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日子特殊, 陵園進出的人很多,遊令每年來得早,走得也早。
他規規矩矩地走過去, 花束擺放在正前方, 人卻盡量往旁邊站。
別人都好像話很多的樣子,長久的分別讓他們輸入欲望更加濃烈, 反正怎麽也得不到回饋,那就一股腦全倒出來。
可是遊令一句話都沒有。
甚至處處無所適從。
他像貿然闖進了別人的家,渾身上下寫滿了不自在。
工作人員路過,看到他並不像常規的探望者那樣自如悲傷,禮貌詢問:“需要幫助嗎?”
他來看自己的媽媽。
卻要被人詢問需不需要幫助。
遊令心口又堵又悶,擺擺手把人打發走,不知要把這一切怪罪給陰沉的天, 還是其他誰。
天氣不好, 太陽也不會出來。
這些惡語,都是他應得了。
“你囡囡姨就是傻,我一會兒就把那花扔了,別他媽想用遊天海的錢來惡心囡囡。”武月越說越氣。
新的一群人來了。
短發女人更氣,“別給我提藍星!我看她也不是真心和囡囡好,真的好還要去幫扶那晦氣玩意兒?”
其中短發女人言語非常不客氣,“我就說他們家的人就不能挨!人死了上趕著燒紙送花,有什麽用!我們家人死了也是要上天堂的!收了他們的花都是晦氣!”
他扯唇苦笑,“應該的。”
“他最好真的是個神經病,”短發女人惡狠狠道,“別提了!提起來一肚子火!”
武月年輕的時候和囡囡玩得好,性格又強勢,早年一直忙自己的學業和事業,沒能見到囡囡最後一面,又加上聽說囡囡過得不好,便直接把遊家所有人隔絕出自己的世界。
“行啦,武月,別讓姨夫聽到了。”
其實類似的事情以前也經歷過一次,因為關系太僵,外公一直安排遊令和他們家人分開來陵園。
等他們走後,遊令才說:“沒事。”
一直站到渾身僵硬, 遊令才轉身離開。
“還行, 睡下了,”外公說,“你要沒事就等一下, 一會兒我們一起回去。”
年年遊令都是獨來獨往, 外公從不過問, 也不打擾。
爺孫兩個人一前一後往外走,陵園不大,卻好像怎麽樣也走不出去一樣。
“我剛才看見藍星的車了,她是不是來了?”有人問。
風吹了一場又一場,來往的人一撥又一撥。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和碑上的照片打過正面。
他應得的,從來都不只是惡語。
不遠處,遊令背對著他們,他沒出聲,那些人也沒注意到他。
遊令和外公迎面碰上, 問:“外婆還好嗎?”
遊令看著來來往往的黑發人,艱難地把目光從外公身上挪開。
“說你姨姨的兒子。”
外婆昨天情緒波動,今日一大早沒醒, 家庭醫生忙裡忙外,拖延了不少時間。
她說著一把把自己兒子抱起來,點著他的鼻子說:“我跟你說!你要敢那麽做,我死了也要拉你墊背!”
武月冷笑,“姨夫就是不清醒,你跟我說,要是你兒子把你逼死了,回頭喊別人媽,你怎麽想?”
更何況,只是一些惡語。
外公安排了人在家守著,後遊令一步來到這裡。
宛若從未來過。
遊令乖順地“嗯”一聲說:“好。”
驀地碰上遊令,講話很難聽。
外公有些意外,盯著遊令看一會兒才啟聲說,“走吧。”
目送外公進園,年邁的人即便再健康在風中也很難堅韌挺拔,花白的頭髮像荒草,步履一步比一步沉重。
那一年,碰巧遇上了。
額頭和脖子隱忍的青筋凸起,喉嚨滾了又滾,最終也只是微微眯眸,獨自在廣闊的風中的茫然。
外公在旁邊幾次欲言又止,都被遊令攔下。
外公在步履蹣跚間,想起從前。
今年也許是有話要說。
短發女人手裡牽著一個小男孩,他們罵得不忌諱,小男孩就大大方方地問:“媽媽,你們在說誰啊?”
“哦!我知道!”小男孩邀功一般喊,“大哥跟我說過,姨姨的兒子是個神經病。”
當年的遊令年輕氣盛,講不好是自尊受損還是真的覺得有被侮辱到,和表大哥打了一架。
那一場混戰裡,上到外婆,下到小輩分的外甥兒,前前後後十幾個人,沒有一個人站在遊令這一邊。
大人們自然不會插手拉扯,但是同齡小輩幾乎都對遊令動了手。
對遊令,他們一早就看不順眼。
那麽美滿幸福的大家庭,忽然空降一個病秧子要大家寵著慣著,不能欺負不能鬧,偏偏他自己沒禮貌,從不給人好臉色。
憑什麽?
