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華彰殿出來,二人並肩而行,一路無言。
再往前,就是賀蘭奚兩次落水的池子了。
謝沂忽然停下腳步:“殿下回去的路似乎不是這一條。”
賀蘭奚順勢坐到一旁的秋千上,雙腳在地上輕輕一推,秋千小幅度前後搖晃起來。
“先生看不出來我有話同你說嗎?”他道。
“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除了永明帝,哪個敢同首輔大人談指教二字,“只是心中一直有個疑惑,百思不得其解,想請先生解答一二。”
謝沂趁機道:“正巧,臣也有個問題想請教殿下。”
賀蘭奚歪頭衝他一笑:“本朝官員五日一休沐,先生卻好像並非如此。”
“這能一樣嗎?”賀蘭奚氣鼓鼓瞪了他一眼。
賀蘭奚訕訕:“多謝先生。”
“沙場作戰講究一鼓作氣,做事也是一樣,故而臣向求了陛下恩典,允準臣將每月休沐的日子積攢到一塊。再而衰三而竭,這個道理,殿下做功課時想必深有體會。”他一面解釋,一面揶揄無心學業氣走了翰林院李大人的小殿下。
盡管如此,賀蘭奚不得不承認,謝沂說得是對的。
不管一不一樣,被這麽一打岔,賀蘭奚算是徹底裝不下去了,索性開門見山:“二月初三,謝大人是否正在休沐?”
“看來這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殿下還是小心一些為好。”謝沂扶著他站起來。
他長舒一口氣,歇了試探的心思。
“殿下的問題既已解決,那現在是否該輪到臣發問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謝沂上前止住了秋千搖晃的弧度,臉上一貫端著的假笑忽然多了幾分真心實意,“就算一切都是臣自導自演的結果,難道殿下還想再回到那暗無天日的冷宮去不成。”
他這廂心思百轉千回,謝沂那邊卻只顧壞心眼地催促他給出個回應:“殿下,怎的不說話了?”
他本意並非如此,只是謝沂的出現著實可疑,推己及人,不由多想了幾分,這才有了試探的心思,豈料謝沂竟以為自己懷疑到了他頭上。
今日是他冒進了。
還是在他休沐本不該入宮的日子裡。
這可真是……
迎面而來的壓迫感促使賀蘭奚不斷後仰,最終沒能穩住身形,向後直直倒了下去。千鈞一發之際,又被謝沂眼疾手快撈了回來。
這個日子賀蘭奚斷不會忘,他清楚記得,第一世自己溺水時附近並未出現任何人,可這回謝沂卻偏偏湊巧路過了。
只可惜,謝沂不能體諒他的寬宏大量。
賀蘭奚:“……”
明明冬日已經過去,賀蘭奚卻陡然感到一股寒意。
想來也是,自己能重活一次已是匪夷所思,倘若老天見誰都可憐一把,世間豈非亂了套。
謝沂始終溫和的目光冷了冷,不過隻一瞬便恢復如初了。
首輔大臣謝雲歸,油鹽不進,睚眥必報,果然名不虛傳。
“先生想問什麽?”賀蘭奚沒有拒絕的權利。
謝沂俯身在他耳邊低聲道:“殿下那一刺,目的可達成了?”
說罷,緩緩退後,同他保持著一個合適的距離,笑而不語。
他都知道了!
