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張朝陽不肯就這樣離開， 堅持要等消息。

  他就坐在山腳下的涼亭裡，目光直愣愣的看向延綿不斷的大山。

  擔心緝毒犬飛天，擔心高秋平， 也擔心在山中到處搜尋的那些邊防警和緝毒犬， 還有之前一同出發的便衣們。

  和平年代， 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極少會直面鮮血和犯罪。聽他人口述或者從電視畫面裡看到此類情景，大家都隻當下覺得驚險， 過後也就忘了。

  但是當自己真正身臨其境， 直接面對這些罪犯時， 看到的卻是鮮血淋漓。

  每一次心跳加劇，每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不是他有多麽的幸運，而是有人挺身而出，將他牢牢護在身後。

  張朝陽想起網上那一句：那有什麽歲月靜好， 不過是有人替我們負重前行。

  他不由握緊拳頭，在心裡默默祈禱，希望所有人和犬都能平安歸來。

  這一等， 等到了下半夜，天下暴雨。

  張朝陽看了眼四周，目光疑惑，這裡可是人類醫院！

  陸向一沒回答，沉默繼續往前開。張朝陽安靜坐在後座，沒有繼續打擾。

  “情況緊急，我們特意請當地警犬基地最好的專家趕過來，征用了其中一個手術室。”

  他鼻子頓時一酸，喉嚨仿佛有什麽被堵住似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張朝陽看過去，問了句，“陸隊，他們會有危險嗎？”

  張朝陽想說“不用”， 對方已經把他拽起來了， 直接就拖著往警車裡塞進去。

  陸向一隻簡單說道：“抓捕順利結束，緝毒犬飛天搶救成功，目前已經脫離危險了。”

  張朝陽又去旁邊特護病房看了飛天的訓導員，那位很年輕的邊防緝毒警，他也是身受重傷，其中髒器破裂嚴重，等恢復完全，可能要轉文職了。

  他是被電話吵醒的，手機鈴響的第一秒，張朝陽猛地睜開眼，立馬按下接聽鍵。

  “在這裡等沒用， 如果你們不放心高隊他們， 那就去酒店裡等著。明天一早應該有消息，我第一時間通知你。”

  陸向一忍不住說道：“它不惜以身相搏，以十三刀重傷的代價，逮捕了最後一個逃逸毒販，我們從那人身上找到了最具價值的線索。”

  對方簡單報了一個地址，直接掛斷了。

  從火車站那邊就可以直接上高速，胡勒因為有事，已經提前回去了。

  只能說萬幸，人還活著！

  張朝陽帶著狗子辦理入住，一番洗漱後，直直躺在床上。他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但生理上的疲憊很快席卷全身，眼皮沉重，下一秒就閉上了眼睛。

  張朝陽情緒並不太好，沉浸在悲傷的世界中，他緊緊抱著旁邊的哈士奇，借此來撫慰自己。

  陸向一把兩人一狗送到酒店，轉身就離開了。

  一般警犬的正常退役年齡在七歲左右，它們從兩歲結束訓練，到身體機能退化不能再執行任務，可以經歷五年多的時間。

  等到他重新回神，抬頭看窗外，這才發現他們要去的方向不是火車站。

  車子開了十分鍾，在當地公安局停下，陸向一下車去做交涉，很快再走出來。

  張朝陽想到飛天的性格，心頭沉重，它醒過來知道這個事實，該怎麽接受啊！
  “退役警犬會回到原單位繼續生活，警犬基地會好好照顧它的，飛天是緝毒英雄。”

  邊上胡勒更是嘴巴緊閉，他只是過來送緩釋藥劑的，究竟怎麽回事兒，又為什麽要留下等，他其實有點懵逼狀態。

  張朝陽從沒想過會見到這樣的飛天，它全身插滿管子，躺在特殊病床上，一動不動。

  夜晚、寒冬、大暴雨，情況實在太糟糕了。

  而四歲的飛天，正是它各方面身體素質最強，執行任務最勇猛的時候。正值壯年，卻因傷病不得不提前退役——

  “還有人？”

  張朝陽：“可是飛天才四歲！”

