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酒無好酒
宮裡的宴會, 做臣子的總要提前到。
中午的時候寒江雪就在準備東西,要出行了。
憐夫人在院子裡來來回回地走, 看什麽衣服都覺得不對。
“怎麽突然就進宮參加百花宴了呢?你現下還沒有官職, 和那些大臣們在一起,態度記得要謙虛一些……你也大了,家裡卻沒給你做幾件能進宮的衣裳, 你阿爹的衣裳不知合不合身……”
憐夫人嘮叨著,待寒江雪穿好了衣服出來, 就呆愣在原地。
“可是有什麽不對?”
寒江雪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裳, 他很少穿得這麽隆重,翻了他老爹的衣櫃,才找了幾件老成的出來。
“我是白擔心了。人要衣裝, 佛要金裝, 你稍齊整點,就強出別人一大截啦。”
哪怕憐夫人日日都能看到寒江雪, 還是能被自己這繼子的容貌驚著。
“有些人是葷素不忌的, 你可要千萬小心,不管別人說什麽, 你都不要跟著人走呀。”憐夫人不放心, 提醒著寒江雪。
“我沒有!我才沒有啾咪你!”
但到底是什麽記憶,寒江雪想伸手去抓,那蒲公英就被一陣風吹散了。
等寒江雪抬頭看燕飛度時,卻愣住了。
現在後悔,就是很後悔。
寒江雪嗯嗯點頭, 放心吧,這事他比誰都著急, 絕無與人獨處的可能!
這時有小廝進來通報,臉上神情頗為怪異。
燕飛度則單手支著下顎,輕輕歎了口氣:“好後悔。”
燕飛度不知怎麽的,這幾天寒江雪像是重新認識他一樣,不僅模樣好看了,性子也讓人想親近,連衣裳穿起來都漂亮了很多。
寒江雪看著燕飛度的下巴,這人的臉是生得極好的,臉部輪廓也很優美,可是啾咪……
寒江雪腦海裡像是有什麽像是蒲公英般細碎的種子徐徐飄過,每一粒種子裡都好像隱藏著某些沉睡的記憶。
“到了。”
察覺到燕飛度的視線,寒江雪默默把手放好,然後拿起一本書擋在自己面前。
寒江雪下了馬車,還在思索,難道自己真的失憶了?
嗯……這種講究感也讓他好熟悉啊。
寒江雪一副“這有什麽好說”:“不就是親親嘛!”
寒江雪到了正廳,就見到燕飛度等在那。
燕飛度看了一眼寒江雪,沒有對寒江雪的衣裳發表什麽意見,隻笑著上前先和憐夫人問了好,然後又對寒江雪說。
“現在你戴的冠太重,聖上也說過百花宴要松快些,我車裡還有備用的白玉簪,要不要去車上換?”
憐夫人在後邊追著走,一臉難以置信。
少年依靠車窗,低頭調整著袖子,筆直修長的雙腿掩在袍下,袖外的一截手腕如雪一般。
寒江雪不明所以,抬頭看他:“後悔什麽?”
馬車停下,寒江雪不知道發呆了多久,燕飛度也不喊他,只等到了才說了一句話。
“嗯?江雪, 你怎麽跟他混在一起了?你之前不還和十三郎吵架嗎?他,他好似對你……”
“帖子是燕飛度給我的,也說好了一起進宮。”
寒江雪與燕飛度離去,憐夫人愣愣地看著他們。
寒江雪:???你做什麽夢呢?
“胡說八道,我從來就不愛貼貼人!”寒江雪臉上泛起淡淡的緋色,睜眼說瞎話。
寒江雪一愣,這詞好像確實不是什麽常見的詞,他身邊的人根本就不用。
“你只要別跟我說什麽情情愛愛的,我們還能當朋友!”寒江雪“粗聲粗氣”地威嚇著燕飛度。
人妖殊途,我是個有操守的妖精,絕不會對人胡來!
寒江雪把書放下,毫無威懾力地想著,燕飛度要是再說這種虎狼之言,他,他,他就請燕飛度到車對面坐!
燕飛度挑眉:“你知道啾咪是什麽意思?”
不等憐夫人反應, 寒江雪就點頭往外走。
雖然不知道燕飛度在看什麽,總之……不許看!
“你還啾咪我呢。”燕飛度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下巴。
一襲青衣的學士與來往眾人相互拱手,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面對老臣不曾躬身,面對職位低微者也不需他們行禮。
“母親,那我走了。”
你小子剛才不是說得好好的,不管別人說什麽,都不跟著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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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上,寒江雪已經換了簪子,哪怕他現下穿著一身深紫,也顯得十足十的青春貌美。
“勇毅國公家的十三郎來了,說來接侯爺。”
燕飛度十指交握,姿態放松地靠在車壁上:“哦,可是一般人都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你是怎麽知道的?”
寒江雪倒是無所謂換不換的,隻覺得燕飛度好講究。
“後悔沒有珍惜你以前整日跟著我,要與我一同吃飯,貼著我,又是抱又是一起睡的撒嬌精時光。”燕飛度又是一聲長歎。
“知道了, 我這就去。”
寒江雪腦中一片混亂,看燕飛度這認真的模樣,他都要信了!