直到唯一寵著病秧子的囡囡去世,一切爆發得理所當然。
最後還是藍星出面阻攔,並揚言以後誰再那麽對遊令就跟誰不客氣。
大家冷笑著把藍星一並隔絕在外。
從那以後,大家在各自的領地安然無恙,彼此絕不踏進對方的地區。
遊令每年也只有清明中元初一這三個時間段會離開撫青。
但是那件被所有人一致對抗的事情給遊令留下了不小的陰影,他大病一場,此後不能聽見任何人在他面前提類似的事情。
一旦提起,對方受傷,他也會自傷。
三觀意識意識尚未健全的少年人,不管是攻擊別人還是攻擊自己,手段強度都惡劣得讓大人覺得發指。
親人掏心掏肺地懇請他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他自己不僅不聽,還要更過分。
後來人長大了,懂得一些尺度和分寸。
但是也懂得了逃避。
他有多不願意面對這件事情,所有人都知道。
外公也很清楚。
所以對於此刻遊令的冷靜和壓製自我,他非常意外。
上了車,外公沒著急讓司機開車,而是假意讓司機去買水,以此給他們爺孫倆提供共處時間。
窗戶開了一半,冷風吹進來,面龐又涼又僵,睜不開眼,也無法安心閉眼。
手杖在手裡捏了又捏,外公才啟聲說道:“回去好好睡一覺,等太陽出來,一切就都好了。”
遊令默不作聲,始終看著窗外的天。
在他的世界裡,太陽已經很久沒出來過了。
大雨一場一場,即便被曬乾,地面底下雨水堆積流淌的痕跡依然在。
幸福平坦的童年過去是至清之水,清到可以審視自己,和陪同一起長大的父母親人。
而他,從始至終,踏足的只有深不見底的淤泥。
他那麽小,尚且不能安穩立足,又怎麽能奔跑跨越。
所以除了逃避,熟視無睹,他沒有更好的出路。
可是。
“逃避沒用對吧。”他開口說。
他已經到了躲不掉的年紀了。
“是。”外公答得很乾脆。
“那彌補呢。”
“彌補也沒用,”外公一笑,口吻似是釋然,半晌才問,“彌補的本質是什麽?”
他自問自答:“是修複。
“這世界上沒有能修複好的東西,也沒有能把任何東西修複好的技術,新的就是新的,是下一個,是另一個。”
車廂裡一片靜謐。
連彼此的呼吸都微弱。
良久,遊令才低聲說:“我不想要另一個。”
更不想要下一個。
所有的新的,其他的,另外的,他都不想要。
他隻想要那一個。
媽媽是。
想愛的人也是。
“傻了吧。”外公忽然說。
遊令扭過頭,眼底一片毫不遮掩的茫然。
少年人度過了難捱的漫長的孤獨的青春期,在不停的質疑和自愈中長成畸形的模樣。
面對想要的不能坦誠表露,面對討厭的也不會禮貌避開,真誠之下永遠手足無措,挽留起來張不開嘴。
一切假的都能隨心所欲,真的反而無從下手。
別扭又倔強,擰巴又無知。
以為無堅不摧,其實一觸即潰。
如今一場見不到頭的風雨,終於掀翻了他所有偽裝。
頑劣和強酷下面,除了茫然,別無其他。
甚至連絕望和難過都沒有。
只有茫然。
前輩們並不吝嗇向後背傳授經驗。
於是外公說:“所有的下一刻之於此刻,都是下一個,都是另一個。人不可能踏進同一條河流,這不是你們學過的知識嗎?”
遊令還是懵。
外公如同一盞快要燃盡的油燈,托盤裡油垢很厚,看上去髒髒的,湊近了才能聞到裡面的油香,火光搖曳,並不耀眼,但卻清晰,恆久,溫暖。
遊令忍不住貪戀這一點溫度。
他小心翼翼地往外公身邊挪了挪,手臂擦到外公外套布料時,發出一聲不適宜的聲響,他不可控制得僵住身體。
僵得哪哪都難受,卻不願意往回挪一分。
外公倒是沒注意這一點細微,他笑了笑,繼續說:“所以我們要做的是,記住它,並走過去。
“是記住,不是介懷,是走,不是邁。
“遊令,你媽媽並不恨你,我是做父親的人,就像我從不恨你媽媽一樣,就像你外婆從不恨你媽媽一樣,我們只是擔心,
“你媽媽也一樣,她很擔心你。
“擔心你生不逢時,處處不如願,步步不得意。
“更擔心你,求不得安穩和健康。
“你折磨自己,並不會讓我們覺得,你很懂事,不需要我們動手就能自行把自己解決掉。
“你平心而論,我們要的是這些嗎?
“每個被你傷害過的人,要的是你用傷害自己,來以惡抵惡嗎?”
“遊令,”外公扭頭,看著他,一字一句,“想要面對,意味著願意長大。”
“自我願意的長大,是好事。”
可有人是被迫長大了。
那個風雨裡,毫無征兆的一場悲劇。
逼迫著一個小姑娘一瞬長大。
他晃了神,問出口:“好在哪兒。”
自我願意的長大就不痛苦了嗎?
他踩過的淤泥,踩過,就不存在了嗎?
“好在,”外公伸出了手,粗糙卻溫暖的掌心搭在遊令手背上,他聲音沉沉,宛若大霧中,晨起的鍾鳴,“長大,意味著有想要承擔的責任。”
“意味著,從這一刻起,在無盡的失去裡,你開始有了擁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