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番外四·周溪泛篇
暨寧又下雪了。
周溪泛早已忘了她見過多少次暨寧的大雪。
她生長在多雨的南方,第一次來到暨寧,是在六歲時陪同媽媽和小媽媽去暨寧的溫泉山莊。
因為媽媽和小媽媽的婚禮就是在那個溫泉山莊舉行的,所以那一年她們就帶著她一起去,想要故地重遊懷個舊。
結果去的第一次,她和媽媽們就被暴雪困在了山腰。
困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是溫泉山莊的老板帶著搜救隊找到了她們。
周溪泛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早晨。她第三次在荒廢的破屋裡醒來,又餓又困,模糊的視線中,看到遠處媽媽和小媽媽在與消防員交談的背影。她張了張嘴,卻因為太渴而喊不出“媽媽”兩個字。
這時候,從溫泉山莊老板的身邊走過來一個大概十六、七歲的少女。
夏懷夢在繁重苦累的現實生活上,畫著屬於她和小鄰居的天馬行空的夢。
女孩也對著她笑:
周溪泛哭了好久。
後來,周溪泛從小媽媽那裡得知,那天遞給她熱牛奶的大姐姐就是溫泉山莊老板的大女兒,夏懷夢。正在念高二,明年就要考大學了。
周溪泛看著夏懷夢,覺得大姐姐手裡拿著的仿佛是馬良的筆。
“會的!”周溪泛很認真地看著夏星眠,“她答應我會回來的,我的玉戒指還在她那裡,她答應會回來還給我的。”
直到小媽媽和她說:“以後寒暑假,我們都去暨寧看夢夢姐姐和小星星好不好?”周溪泛才終於不哭了,抹著鼻涕眼淚說好。
夏懷夢走之後,她一個人,坐在夏懷夢房間的床上,從凍滿寒霜的窗戶看雪。
她會悄悄翻看夏懷夢放在一邊的課本,看著上面密密麻麻像螞蟻一樣的筆記,從裡面艱難地挑揀出自己零星認識的幾個字,在心裡嘗試著把它們組成自己能懂的句子。
“看不懂就不要看啦,我給你畫小兔子看,好不好?”
“可是,灰太狼躲過了平底鍋,他又拿出一條繩子——”夏懷夢再給狼的手上畫一條猙獰的長繩。
遠處,溫泉山莊老板和媽媽客套道:“謝什麽呢!以前就是合作夥伴,我們家又要搬去岸陽一段時間,以後咱們更是鄰居,費點心不是應該的麽?”
周溪泛又急了:“不、不……”
周溪泛就再次燦爛地笑起來。
她畫什麽,什麽就是真的了。
清脆歡快的嗓音,已經脫去了孩童的稚嫩,透著青澀的成熟。
這時候,夏懷夢就會把偷翻課本的她抱到自己的膝蓋上,說:
或許就是這個原因,周溪泛後來常常主動跑到隔壁的夏家,看夏懷夢寫作業。
夏懷夢有時候畫兔子,有時候畫山水,有時候也會畫周溪泛最近看的動畫片裡的人物。
她笑夏懷夢不懂動畫片:“姐姐好笨,大草原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槍呢?”
“別急,看,紅太狼拎著平底鍋,在後面呢。”夏懷夢又在狼的後面畫上一隻漂亮母狼。
她有時候會問夏星眠:“夢夢姐姐還會回來嗎?”
亭亭而立,清秀漂亮,向著她彎下腰,遞給她一瓶打開了蓋子的熱牛奶。
夏懷夢還沒有離家出走時,她就和夏懷夢與夏星眠一起看雪。
“快喝吧,小鄰居。”
畫到動畫片,她還會給周溪泛邊畫邊講故事。
夏星眠非常理智地回答:“應該不會了吧。”
周溪泛乖巧點頭。
她搞不懂,所以她想要探究。
——大學是什麽?