  張朝陽把手搭在飛天的心脈位置，摸到微弱的心跳聲，而後視線下移，果然看到之前給它縫合的傷口崩裂了，所有縫合線都是全新的。

  陸向一不知什麽時候趕過來， 他走到張朝陽身邊， 把人推醒， “張醫生， 我先送你們回去。”

  陸向一卻搖頭，“回去，再帶上一個人。”

  再多的內容，陸向一就不肯透露了。

  陸向一默了下，搖頭道：“我不清楚，但是我相信我的戰友們，他們是無堅不摧的。”

  陸向一帶著人坐電梯上去，又說了些具體情況，交代道：“只有十分鍾探病時間，你看完飛天，我就送你們回臨江市。”

  除了旁邊的心電監護儀還在不斷跳動著，顯示有生命體征，它看上去就跟死了沒什麽兩樣。

  陸向一簡單乾脆，“飛天這一次受傷嚴重，即便治好恢復，也不可能再執行任務，會安排它提前退役。”

  “喂？”

  “陸隊！”他喊了聲，牽著狗腳步匆匆。

  回去的路上，張朝陽問起飛天以後的情況，“那位邊防警可能要轉文職，那飛天呢？它怎麽辦？”

  半小時後，張朝陽帶著哈士奇趕到當地武警總院，在急診大廳門口看到陸向一。

  張朝陽不說話了，抱著哈士奇沉默。

  “陸隊，不是回臨江市嗎？”

  他敲了車窗，叫張朝陽下來換車。

  張朝陽牽著哈士走下來，跟著陸向一往裡走，就看到從大門口開始一路往前，一排人穿著警服，全部立正站直。

  隨著他們走過來，不斷舉手敬禮。

  張朝陽心頭跳了下，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走了一段路後轉過彎，就看到眼前不遠處停著一輛車，一輛靈車。
    張朝陽心頭哽住，直接停下腳步，再也走不動了。

  陸向一衝著靈車敬禮，然後轉過來，面對張朝陽說道：“高秋平同志英勇犧牲了，我負責護送他回家。”

  隻一句，張朝陽瞬間淚目。

  張朝陽以朋友的身份，在三天后去參加高秋平的葬禮，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進高秋平的家。

  之前在安縣，高秋平去過他家許多次，當時還笑言，什麽時候也帶他去自己家裡坐坐。

  沒想到，最後會以這樣的方式呈現。

  前來吊唁的人很多，都是高秋平生前的同事和下屬，張朝陽作為一個不算太熟的朋友，憑吊後就主動退到了一旁。

  靈堂布置的很素樸，沒有任何裝飾，隻除了當中央那張醒目的黑白照片，那張過分年輕的面龐，就足以讓所有人心頭悲痛。

  “有客到！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家屬答禮！”

  張朝陽看到幾個中年男人走進來，肩上的杠花明顯不一樣，他對此不是很了解，但是其中一個男人的面孔卻熟悉，是雲市公安局局長侯雙之。

  只見侯雙之憑吊過後，就朝著高家的家屬那邊走過去，不一會兒，就聽到激烈的爭吵聲。

  人群忽然擁擠起來，張朝陽一個不察，被動跟著人群往那邊走。

  好不容易站住腳，就聽到一個女人淒厲的苦笑聲，“節哀？你讓我怎麽節哀！”

  女人看向侯雙之，眼神憤怒悲痛，“侯局，當初是你極力說服我，讓秋平考警校，我答應了，說好的隻到警犬基地工作。可是為什麽，又無緣無故調去刑偵大隊？”

  侯雙之還來不及解釋，女人又是一句，“刑偵大隊不夠，你還讓他去緝毒大隊，侯局，我高家是哪裡得罪你了，死了一個老的還不夠，還要一個小的也賠上命！”

  “媽！”邊上一個女孩兒趕緊把人拉住，“這麽多人在，你別這樣說。”

  女人聞言沒有停歇，反而更激動了，“我有什麽不能說的，他侯局當初答應我的事情沒做到，我兒子現在躺在這裡，我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趙姨，高隊是主動申請借調緝毒大隊的，當初去刑偵大隊，也是他自己打的報告。”陸向一不知道當中瓜葛，只是實事求是講出來。