客氣是這世上最親切的表象,也是最冷淡的疏離。
“這是小侯爺?”
寒江雪站在那裡,沒有誰能略得過他。
寒江雪拿起禮儀,互相問候,有些緊張時,燕飛度兩三句話就替他把人打發走了。
入宮自然是走著去,在寬闊的宮道上,太監在前方提燈引路,大臣們也走在前邊,寒江雪和燕飛度則徐徐走在後方。
寒江雪見左右無人,突然對燕飛度說道。
“你剛才在門口時好奇怪,你平時好似不是那樣笑的,不大像你。”
燕飛度微微一怔,隨後笑著問:“不是那樣笑?”
寒江雪立刻指著燕飛度的嘴角:“就是這樣,假笑!”
寒江雪嘴角微微一牽,眉眼冷淡,活靈活現地模仿著燕飛度。
“你這樣笑的時候,就比較真。”
寒江雪又模仿燕飛度歎氣。
“這樣也是真的。”
最後在午後最熾熱燦爛的陽光下,寒江雪臉上露出了一個眉眼唇角俱是溫柔的笑。
“還有,這樣也是真的。”
寒江雪聳了聳肩,像是因為發現了燕飛度的秘密而得意:“你就算不那麽客氣,好像也沒關系。我反正不覺得有什麽不好。”
燕飛度難得語滯,他喉結微微一緊,隨後真心實意地低語了一句:“……饒了我吧。”
不許別人喜歡你,卻總讓人更喜歡你。
世人情愛,第一眼許會溺於皮相,其次溫柔,最後便沉淪於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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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宴上,按照官職,燕飛度是不能與寒江雪坐在一起的。
隻他語氣溫柔,請求亦有禮,還有那癡情人的傳聞加成,燕飛度就順利地和寒江雪坐到了一塊。
寒江雪從入席時,就一直在望著天空。
他在望著天空時,別人也在望著他。
百花宴,顧名思義是為賞花。
席上自然滿是鮮花,時節下開的芍藥,廣玉蘭等,亦有從溫室或深山裡取來的其他時節的花兒。
但再美的花,哪裡有端坐在花間的小公子動人?
皇上駕到時,若不是燕飛度拉了寒江雪一下,寒江雪還在望天。
“在看什麽?”燕飛度低聲問。
“找阿娘……”
寒江雪這話一出,旁人大多覺得奇怪,為什麽阿娘要在天上找?
燕飛度卻語氣平常道:“哦,找到了告訴我一聲。”
寒江雪若能辨別出他阿娘的妖力或氣息,比他用陣法一點一點搜,要便利得多。
畢竟無界相相生大小不定,眼中所見,卻不一定是真的。
寒江雪則回道:“告訴你做什麽?”
燕飛度一本正經:“拜見嶽母。”
什麽呀,這叫的什麽稱呼呀!
寒江雪牙齒癢了起來,恨不得在燕飛度臉上咬一口!
似是察覺了寒江雪的羞惱,燕飛度低聲笑道:“我不說了,好不好?”
這兩人閑聊時,皇上也在上邊說完了“你好我好大家好”“接著奏樂接著舞”的話。
而列席的二皇子自寒江雪到了以後,已看得癡了。
“他是不是見著我也很高興呢?”
一旁的小太監:顯然不是。
二皇子輕咳一聲,拿著酒杯就想過去給寒江雪下藥。
結果席上卻玩起了遊戲。
那芍藥花傳到誰的桌前,文臣吟詩一首,武將則上台舞劍。
這花兒正正好就落在了寒江雪桌上。
寒江雪還在辨別皇宮中的妖力,因著一直時斷時續,寒江雪隻知應在皇宮的東南方。
看到花落在桌上,小太監笑著上前來,相請寒江雪。
寒江雪自然不會吟詩作對,就從小太監的托盤上取了一把木劍。
“我不通文墨,獻醜舞一段劍。”
眾人皆讚。
這樣好看的少年郎舞劍,比無聊的吟詩好看多了!
“……不如我也一起吧。”
燕飛度站起身,指著那芍藥。
“其實是先落到我這,被風吹了,才到江雪那裡的。”
眾人先是疑惑燕飛度會劍術嗎,然後就是一驚,喊上“江雪”了,看來這關系與之前有些不同啊。
寒江雪還奇怪燕飛度怎麽進場了,唯有燕飛度知道,對面那二皇子看著寒江雪拿劍就是一喜,看起來是想要起身和寒江雪一起。
雖然知道無界相相生中的人,個個皆入“我執”,並因執著受苦。這二皇子也不過是受執念所控,時常做出超出常理之事。
燕飛度能理解,但燕飛度覺得這不好。
舞劍伴箏,弦動之時,那些原本隻想賞美人的大臣們,紛紛坐直了。
劍乃凶器,哪怕劍上綴寶石,系絲絛,依然難掩其鋒芒。
寒江雪和燕飛度手裡的劍毫無紋飾,只是兩把木劍。
但在揮出第一劍時,風聲烈烈,眾人桌上酒液微起波瀾,白日之下,似是一劍迎風破開了天光!