這對於還在小學一年級的周溪泛來說,過於高遠。
“就在這時,喜羊羊從兜裡掏出了一把十八米的加特林,砰砰砰!”夏懷夢畫上一把誇張的機械重槍,嘴裡還模仿槍聲,“把灰太狼打跑了!”
夏懷夢帶走了載滿螞蟻的課本,帶走了馬良的筆,帶走了周溪泛生活裡的所有奇幻與夢。
“是嗎?”夏懷夢笑著轉筆,“沒關系啊,我會畫畫,我有筆,我想讓哪裡出現這麽大的槍,哪裡就可以出現呀。”
夏家在岸陽住了幾年後,又搬回了大雪紛飛的暨寧。
“你看,灰太狼又要吃喜羊羊咯。”夏懷夢把小羊畫在張著血盆大口的狼下面。
周溪泛怯怯地抬頭,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周枕月握了握夏英博的手,客氣地笑:“是啊,鄰居。”
夏懷夢會叫家裡阿姨泡一杯熱牛奶來,插上吸管,放在桌子上給周溪泛喝。然後抱著小小的鄰居,在厚重的課本上攤開一張白紙,用考試專用的黑色中性筆畫下一隻隻可愛的小兔子。
之後的每一年,周溪泛都會去暨寧看一場雪。
周溪泛急得咿咿呀呀說:“不、不……”
周溪泛放心了:‘唔,好。’
“哦。”夏星眠平靜地點頭,“那就會吧。”
周溪泛知道夏星眠在哄她。
她知道。
其實只有她一個人還相信夏懷夢會回來了。
.
暨寧的雪好像從未變過。
一旦下起來,就連綿多日,雪花大得仿佛鵝絨,直到把天地都覆蓋成純白。
周溪泛又坐在屋簷下看雪。
不知不覺,那些記憶竟已變得如此陳舊。她如今還差兩三年,就到三十歲了。
二十歲之前,她還懷著孩子般的天真,等待著夏懷夢的歸來。
二十歲時,等到了,卻又好像根本沒等到。
二十歲之後,她一步步踏在夏懷夢走過的腳印上。走夏懷夢走過的溫泉山莊,走夏懷夢走過的暨寧。走得她已經完全失去了自我。她不再有夢想,不再有自己的生活,她的全部生活就是幫夏懷夢帶孩子,幫溫泉山莊打掃衛生、修剪花枝。
她活過的全部時光,似乎都在等夏懷夢回頭。
後來,她等累了,和夏星眠說自己要放下了。
但其實,她沒有那麽灑脫。
她和夏星眠說完,又親自和夏懷夢說。她生怕夏星眠沒有把自己的“放棄”傳達到位。
她對夏懷夢說出自己想要放棄的時候,難道真的是在告別嗎?
不是。
她想看到的是挽留,是不舍。
可是夏懷夢沒有挽留她。
都已到了這個地步,夏懷夢哪怕一個人憋著流淚,也還是不肯回頭看看她。
所以,後來在音樂會門口,看到夏懷夢對自己和溫燦在一起有反應時,她抑製不住心裡的激動。
宛如往湖裡投了多年的石頭,終於泛起了漣漪。
那種微妙的爽筷感,欣喜感,復仇感,讓她欲罷不能。
於是她一次次帶著溫燦在夏懷夢面前晃悠,不擇手段,毫無底線。只要看到夏懷夢痛苦,她就開心。
仿佛夏懷夢越是難過,她內心那個巨大的空洞就越得到填補。
到現在,她愈來愈瘋狂,面目愈來愈醜陋。
她和夏懷夢似是變成了敵人。她用盡一切心血,只是想看到對方痛苦。
就像是……
如果我已經淪入了地獄,你也必須要來給我陪葬。
緩過神來,她才發現,她已經歇斯底裡得都不認識自己了。
可即使她已經歇斯底裡至此,這麽些年,這麽多個場合,這麽多次機會,夏懷夢也不曾有哪怕一次從溫燦的胳膊上搶過她的手。
沒有勇氣的人,會質問,會痛苦,可到最後,也還是學不會真正的勇敢。
於是,她的所有歇斯底裡,就變得更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怎麽會走到現在這個樣子呢?
