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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燈》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不知是出於何等顧慮, 聶恆城掌權乃至繼任教主之位後,既未住到法天殿,也沒就近在無隅殿,而是安置在極樂宮第一重殿玄牝殿。反是他那權柄不穩的大侄子聶喆, 複又住回了中樞法天殿。

  如今玄牝殿的前一半在連十三發起進攻時被砸了個稀裡嘩啦, 後一半又被韓一粟炸開了花, 法天殿則被聶喆布置的猶如銷魂窟,均不可住人了。

  慕清晏像幽魂一樣在無隅殿中漫步, 沿途的侍衛見到他紛紛行抱手禮,婢女見到這樣冷漠俊美又高大威嚴的新主人, 俱是紅著臉避過一旁,小心覷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後殿偏院門口。

  這裡是慕清晏曾祖父終老之處。

  追根溯源起來,綿延慕家三代的聶氏之亂全始於曾祖父晚年的舉措不當——面對任性自我的獨生子,他下不去狠手管教;面對野心勃勃的兩名養子,他沒了約束的精力。

  但誰知道, 曾祖父年少時也是個坐立起行的明快之人, 然而他的果決與進取心仿佛隨著愛妻之死一並逝去不見了。

  居所布置的清幽素淨, 唯有高高的神龕下擺著的一尊尺余長的紫晶珊瑚樹,歷經數十年依舊鮮豔熱烈, 灼灼光華——這是慕清晏的曾祖母最心愛之物。

  她是遵從親長之命嫁入慕氏的, 為此, 慕清晏的曾祖父不得不與心愛的女子分別,婚後難免對她遷怒冷淡。生性和悅的她不惱不怨, 隻默默的溫柔以待。

  年輕時,人總以為自己有一輩子去原諒去和好, 卻不知光陰一閃而過。當妻子病入膏肓時, 慕清晏的曾祖父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 從此被歉疚與傷痛淹沒了後半生。

  當多年心腹的左右使也負氣出走後,他躺在病床上,擔憂的看著尚在繈褓中的孫子,對兒子兒媳說‘我縱有千般不是,好歹護你到娶妻生子,你們已然為人父母,將來兩人不論生出怎樣的齟齬,至少不能讓稚子陷於無助’。

  情在濃時,彼此都看不見對方身上的不足。妻子只看到了丈夫的溫柔,卻沒發現他的多情,丈夫知道妻子有些高傲,卻不知深埋在她骨子裡帶有毀滅性的固執。

  他搖搖頭。

  穿過曾祖父偏僻的小院,慕清晏來到一座華美高闊的廣廈。

  於是,他帶著兒子隱居黃老峰不思齋。

  父母相繼過世時,慕正明還不足十歲。

  他轉頭朝兒子微笑時,面容清臒,湛然溫柔,“不要被瀚海山脈困住,晏兒,不要被這裡困住,去做你想做的事,走你想走的路。”

  誰知,他不久就受到了毒害,半年後過世。

  “晏兒,別老是惦記著壞事,多想想這世上的好事。天地悠然,山川壯麗,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你會開朗許多的。”

  他是父親,必須為兒子找一個舒適安穩的成長環境。

  慕正明隻好留下。

  慕正明一直想離開瀚海山脈。

  他頹然坐倒,一手倒扣鏡面,一手遮住自己的雙眼,雙肩微微抖動,身體因為哀戚而輕輕顫動——父親!
  慕清晏從沒惋惜過曾祖父與祖父,他們的結局都是自己選的,不知有過多少良師益友對他們勸說過忠告過,他們都置若罔聞。

  抹去上面的灰塵,光可鑒人的鏡面映出一張年輕俊美的面龐,高鼻薄唇,眉眼深邃,只是目光略略晦暗。慕清晏有些不滿,對鏡調整自己的表情,舒展眉眼,嘴角微揚,露出一抹溫柔淡泊的笑意……

  慕清晏忍不住歎氣,其實嚴老頭有句話說對了,兩百年來慕氏子弟的姻緣就沒順遂過,聽不聽親長的話,下場都沒好到哪裡去,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月老。

  曾祖父明明在婚後漸生情意,卻放任自己的傲慢冷漠去傷害妻子,最後鰥居半生,有何可歎?祖父明明知道教中強敵環伺,主位不穩,依舊放任自己肆意妄為,最後被居心叵測的養兄弟玩弄於鼓掌之間,有何可惜?

