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客人
這是科斯莫·蘭赫爾——指新來的那一個——來到托雅的第二十天。
這短短二十天裡他經歷了許許多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從一開始震驚他的記憶商人, 到紅葉之日的驚魂,到雜貨鋪神奇又無聊的工作,到信使、法律、日月、影子、時間旅行者……
很多事情都讓他目瞪口呆, 很多說法都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很多故事都讓他深信這平凡的世界有其隱藏的一面。
但即便如此, 面前這人的要求還是令他匪夷所思。
他盯著面前這位來客,迷惑地說:“你說, 你昨天來雜貨鋪買東西的時候, 把你的夢丟在了這裡, 要我幫你找?”
面前這位來客看起來十分年輕,二十歲出頭的樣子, 是個看起來相當養尊處優的男人。
不知道是否是科斯莫的錯覺,他隱約感到, 在這個年輕男人走進雜貨鋪的時候,雜貨鋪的光線仿佛變得更加昏暗了, 就好像有許多東西的影子遮擋住了白日的陽光一樣。
那個年輕的來客用一種帶著微妙的、好似屈尊的語氣, 說:“的確如此。您不會說, 您幫不了我吧?”
“呃……”科斯莫抓了抓頭髮,“您的夢是是什麽樣子的?”
小黑蹲坐在櫃台上,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個年輕男人。花花稍微體貼一些,就趴在科斯莫手邊。
這個時候,這種低沉的聲音就縈繞在那位來客的耳邊,仿佛某種恐嚇、某種意味深長的警告。
科斯莫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恐怕就是莫爾所說的,看他不順眼的托雅鎮鎮民。
大橘則蜷縮在更遠一點的、經由窗戶投射而來的陽光下面,懶洋洋地打著呼嚕, 偶爾還伸個懶腰。不過,在這個男人走進雜貨鋪的時候, 大橘的鼻子動了動, 然後它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年輕男人說:“是個玻璃珠子,拇指大小。”
“這與我要找的夢有什麽關系?”那男人說。
不管小黑的意思是不是這個,那男人已經這麽理解了。他開始瘋狂眨眼睛,也開始不安地活動自己的手指,這仿佛是他用以排解緊張情緒的辦法。
他冒冒失失地來到托雅,盡管謹慎地不去任何地方、不做任何冒險,但是,他終究因為自己無意中聽來的消息而送了命。
那男人瞳孔微縮,語氣依舊倨傲:“的確如此。”
——我知道你是為什麽而來的。因為醫院的實驗,是不是?
“那你知道,鎮子北面的那對夫妻,究竟在做什麽實驗喵?”
科斯莫斟酌著要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看來你知道喵。”小黑舔了舔自己的爪子。這隻貓貓的聲音總是三隻貓裡最低沉的,只有偶爾科斯莫惹它生氣的時候,它才會炸毛和高聲嚷嚷。
盡管他的語氣一如既往,但是那潛藏的含義卻意味著,他退縮了。
只是因為小黑猛地瞧了它一眼, 大橘才不情不願地又趴了回去。
拇指大小的玻璃珠子……在雜貨鋪紛亂的貨物之中,科斯莫如何能幫他找到呢?
雜貨鋪在一瞬間安靜下來。科斯莫感到仿佛有一些視線朝這裡打量過來,又或者,在小黑問出這個問題之後,那些視線反而消失或者退縮了。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小黑突然說:“你在醫院工作嗎?我聞到你身上酒精的味道喵。你看起來不喝酒,那恐怕只是因為在醫院需要進行消毒喵。”
他的確是因為醫院的實驗而來的。
不過, 科斯莫全然沒有注意到他的貓貓們的互動。
無害、普通,對托雅一無所知。
那一天,當那位外來者——之前的那個科斯莫·蘭赫爾,探頭探腦地在醫院外面打量的時候,他就被某些鎮民盯上了。他們發現這是一個絕佳的實驗品。
他們在夜晚時分殺了他。
旅館的科恩夫人當然知道這件事情,但是這種做法在托雅鎮司空見慣、稀松尋常。盡管科恩夫人經營著托雅鎮唯一的旅館,但是她也懶得理會這件事情。
那些無法在夜晚時分保護自己的外來者,本來就不該屬於托雅、本來就無法屬於托雅。他們的性命就算沒有丟在這兒,也遲早會丟在別的地方。
可是——可是啊,當第二日天明之時,他們卻驚駭地發現,那本該死去的男人又活了過來,而他的身邊,甚至還出現了三隻貓。
三隻沒有變成鴿子的貓!