劍法,刺劈掛點,崩雲抹穿。
不同門派,不同招數,不同的人,那出劍的法子也是不同的。
可是寒江雪與燕飛度卻像照鏡一般,第一劍,第二劍,乃至兩劍相擊,都是一模一樣的劍招。
寒江雪原本還十分驚訝,隨後就像是沉迷般溺在那如呼吸一樣的劍招之中。
紫衣少年與紅衣公子,立於青石板上,天光之下,腳步交錯,烏發撕纏,長劍相交,劍招如霧如雨如幻夢,古箏弦音一緩再緩,隻盼再久一些,莫要驚擾了這美景。
一旁的二皇子越看越氣,咬牙切齒:“他們這是在幹什麽!舞的不是什麽眉來眼去劍吧!”
小太監:……您竟聰明了一回。
待得舞劍結束,一朵落花輕輕飄在半空,寒江雪當即攬劍一接,那落花就穩穩地落在了劍尖。
大臣們自然擊掌讚歎,皇上也是大喜。
“好!江雪雖年輕,卻已是劍法高超!我身邊正缺人,改日我下旨,你進宮入羽林來!飛度亦是令人意想不到,這可是江雪教你的?”
燕飛度拱手:“正是。”
寒江雪正要解釋,卻見燕飛度回望過來,朝他輕輕搖了搖頭。
待回到席上,寒江雪低聲問。
“你怎麽會我的劍?”
燕飛度反問:“亦或說,你怎麽會我的劍?”
寒江雪一愣,他的劍……他是怎麽學來的?他竟沒有半點記憶。
四周大臣因看了一場好劍舞,心情極好地來到他們桌前敬酒。
一道黑影擠開眾人,壓在寒江雪桌前,寒江雪抬起頭,就見二皇子舉著酒壺,笑得十分猙獰。
“江雪,你劍舞得真好,我敬你一杯!”
這理由再正式不過,寒江雪若喝了別人的酒,也不好不喝二皇子的酒。
只是……
寒江雪望著二皇子那抖如篩糠的手,再看他蒼白的面色,不由問道。
“您哪不舒服?”
二皇子強行倒酒,那酒水也流出了大半。
“沒事,天生的毛毛毛病!你喝吧!”
寒江雪不敢。
他再笨也覺得這酒可能有問題吧!
“二皇子,不如先喝一杯?”寒江雪試探道。
“怎麽?你不喝我敬的酒嗎?”
二皇子虎著臉,猶如酒樓裡調戲唱曲人的惡霸!
“不不不,如此好酒,自然該貴人先飲!”
寒江雪就是不動。
這一推一拉,看得一旁的小太監都忍不住想。
世人常說菜雞互啄,想必就是如此。
“二皇子是不是喝醉了?”寒江雪想要轉移話題,問著一旁的小太監。
小太監也說不出話來,二皇子好不容易乾回壞事,結果自己心虛,虛得是個人都看出來了,這還怎麽弄啊?
“我沒醉!”
二皇子心急,乾脆想要硬灌,但他的手腕卻被人握住了。
那人看似輕輕一放,連指尖也沒有用力,二皇子卻動彈不得。
修長優美的手指將二皇子手中酒杯接過,燕飛度撚著酒杯說道。
“江雪已醉了,這杯酒,我替他喝了吧。”
但燕飛度正要喝,卻被寒江雪攔住了。
“算啦算啦,不用替我喝,”寒江雪湊到燕飛度耳邊輕聲道,“我會吐到袖子上,你體虛,別亂喝東西。”
燕飛度:……你雖體貼,但這話聽著怎麽不是滋味呢?
寒江雪一口“喝”了這藥,二皇子便心滿意足地走了。
實際上寒江雪隻唇碰了酒杯,剩下的直接倒袖子上了。
小太監卻憐愛地看了寒江雪一眼。
小侯爺你雖有辦法,可是這個,這個思普靈藥,它雖不能下肚,但碰了碰嘴,恐怕也是有些藥效的!
作孽哦!-
在任何場所要偷溜,出恭是永遠的借口。
寒江雪坐了一會,莫名有些燥熱,不過卻隻以為是剛才舞劍出汗了。
這時,空中又出現了那隱隱的白色光繩,寒江雪立時叫了一個太監。
“我要方便。”
小太監點頭應是,這就要領人走,而燕飛度也跟著出了席。
到了淨室附近,小太監便先行告退。
燕飛度看著那小太監走後,才問道:“如何?你阿娘在何處?”
這是這一轉頭,燕飛度卻看到寒江雪兩頰酡紅,眼神迷蒙,竟像是醉了。
燕飛度一看便知那酒恐怕藥效強勁。
“無妨,我稍逼一逼,那藥便出來了……”
只是不等燕飛度動手,少年卻伸手拉住了燕飛度繡著花飾的袖子。
玉蘭花般的手指牽著紅袖,如同指撚牡丹。
“……我是不是起燒了啊。”
少年郎仰頭望著燕飛度,像是生氣,嗔怪卻似多半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