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定義
科斯莫借著房間內昏黃的燈光, 打量著安德烈·米爾。
距離上一次見面,也已經過去了幾周時間。安德烈看起來並沒有什麽變化——要說有什麽明顯的變化,那才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畢竟安德烈掌握著神明的力量。
但是,要說完全沒有改變, 那似乎也並不是。
如今的安德烈·米爾,給科斯莫一種微妙的……沉下來的感覺。這並非指的是沉穩或者穩重, 而像是一個本來蓬松的枕頭, 被壓得扁扁的、緊緊的, 成了皺巴巴的壓縮物。
總的來說,安德烈看起來有點擰巴, 像是苦惱著什麽問題一樣。
科斯莫也不知道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安德烈·米爾估計是被教訓了一通,無論是他參與紅葉之日的事情, 還是他奪走格列高利人的影子的事情。
或許他成神的野望不算什麽大事,但是, 做法是否有問題, 就值得商榷了。
科斯莫的打量讓安德烈有點別扭。
安德烈扭曲著表情, 說:“聽說你生病了。”
科斯莫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他稍微有點驚訝——難道安德烈·米爾還知道探病?這讓他有種微妙的欣慰與感動。
但是隨後,安德烈又說:“聽說你見證了「心」的隕落。”
科斯莫也點了點頭。
安德烈卻有點不可思議地說:“但是……但是,你就只是生了場病?”
科斯莫琢磨著安德烈的意思,若有所思起來。
安德烈自顧自地說:“神的隕落會造成許多影響, 而直面神的隕落,更是有可能被汙染靈魂, 因為那是距離神的力量最近的時刻。
“但是……但是, 你居然就只是生了場病?只是因為托雅鎮的寒冬而受了涼?”
他的語氣越發不可思議起來。
科斯莫心想, 怕不是托雅鎮的其他鎮民也有這個疑惑, 只是沒有冒冒失失地過來詢問,而安德烈才沒有這個顧慮,非常乾脆地就趁著這個深夜問了出來。
事實上,科斯莫自己倒也有些奇怪。
在他目睹「心」出現的那一刻,他的確受到了一些精神上——視覺上——的衝擊。但是,要說這衝擊對他有什麽影響……他覺得沒有。
他只是有點震撼而已。
至於受涼生病,這也是相當正常的。你看,米洛·金萊克這個人類外來者就會因為托雅鎮的冬天生病,那麽「科斯莫·蘭赫爾」這個人類外來者,怎麽就不可以了?
在科斯莫自顧自陷入思考的時候,小黑突然說:“這沒什麽奇怪的喵。”
安德烈將目光望向了那隻貓。
小黑的幽綠色眼睛靜靜地盯著安德烈,它說:“難道你就沒有目睹過神明的隕落喵?”
“我……我當然,我當然見到過。”安德烈嘟囔著說,“但是,為什麽你就沒事?”
科斯莫也不禁稍微有些困惑地說:“為什麽我一定要有事?”他頓了頓,然後解釋說,“莫爾說,「心」在很多年前的雪山中就已經受到了影響,只是苟延殘喘至今。
“祂的力量已經變得薄弱了,或許根本就影響不到我呢?”
安德烈·米爾頓時語塞,因為,這好像也不是沒有道理。
他懷疑這事兒是因為,“心”畢竟是個惡貫滿盈的神,這話的潛在含義是,「心」曾經無比強大。
這種強大建立在祂血腥的殺戮之上。那種旺盛的殺戮渴望,是曾經讓安德烈·米爾也略微心驚膽戰的——他只是商人,還不是神。哪怕是神,也有可能成為「心」的獵物。
所以,當然了,安德烈·米爾——或許他自己不願意承認,但其實他是有點害怕「心」的。
應該說,托雅鎮的許多鎮民都害怕「心」。
可是,在這種情況下,科斯莫·蘭赫爾親眼目睹其死亡、其隕落、其消散,卻並未受到任何影響,反而得了一場——可笑的——人類的疾病。
對於托雅鎮的某些鎮民來說,這也是可以把他們氣到一病不起的事情。
科斯莫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安德烈倒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不過這個時候,他也不願意說下去了。
科斯莫·蘭赫爾到底是誰?這似乎已經不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了。重點是,不知不覺之中,他已經參與進了托雅鎮的許多事情裡面。
或許終有一日,他也將變成一個重要人物吧。
一個……重要的「人」。
安德烈自顧自陷入了思考之中,然後聳了聳肩,說:“好吧,那也有可能。”
說著他就朝著科斯莫揮了揮手,像是要道別。
“等等!”科斯莫連忙叫住他,要知道,安德烈·米爾是托雅鎮中難得的可以坦率跟他談話的家夥,“你今天來就是為了這個?”
“那不然呢?”安德烈莫名其妙地說。
“你……最近怎麽樣?”科斯莫委婉地問。
安德烈一怔,然後臉色猛地陰沉下來。他狠狠地瞪了科斯莫一眼,惡聲惡氣地說:“挺好的!”