  侯雙之卻是一記冷眼，呵斥道：“陸向一，別說了！”

  女人卻忽然安靜了，看向靈堂中央的照片，好一會兒面容慘笑，“果然，跟他父親一模一樣。”

  “高家一門兩烈士，英雄父子兵。”侯雙之語氣沉緩。

  女人輕輕搖頭，揮揮手，轉身離開。

  一場短暫的吵鬧平靜結束，之後的事情依舊井然有序進行著。

  張朝陽想到自己可能是唯一一次到高家來，決定走之前和主人家告個辭。

  他退出正廳往院子後面走去，聽高家的保姆說，高秋平的母親應該在那邊。

  還沒有走近，就看到兩個人站在花園外的走廊邊，此時正在談話。

  張朝陽轉身往後退，不巧前頭開始忙碌，他反而被往後擠出去更多，直接站到了花園裡面。

  “嫂子，秋平的事情，是我的錯。我……”

  “不必說了，他自己的選擇，和任何人無關。”

  “可是……”

  “他始終記得他父親是怎麽死的，十五年了，依舊沒有放下，心裡那根刺拔不掉，永遠都不會甘心。如今，也算他得償所願了。”

  女人的聲音透著濃濃的悲傷，卻又極力隱忍，“他們父子屬於國家，屬於人民，唯獨不屬於我。”

  張朝陽最終沒能告辭成功，等他走出後花園，高秋平的母親已經上樓了，並且不見外客。

  他只能找到唯一認識的陸向一，準備和他說一聲。

  “陸隊，有關飛天提前退役後的安排，有考慮過對外領養嗎？”

  張朝陽順便問起，也說了自己心中的打算，“如果警犬基地那邊允許的話，請務必告訴我一聲，我願意領養飛天回家。”

  他直接舉手發誓，“陸隊，我保證會好好照顧飛天，不會讓它受絲毫委屈的。”

  陸向一卻是搖頭，“這不是好壞的問題，警犬退役後一般會有心理落差，很難再回歸普通寵物狗的生活，尤其是像飛天那樣的性格，更是不可能。”

  “可是我聽說警犬基地裡的退役犬已經太多了，管理方面並不合適。而且那麽多警犬在裡面待著，又每天不能出任務，飛天看著其他同齡警犬每次跟著訓導員離開，豈不是更難受？”

  “這……”

  “陸隊你也知道，我在弧向研究所工作，我的工作環境特殊，它到研究所有絕對的自由活動空間，且我可以時刻檢測飛天的心理狀況，一旦有問題我們就會對它進行治療。我也可以在研究所給它安排相應的活動和任務……總之，肯定會比它單獨留在警犬基地養老來得強。”

  陸向一將這些話記在心裡，但是並沒有做保證，“這件事還需要看飛天之後的恢復情況，不過我會留心的。”

  張朝陽立即感謝，想到什麽，又忍不住問了句，“高隊的父親是？”

  話說完，他即刻解釋，“我剛才不小心聽到別人說起兩句，所以……”

  “高隊的父親是一名緝毒警，十五年前轟動於世的那起國際跨國販毒案，在我國境內截獲百分之六十的違禁品，取得跨越性的成就。高隊的父親在其中起到了關鍵性作用。”

  陸向一神色崇敬，卻又帶著不忍，“可是那位英雄卻在這場販毒案中犧牲了，他作為臥底潛伏在毒梟身邊，傳出信號的第三天，屍骨無存……”

  那位人民英雄，甚至連一塊墓碑都沒有，親人不能祭拜探望，甚至都不能和他有任何瓜葛相關。

  只因為那個跨國犯罪集團，還沒有被徹底殲滅，他們害怕那些人還在持續關注，會牽連到高家其他無辜的人。

  陸向一也是直到今天，才從自己領導侯雙之口中，知道自己兄弟父親的名字，這個名字他其實很早之前就見過，在塵封的歷史密件檔案中！
  而他從未想過，檔案中的這個名字，會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有關系。

  “天色不早了，張醫生回去吧。”

  陸向一沒再多說，甚至又叮囑了一句，“出了這個門，高家父子倆的事情，最好都忘了。”

  張朝陽渾身一震，沉默良久，點點頭，轉身離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