打陸曈來了後,這排空藥屋一到夜裡便亮起燈火,醫官院的醫官使們都說,新來的這位陸醫官給戶部侍郎金顯榮行診,接了個不好伺候的差事,不得不夜夜努力,實在可憐。
陸曈沒覺得自己可憐。
她喜歡呆在藥房,喜歡和那些清苦的藥香作伴,比起和醫官院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還是冷清的藥房更令人安心。
一點一點接近目的的時候,總讓人安心。
晴夜明亮,窗外重重樹梢裡新月掩映,一片清光皎皎。
皎皎月光癡纏著屋中人的裙裾,在地上搖曳出團團的影。地上的影子伸手,把一大束夾雜紅色的草藥放進罐中,有幽謐芬芳從罐中漸漸溢出來。
伴隨著層層粉色霞霧。
林丹青中途來過一回,從窗戶外遠遠瞧了一瞧,見煙霧繚繞就回去了。
陸曈靜靜坐在藥罐前,那隻銀色罐子裡充滿了各種褐色汁液,濃重芳香圍繞著她,襯得影子在煙霧中若隱若現,像張虛幻的畫。不知過了多久,煙霧漸漸散去,藥罐中那團泥濘汁液不知何時變成了黑色,凝固在罐子底部。
她抬手抹去額上汗珠,側首看向窗外。
月亮移到數尺之外,院裡一片清寂,只有幾聲低微蛙鳴順著風飄來。
已是三更天了。
陸曈回頭,腳下炭盆裡,藥材的殘渣已被焚燒得乾乾淨淨,銀罐旁邊,還散落著幾枝零散花枝,枝葉翠色嫣然,點綴著其中的紅花豔麗似血。
她俯身,撿起地上殘枝,一並扔進炭火的余燼中了。
……
屋中燈火搖曳。
陸曈回到宿院屋裡的時候,林丹青還在燈下看書。
見她回來,女孩子伸了個懶腰:“總算回來了。”又打趣道:“陸妹妹,你可真努力。難怪能在春試中拔得紅榜第一。”
陸曈隻笑笑。
林丹青話雖這麽說,其實自己也頗努力。她二人一間屋子,陸曈時常見林丹青看醫書看到深夜。
和陸曈不同,陸曈入醫官院是別有目的,林丹青家世不差,卻也並不懈怠。
陸曈在桌前坐下,拆下發帶梳頭,目光瞥過林丹青面前的醫書,是《明義醫經》中《諸毒》一節。
目光動了動,陸曈還未說話,就見林丹青托腮看著她:“陸妹妹,你說你的藥怎麽就做得那麽恰到好處呢?”
陸曈不解:“什麽?”
“‘春水生’和‘纖纖’啊!”
女孩子捧著臉望著她:“當初春試後,我對你心中好奇,想著是哪個天才竟能越過我考到紅榜第一,後來知道你在仁心醫館當坐館大夫,又打聽到你的事,就讓人買了這兩副藥。”
“這方子我是不能辨出全部,但光是能辨出的幾味,已是覺得搭配精妙絕倫。”
“說實話,在那之前我還很妒忌你來著。”林丹青說得大大方方,“後來看了那兩味藥,才知我確實差你一些,又聽說你是平人……咱們梁朝醫科,醫籍多歸由太醫局收管。平人於醫科想要出頭,要麽是行診多年廣有經驗,要麽,就是天才。”
陸曈默了默:“我不是。”
“你就是!”林丹青一拍桌子,“這樣我才輸得不冤。”
陸曈沒說話。
她又歎了口氣:“後來我漸漸也就想開了,我出身比你好,家人對我也還行,從小到大其實沒吃過什麽苦,我家老祖宗說過,世上的好事總不會叫一人佔盡了。”
“一次春試算不了什麽,說不定日後年終吏目考核,我又超過你了呢。”她話說得頗有鬥志,語氣卻有些低落,不知想到了什麽,神情有些悵惘。
世間人,大抵人人都有不如意。如林丹青這樣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姑娘,或許也有心事不能為外人道也。
林丹青打了個呵欠,回頭看了眼刻漏:“哎呀,都三更了。”
“時候不早,還是早些睡吧,明日還得早起。”她抱起醫書,往外屋榻上去了。
屋子裡只剩下陸曈一個人。
桌上銅燈裡,燈油只有淺淺一層,快要燃盡,跳動的火苗不夠明亮,把人的影子映得時斷時續。
陸曈從方才抱回來的銀罐裡,拿出一顆香丸。
是顆深褐色香丸,還未湊近,便能聞見一股淡淡幽香。
白日裡,金顯榮將這顆香丸遞到她手裡,對他說起戚玉台素日吃食穿用講究:“點的香是靈犀香,聞聞,一爐可不便宜。”
靈犀香凝神靜氣,常用可舒緩心境,調理情志,戚玉台沒有用別的香,獨愛靈犀香,也算與旁的富貴子弟不同。
不過……
陸曈撿起那顆香丸,燈色透過香丸,細細看去,能瞧見其中隱隱的紅色,並不真切,若非如此湊近,難以查出端倪。
情志一事,本就微妙,失之毫厘,差之千裡。
深夜的寢屋裡,女子對鏡坐著,不知想到什麽,唇角一彎,笑容有些譏誚。
良久,她拿過一邊的醫箱打開,把那顆香丸放了進去。
金顯榮:我和我那開保時捷卻掙兩千塊工資的富二代同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