  再再然後,仇長老也故去了。

  然後,孫若水出現了。

  慕正明雖然難過,但心知這是必然的結局。他在聶恆城的眼皮子底下小心安排仇系子弟的去路(例如遊觀月),正打算再度離去時,他遭遇暗襲……

  待五年後回來,他從破敗肮髒的小黑屋中抱起了蒼白無助的幼子——慕正明知道自己又沒法走了。

  待到慕清晏十四歲,慕正明忽然高興起來,他生平頭一次感到可以隨時離去的輕松愜意。

  他從十四歲開始籌劃,可是彼時仇長老苦苦哀求,他們與聶恆城一系鬥的你死我活,漸落下風,倘若沒了慕正明這個最有力的招牌,聶恆城立刻就能佔據全部優勢。如此一來,忠於慕氏的人馬立刻會遭到大肆屠戮。

  再然後孫若水有了身孕,他不得不娶了她。

  慕清晏翻看過父親的手劄,從年幼時的塗鴉到中年的筆錄,裡頭詳細描繪了外面的廣闊天地,日月山河,還有從各種遊記中摘出來的風土人情。

  到臨終前,他都沒有吐露真相。他知道兒子心中的戾氣已然很重了,他不願再增加兒子對這世間的仇恨。

  一語成讖。

  慕清晏站在祖母寢室一側的偏居中,哪怕隔了數十年,依舊能看出這間屋子布置的溫馨柔軟,所有的邊邊角角都包裹了厚厚的絲綿,所有容易吞咽下去的小玩具都束了絲線,頂梁上還釘了幾枚銅環,用來懸掛搖籃……

  天色微曦,懸於屋角的八卦鎮邪鏡閃了一下,慕清晏微一抬臂就將那面鎮邪鏡取了下來。

  慕正明身上的羈絆愈發多了。

  他並非天真無知的世家子,他知道瀚海山脈之外是什麽光景,沿途不但不是一片坦途,更可能處處埋伏,暗中等待著狩獵慕家父子。他自己可以山水為伴饑一頓飽一頓,但一個孱弱驚懼的五歲孩童卻承受不了顛沛流離。

  可慕清晏知道,父親是有志向的。只不過,他的志向不在離教中。

  慕清晏的曾祖父是過來人,他看出了兒子與兒媳性情上的缺陷,以及未來隱憂。

  可是,慕正明何辜。

  祖父雖體弱多病,性情卻暴躁易怒。他喜歡最難馴服的烈馬,愛養最桀驁倔強的蒼鷹,沉迷於聱牙佶屈的上古典籍,放縱於詩酒舞樂的消遣。

  “慕氏掌管離教已經兩百年了,每個慕氏子弟從生下來就要苦修不怠,外抗北宸六派,內控桀驁部眾。夠了,夠了。”穹蒼晴朗,漫天星子,慕正明帶著兒子躺在屋頂上,身畔有酒,頭頂有星空。

  聶恆城太清楚這位養兄弟的審美與喜好了,幾乎是量體裁衣般的為他安排了一場‘出乎意料’的邂逅——春寒未消,漫天花雨,多才高傲的絕世美人,兩人爭鋒相對卻又惺惺相惜。

  慕清晏站在珊瑚樹前思忖,真該讓那老不死的嚴栩來看看,曾祖父倒是依照父母師長的嚴命娶了妻,結局還不是一樣淒愴彷徨。

  仇長老不止一次痛罵過慕正明沒有志向,懦弱綏敵。

  “晏兒,父親希望待你年老時回望此生,滿心都是似錦繁花,慶幸能來這世上走一遭。”

  “晏兒,你若真過不去心頭這一關,父親讚成你利索的處置姓聶的,但不要讓他們佔據你心中太多地方,你要將心頭最好的位置留出來。”

  彼時的慕清晏已然修為不俗,不論是獨自留在瀚海山脈,還是跟著父親去外面遊歷,慕正明知道兒子都遊刃有余了。

  “留出來幹什麽?呵呵傻孩子,留出來給將來會遇到的好事啊。譬如,一位叫你滿心歡悅的姑娘……”