她閉上眼,仰頭靠向椅背,鼻息呼出的熱氣與冷風碰撞出白霧。
怎麽……就成現在這樣子了?
身後傳來很輕的腳步聲。須臾後,一件外套落在了被風吹得僵硬的肩上。
周溪泛回過頭,看見溫燦。
溫燦在她身邊拖了把椅子坐下,遞上一個溫熱的陶瓷兔子杯。
周溪泛接過來,掀開蓋子,是滿滿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不禁笑了笑,“你是聽家裡阿姨說我喜歡喝牛奶的吧?最近好像總是幫我泡牛奶呢。”
溫燦:“嗯,是。”
空氣沉默下來,只聽到屋簷外的風雪聲。
過了一會兒,溫燦主動開口說:“我晚上就回樂團了,這次演出很重要,接下來半個月我都沒辦法從樂團抽身。你要是再需要找我去刺激夏懷夢,起碼得等半個月之後……”
周溪泛:“阿燦。”
溫燦:“嗯?”
周溪泛捂著杯子,沉沉地歎了一聲,閉上眼,“我真的好累啊。”
溫燦:“……”
周溪泛抬眼看向簷外的大雪,問溫燦,也像是問自己:“你說,她到底什麽時候能放過我?”
溫燦輕聲回道:“她好像也沒有對你做什麽。不肯放過你的,不是你自己嗎?”
“是麽?”
周溪泛的大腦也變得和外面的雪一樣,蒼茫空白。
“……是啊。”
她的喉嚨像是有了自主反應,又喃喃自語著做了回答。
溫燦也不知該說什麽,低著頭,摩挲著掌心。
“我最近總是常常想起小時候的事。”
周溪泛看向手裡的熱牛奶。
“越是回想,就越發現,我和她都變了好多。我早就不是那個連字都認不全的小孩子,她在國外結婚、生子、遭遇家變、找流離失所的妹妹,也早就變得世故又疲憊,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拿著筆說她想要什麽就能畫出來什麽的鄰居姐姐了。”
溫燦:“人長大,是會變的。”
“對,是會變的。而且……是沒有辦法逆轉的變。”
周溪泛抬起眼,好像又看到了那些年,夏懷夢把她抱在膝蓋上,畫的每一張青澀卻夢幻綺美的畫。眼眶溢滿淚水。
“人都不是原來的人了,又怎麽畫出原來的東西呢?”
溫燦心裡一痛。
“所以……你是想明白了嗎?”
“明白了麽?……明白了麽?”
周溪泛重複了許多遍這個問題。
她坐在屋簷下,看了一整天的雪。看到天邊暮色沉落,白雪成灰,一口沒喝的奶變溫、變涼,成捂在手裡的一塊刺骨的冰。
天黑透後,溫燦為了趕飛機,先離開了。
溫燦走後,周溪泛又待了很久。直到夜色深濃,積雪厚重,她自己也咕噥夠了那個問題。
她把手裡的牛奶放在地上,從椅子上疲倦地起身。裹緊身上的毯子,轉身向屋裡去。背對著漫天大雪,再不願多看一眼了。
行至門前,蘊著幾分釋然的笑忽然響起。
“其實……其實我一直都明白的。”
周溪泛握住門把手,腳步忽停,開始自言自語。
眼淚垂落到了她的鼻尖,搖搖欲墜。
“夏懷夢。”
她在她的嗓音裡,最後一次為了夏懷夢這個人塗抹上最真摯、也最釋懷的哽咽。
“在你當年背著畫板離開夏家的時候,我們這一生,就已經錯過了。對不對?”