他們一直想要調查與試探這個男人,但是一開始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後來紅葉之日又要來了,再後來,這個複生的男人就莫名其妙地變成了莫爾的雇員。
於是,拖延周折之下,他們只能等到莫爾離開托雅鎮的時刻,才有機會來試探這個男人。
盡管如此,他們也還是聽聞了一些關於這個男人的消息。
比如說,他們知道這個男人有著旺盛的好奇心,再比如說,這個外表英俊陰鬱、溫吞沉默的男人,似乎已經牽連進了許多隱秘之中。
但是——但是這一切都不是關鍵。
他們需要知道的是,當初那場實驗,到底有沒有成功。這個在早應該死去的科斯莫·蘭赫爾身上複生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可是,這個來到雜貨鋪的年輕男人,還沒來得及試探什麽、還沒來得及觀察這個科斯莫·蘭赫爾對於他的要求的反應,對方卻反而在威脅與恐嚇他了。
男人就勉強自己鎮定地說:“我的確在醫院工作,但是我並不清楚托雅的許多事情。我只是想來找到我丟失的夢。”
雜貨鋪內一陣安靜。男人心中十分緊張,他突然有點後悔,因為他對於自己接下來會遇到什麽根本一無所知。
如果這個複生的家夥是個凶殘、冷酷的性格,那他會不會乾脆殺了他?反正他是個無名小卒,醫院也不在意他,死在這兒也無傷大雅,說不定醫院還會為此向莫爾道歉。
這麽想著,男人就已經開始腿軟了。他維持住了最後的體面,只是因為他感到不遠處的那隻橘貓睜開了眼睛。雖然看起來胖墩墩、軟綿綿,但是他望見那雙眼睛裡的凶光。
他感到自己像是被野獸盯上的獵物,如果稍微顯露自己的弱勢,那就會立刻被野獸吞食。
他這麽恐懼,就好像他的確被某種野獸吞食過一樣。
這個時候,科斯莫開口了:“好吧。您的夢。那麽,您那天買了什麽呢?”
他想知道那天這個男人的行動軌跡,這樣好方便找東西。
“玩具!”那男人連忙說,“我為了「雪山」而準備的玩具。”
“你買了什麽?”科斯莫順口問。
玩具貨架上的貨物都是他親自整理的,他知道那些玩具的位置。
“是一個小煙鬥,用來逗孩子玩的。”男人說。
科斯莫想了想,然後突然意識到這男人指的是什麽。
他之所以能想起來,是因為他大前天從雜貨鋪拿到那個洋娃娃,作為自己「雪山」時的護身符的時候,洋娃娃的邊上就是那個小煙鬥。
原本他也是想拿這個小煙鬥的,但是鬼使神差地,他想到了紅葉之日當天出現在廣場的那個小女孩,所以就選擇了小煙鬥旁邊的那個洋娃娃。
大前天他拿走了那個洋娃娃,昨天這個男人就來買走了小煙鬥?
科斯莫有些驚訝於這樣的巧合,他便說:“我知道了。那我去幫您找找吧。”
他語氣溫和、目光平靜。在某一刻,那男人感覺這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毫無異常、毫無特殊。那一瞬間,男人的心中甚至有些嘲弄地心想,這家夥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店員。
“啊對了,說起來,那是什麽夢呢?”科斯莫像是隨口好奇地問了一句。
男人的心猛地提了起來,他問:“這有什麽關系?”
“呃,沒什麽關系?只是有點好奇。”科斯莫趕忙收斂了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他已經因為這事兒被不少認識的鎮民調侃過了,“也不是一定要知道。”
那男人臉色陰晴不定地站在那兒。
“喵……”花花好似無意義地低低喵了一聲。
這反而把那男人嚇了一跳。他仿佛憑空能聽見一些嬉笑聲,那都是正在圍觀雜貨鋪內事態發展的鎮民們發出的。他意識到自己表現得太過於怯懦。
於是,他故作自然地說:“沒什麽,我只是夢到了一個……一個玩偶、一雙眼睛、一些雜亂無章的光斑。我習慣記錄自己的夢境,所以想要將我的夢找回來。”
玩偶、眼睛、光?
科斯莫略微狐疑地瞧了瞧這個男人,他遲疑了一下,不禁問:“所以,那個玩偶……是一個洋娃娃嗎?一個金色長發、看起來比較可愛的娃娃?”
男人驚訝地說:“你怎麽知道?!”
“因為喵,那個洋娃娃就是他的啊!”大橘大大咧咧地說。
科斯莫隱約察覺這話似乎會帶了一些誤解——好像他造成了這男人的夢境一樣。但是還不等他解釋,那男人就已經臉色大變了。
科斯莫苦惱地抓了抓頭髮,無奈地說:“大橘,不要亂說。”
他確實是拿到了那個洋娃娃,但是也不能說就是他讓這個男人做夢的吧?就算那個洋娃娃真的有什麽問題(老實講這也不讓人意外),那也不可能是因為他。
不過,他的辯解可能適得其反。
他的意思是讓大橘不要隨便說出這些信息、造成誤會;但是,這話本身就好像是在暗示來者,那洋娃娃的確是他的東西——並且,也的確是這個東西,出現在了來者的夢境之中。
在某一刻,科斯莫產生了一種隱晦的感覺。他感到雜貨鋪這一小塊地方的空氣,仿佛驟然凝滯了一般。
好似有許許多多的圍觀者,都知曉了他與這男人的對話,同時,也知曉了這對話之下的暗示與更深層次的寓意。
但問題是,科斯莫自己並不知道這些「圍觀者」都領悟到了什麽東西。
那個洋娃娃,與什麽秘聞有關嗎?
在科斯莫這麽想著的時候,那個男人就已經大驚失色地說:“你居然與達文波特·馬庫斯有關嗎!你居然——”
他甚至不敢將這句話說完,就踉踉蹌蹌地離開了,也不提什麽夢境之類的事情了。
科斯莫迷惑地看著這家夥的背影。
大橘無聊又遺憾地張嘴打了個哈欠,又趴下了。
花花好像歎了一口氣。
小黑則低聲說:“膽小鬼還想這麽多喵。”
它又看了看仍舊處在茫然之中的科斯莫·蘭赫爾,不禁暗自想,借著達文波特·馬庫斯的名聲將那男人嚇走……或許也是一個選擇。
至少,這不會暴露他與他的三隻貓的真正來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