“真的嗎……”
科斯莫差點就要把後面的「我不信」說出來了,但是安德烈打斷了他。
“也就是被紅葉教訓了一頓……啊啊這種事情你早就應該知道了吧!”安德烈語氣不爽地說著。
科斯莫乾巴巴地笑了兩聲。他的確是知道了。
相比之下,一旁毫不留情發出大笑的大橘,就顯得有點格格不入了。
安德烈又瞪了瞪那隻橘貓,但是他覺得自己和一隻貓較勁未免有些丟臉,就又鬱悶地收回了視線。
科斯莫關切——或者說,八卦——地問:“是因為艾琳女士的事情?”
“不是……不全是。”安德烈像是突然泄了氣,直接坐到了地上。
見狀,科斯莫也坐到了他的對面。三隻貓圍過來,好奇地聽著。這像是什麽與朋友之間的夜間談話。事實上也相差無幾。
“紅葉問我,為什麽想要成為神。”安德烈低聲說,“她還說,如果我回答不出這個問題,那麽我就不可能成為神。”
科斯莫試探著問:“那麽……為什麽?”
“我不知道。”安德烈的目光瞥向一旁,也或許,望向了窗外的夜色。
“總有什麽理由吧。”科斯莫說。他有種面對叛逆的未成年中學生的感覺,雖然這個「叛逆小孩」相當危險、甚至掌握著強大的力量。
安德烈煩躁地抓了抓頭髮,在朦朧的光線之中,他的頭髮也好似搖晃的影子。他像是十分苦惱,緩慢地說:“我只是……我只是知道,我並不僅僅是個商人。
“我掌握著神明的力量,那麽,為什麽我不能嘗試成為神明?”
科斯莫怔了一下,這才真切地意識到,這不僅僅是一場無害的、平庸的對話。
他斟酌著問:“可是,神明有什麽好的?我的意思是……「神」的名頭有什麽好的?你不是已經擁有神明的力量了嗎?”
安德烈·米爾實際上擁有著影子的力量。他擁有神明之實,只是沒有這個名聲。
這個問題像是也把安德烈困擾住了。
安德烈沉默了片刻,然後說:“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母親已經死了。”
科斯莫一怔。
他心中想到了一個可能性,不由得低聲問:“你的母親是……”
“月亮啊。”安德烈用一種裝出來的無所謂的語氣說,“當然,所謂的母親,只是人類的定義。硬要說的話,我和月亮……我是月亮的影子、是祂力量的一部分。
“但是,當我醒過來的時候,祂已經死了。”
“祂是怎麽死的?”
“被殺死。被達文波特·馬庫斯殺死的。”安德烈頓了頓,然後說,“太陽也是。”
“在一夜末日的時候?”
“可以這麽說吧。”這意思顯然意味著,不僅僅是一夜末日造成了太陽與月亮的隕落。但是,至少與之相關。
安德烈補充說:“所以,格列高利活該。”
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指格列高利的死亡活該,還是格列高利公國的覆滅活該。或許,對於安德烈來說,這兩者都是。
安德烈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頭一回地,他在科斯莫的面前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不明白我的母親為什麽會死去。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安德烈低聲說,“我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我為什麽要成為神一樣。”
“為了幫你的母親報仇?”科斯莫提出了一個最可能的理由。
“不。我只是朝著格列高利泄憤……我知道。實際上,是達文波特·馬庫斯殺了我的母親。”說著,安德烈搖了搖頭,“我很清楚我殺不了達文波特·馬庫斯。”
科斯莫一時語塞,最後,他又問:“那麽,為什麽達文波特·馬庫斯要殺了太陽和月亮?”
“那當然是因為……”安德烈幾乎不假思索地想要回答這個問題。他當然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清楚明了,從一開始、從最開始,就知道。
但是那一刻,他停住了。
他慢慢地睜大了眼睛,露出了一個驚愕的、絕對稱不上喜悅的表情。
“怎麽了?”科斯莫有些不安地問。從頭到尾,他其實都沒有非常理解安德烈的意思,只是絞盡腦汁順著安德烈的意思去附和他的話。
但是,安德烈此刻的沉默,卻帶有一種絕對不祥的意味。
那是與科斯莫尚未碰觸的真相有關的東西。
“我不成神了。”安德烈突然說。
科斯莫完全沒搞懂:“什麽?”
“我說,我不要成為神明了。”安德烈一字一頓地說,他似乎被什麽東西激怒了,但又盡力不讓這種怒氣施加到科斯莫的身上。那與科斯莫無關——或許也有關,但至少不完全相關。
安德烈閉了閉眼睛,然後猛地站了起來,像是被困住的野獸一樣,困擾地、迷惑地、憤怒地在房間裡轉圈。
“我知道你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他突然停下來,盯著科斯莫,這麽緩慢地說。那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安德烈·米爾了,“我也很感激,你點醒了我。”
在這一瞬間,科斯莫感受到了那個屠戮了格列高利的影子商人的氣場。
三隻貓同時朝著安德烈發出警惕的叫聲。
“別吵。我又不打算對你們動手。”安德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突然明白了。人類,神明,哈。”
他發出一聲冷笑。像是真的成長了一樣,他又盯著科斯莫。
他說:“去找莫爾吧,科斯莫·蘭赫爾先生。你值得了解真相,而真相,其實已經擺在你的面前了。”他閉了閉眼睛,“我真是愚蠢啊,居然還需要你的提醒,才能意識到這件事情。”
“什麽?”
“神,是被人定義的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