賀蘭奚瞳孔猛地一縮,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攏在袖中的雙手不自覺攥成了拳頭。
刺傷犯人的確是他故意為之,畢竟不鬧出點動靜來,又如何讓他這位父皇知道他的不滿。
一來能夠加深他對自己的愧疚,方便將來討好處。二來,當年的變故少不了溫家在背後推波助瀾,那人證詞直指溫氏,他自然要好好利用一番。就算不能使其傷筋動骨,受些教訓也是好的。
最重要的是,此事發生在詔獄裡,而能將消息傳到永明帝耳朵裡的只有謝沂一人,這也是一個試探謝沂態度的好時機。
他原先沒想過會進行得這樣順利,如今想來,這恐怕都是謝沂默認的結果。
“難怪先前在北鎮撫司什麽也不問,原來都是算計好的。”賀蘭奚小聲嘟囔。
不想謝大人耳朵實在靈光,敲了敲他的腦袋,好笑道:“臣可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分明是殿下出爾反爾在先,臣只是順水推舟罷了。”
何況溫家近來愈加放肆,正是需要敲打的時候,小殿下誤打誤撞順了他的意,他又怎能不要做個順水人情呢。
賀蘭奚抱著腦袋,敢怒不敢言,只能氣鼓鼓地瞪著他。
“回去吧。”謝沂道。-
永明帝給出的交代比賀蘭奚想象中還要嚴厲些。
溫氏被連降三級,從位同副後的貴妃,成了和自己曾經的侍女平起平坐的淑儀。
這份羞辱,比任何懲罰都叫她難受。
“聽說昨日傳旨時,溫淑儀大鬧了一場,欲求見父皇,不想父皇沒到,去瞧熱鬧的老三先到了。他嘴上一向沒個把門的,當面幸災樂禍了幾句,老四氣不過,跟他打了起來,那場面真是哈哈哈……”
溫氏這十幾年來對賀蘭笙母子二人極盡苛刻,百般刁難,如今馬失前蹄,賀蘭笙臉上的笑意是藏也藏不住,仿佛親眼所見一般,只差沒拍案叫好了。
賀蘭奚一來便聽他將此事繪聲繪色說了好幾個來回,比西市街口的說書還精彩。
他也是頭一次知道,原來六哥哥還有這樣話多活潑的時候。
“只是降了品級而已,不痛不癢的,指不定哪天就恢復了。”賀蘭奚冷靜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自當高興一時是一時。”私下見了幾面後,賀蘭笙漸漸顯露出了不著調的本性。
賀蘭奚同他碰了碰杯,共享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
棋局才剛剛開始,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賀蘭笙沒敢給他喝烈酒,上的都是些口感清淡的果釀,仰頭飲盡,喜悅過後便是無盡的擔憂:“此事過後,溫家只怕要將你當做眼中釘,肉中刺了。”
“原來之前並非如此嗎?”賀蘭奚奇道。
從前在冷宮時,溫氏可沒少關照他們母子倆。
賀蘭笙:“……”
說的也是。
“我和六哥不一樣,這些事總歸是躲不掉的。既然躲不掉,倒不如主動出擊,興許還有幾分勝算。再不濟……不是還有謝大人嘛。”賀蘭奚半是認真,半是玩笑。
正因為是謝大人才叫人擔心啊。
賀蘭笙怕他與虎謀皮,稍有不慎就會被吞吃入腹。可的的確確,唯有謝沂才能護得住他。
今日這疊桃花酥做得甚是精巧,賀蘭奚沒忍住嘗了一個,抬頭瞧見他這副愁眉苦臉的模樣,不由好笑:“謝大人到底是做了什麽天地不容之事,竟值得六哥這樣防著他?”
“他……”
“他如何?”
謝大人如何尚不清楚,賀蘭笙卻支支吾吾,臉上又出現了同那日一樣說不清道不明的神情:“小七長得愈發好看了。”
賀蘭奚:???
合著上回的解釋他壓根就沒信。
“你是沒那個心思,那他呢?”
“我怎麽知道……”賀蘭奚目光遊離,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
自重逢以來,他一直在六哥面前表現得遊刃有余,這是第一次顯露出這個年紀該有的模樣。
至於謝沂的心思……
那個老狐狸怎麽可能輕易讓人看出來。
賀蘭奚對謝沂的了解,多半來自於後世書中的記載,隻知他政績斐然,手段了得,私下裡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那便如霧裡看花般,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瞧不真切。
“聽起來,六哥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賀蘭笙謙虛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在飛月閣這種地方,什麽亂七八糟的事都能聽到一些罷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賀蘭奚卻對他不爭不搶從不出風頭的六哥又多了層新的認識。
有著網羅消息的手段,相當於有了籠絡旁人的途徑。
賀蘭笙在諸皇子中不算起眼,但未必沒有一爭之力,可他卻選擇了明哲保身,如今又毫無防備地向他透露了這些……
所謂誠心,如是而已。
賀蘭奚回以一笑:“洗耳恭聽。”
說起來知道此事的人也不少,只是鮮少有人提及。
永明七年春,出身陳陽謝家的謝沂同家裡鬧翻了。
而且是為了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姓甚名誰長相如何都無人知曉,只知道年關一過,謝沂便帶著他回了陳陽。
謝氏一族簪纓世家,祖上曾出過大儒,一向自詡清流,更不用說謝沂身為長房長孫,身上擔了多重的責任。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不歡而散。
半月後,謝沂孤身回京,那個男人卻不知所蹤。
有人猜測是這個男人自知配不上謝沂,不想讓情郎為難,因此遠走他鄉。更多人覺得,是陳陽謝家家中長輩在作梗,興許人死了也說不準。
坊間臆測頗多,而謝沂時至今日都未曾娶妻,竟在無形中增加了這個荒誕故事的可信度。
“如你所說,謝大人倒是個癡心人了。”故事很動人,但故事裡的謝沂卻半點不像他認識的老狐狸。
賀蘭笙也希望這是假的:“在這朝堂之上,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費心費力為你做這麽多事,小七,你說是為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