這句話說出口的那瞬間,她全身上下陡然輕松了起來。
像是甩掉了壓在身上多年的巨石。
她知道,她終於肯清醒了。
她終於放過了夏懷夢,也放過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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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離開,周溪泛誰也沒有告知。
她不再抓著朋友說自己要選擇放棄了,也沒有在跑回家在媽媽和小媽媽面前痛哭,甚至沒有深夜去酒吧好好買一場醉。
她只是收拾好了在暨寧別墅裡的所有必需品,把房子交給了賣房的中介。
然後背著行囊,去到溫泉山莊坐落著的長湖山腳下,很認真地看了一遍那裡的天空與雲。
這裡很好。
即使她在這裡揮灑過無數愚蠢與癡迷,但她仍然不想否定自己的所有曾經。
就像她現在決定要放下夏懷夢了,也不會把夏懷夢定義為一個單純的狼心狗肺的負心人。
長湖山的天很清澈,雲也很美。夏懷夢在她回憶裡,也永遠都會是那個仿佛拿著馬良神筆的年少的鄰居大姐姐。
只是,外面一定還有更藍的天。
更好的畫,和更值得的人。
兩天前,她決定要賣房子時,給溫燦打過一個電話。
她說,怕溫燦下次回國又跑到暨寧這邊來,所以提前說一聲,以後都不必再來了。庭院門口的指紋鎖裡,所有人的指紋都已經刪掉了。
溫燦聽後,沉默了好陣子。
“就……不能留著那裡嗎?就算是為了我……你知道,我回國後一直沒地方去,跟你待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習慣把你那裡當成一個‘家’,就這麽……”
“總跑到我那兒待著,也不是個事兒啊。”
周溪泛笑著歎氣。
“阿燦,以後一定會找到一個能真正給你個家的人。那種——門口會放著隻屬於你的拖鞋,不管什麽鎖都會給你鑰匙、錄你指紋,戶口本上的某一頁印著你的名字的家。沒準兒,家裡還會有另一個主人,會像陶姐姐等眠眠那樣,溫好飯熱好菜等你每一次演出回來呢。”
溫燦在電話那頭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
“那個人,不能是你嗎?”
周溪泛握著手機的手倏忽攥緊。
“……她不需要你,所以你要走。可是如果我需要你呢?”
溫燦終於鼓起勇氣,把深藏在心底的話說了出來。
“如果我需要你,你可以為了我,留下來嗎?”
周溪泛的手攥到發白。
良久,她的手指又一根一根松緩。唇角彎起一個笑。
“不會。”
她輕輕地回答。柔和而堅定。
“我不會為一個不需要我的人留下來。更不會僅僅因為另一個人需要我,就改變我的決定。”
溫燦:“……”
周溪泛:“阿燦,我不想再因為任何一個人,而延緩我向前走的腳步了。我或許不是什麽完美無瑕、有無限魅力的人,不是擁有蕩氣回腸的愛情的人,可能丟在一堆人物傳記的書裡,都做不了一個惹人注意的配角。可是,即便如此……”
她極輕地一笑。
“即便如此,我也有隻為自己而活的權力。”
如今站在長湖山下,周溪泛握著肩頭墜著沉甸甸包裹的背包帶,仰起頭,看著頭頂一片片雲掠過自己的軀殼,目光清澈坦然。
選擇執迷到底是一條路。
選擇另結新歡也是一條路。
可世上難道就只有這兩條路嗎?
在愛上世間萬物之前,先學會好好愛自己,又何嘗不是一條鮮少人踏足卻也灑滿陽光的路呢?
周溪泛深深地吸了一口山林間清新涼爽的空氣。
她高高地揚起手,向天空、雲、高山,還有風、太陽、飛鳥,向暨寧,向過去,向充滿無限可能的遙遠未來:
“再見!”
手臂順著風的方向,揮了揮。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小周同學最後沒有和夏懷夢在一起,也沒有和溫燦在一起,一個人瀟灑去了。可能在你我都窺探不到的地方,她會遇到更值得的人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