  慕清晏遮面慟哭,胸腔宛如破開一個口子,不斷的往裡灌鹽水般疼痛。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終於大亮,晨曦的光束透過破損的窗紙落在他身上,慕清晏霧蒙蒙的心間忽的亮堂起來。他踉蹌的起身,向屋外走去。

  對,他要去找她,找那個叫他滿心歡悅的姑娘。

  無隅殿西側的客房中,宋鬱之正憑窗觀日。
    “這是上好的虎骨,這是新取的熊膽,還有這些大山參,據說松開絲線就會跑。昨晚我給蔡姑娘也送去了幾支,給她泡水喝——她一氣喝了兩碗呢。”

  上官浩男對著幾口堆滿貴重物件的大箱子絮絮叨叨,“宋公子,你我雖然門派對立,但我恩怨分明。你救了我的命,這些薄禮略表謝意,等明日還有一盒雪蟬靈芝送來……”

  “呵呵呵呵……”宋鬱之忽然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

  上官浩男莫名其妙:“宋公子笑什麽。”

  “沒什麽。”宋鬱之斂容而坐,在初晨旭日之下更顯英姿勃發,“多謝上官壇主美意,只是鬱之恐怕今日就要離開貴教了。”

  “啊,這麽快?”上官浩男有點傻。

  慕清晏推門進去時,蔡昭正坐在窗前看書。

  她身著一件雀金描梅的玫瑰色小襖,纖腰以月白錦帛一束,下著流雲似的百褶長裙,鬢邊插一支翹頭銜珠金偏釵。晨曦的光線下,女孩的臉頰粉白透明,絨毛細弱可愛,宛如一尊小小的漂亮玉像般端莊認真。

  “昭昭。”慕清晏站在門口。

  蔡昭抬起頭,嫣然一笑:“你回來了。”她起身過來,拉他也到窗邊坐下,倒了杯水遞到他手中。

  慕清晏捏著茶杯,宛如疲憊的旅人回到溫暖的家中。他心有萬言,卻不知從何說去,“昭昭,你知道麽,我爹,我爹是被……”他喉頭一哽,說不下去。

  “是被孫夫人所害的。”女孩靜靜的回望。

  慕清晏一怔:“你怎麽知道。”昨夜的審訊屬於教中機密,在場的人應該沒人會說出去。

  蔡昭垂目:“你那麽敬愛令尊,令尊留下來的話怎會不聽。令尊明明交代過要你給孫夫人養老,可是那日在玉衡長老跟前,你又說孫夫人可能活不長了。”

  她歎口氣,“只有一種情形你才會違背令尊的遺言,那就是孫夫人做了你無論如何都不能原宥之事——害死了令尊。”

  慕清晏微笑中帶著苦澀:“昭昭真聰明。”

  他眉眼陰戾,冷冷幽幽的補了句,“嚴長老說的對,唯一能殺死父親的,只有他的仁慈。”

  蔡昭無話可說。

  慕清晏放下水杯靠坐過去,將女孩一把攬進懷中,緊緊抱住了。他將頭埋進她細軟溫暖的頸窩中,低聲道,“昭昭,我難受。”

  蔡昭渾身僵硬,她感到頸間濕熱的年輕男子呼吸,糜軟而令人沉迷,她忍不住回抱過去,雙手搭在他柔韌有力的腰上。

  慕清晏手臂用力,仿佛要將女孩嵌進自己胸膛中,溶進骨血中。

  蔡昭感到他在用鼻尖和嘴唇蹭自己的脖子,癢癢的,軟軟的,親昵而激烈。她閉了閉眼睛,用盡全部力氣重重一推,奮力掙扎開來。

  “昭昭?”慕清晏被推開一旁,白玉般的面龐尚帶微紅,目露驚異。

  女孩背身而站,胸膛劇烈起伏。片刻後,她轉身微笑,“有件事跟你說,我私自逃離宗門已是兩月有余,是時候回去了。此時宜早不宜晚,索性今日就與你告辭。”

  慕清晏臉上的血色霎時間退的一乾二淨,“你說什麽。”

  蔡昭撇開頭,低聲道:“我要走了,回青闕宗去。”

  “……你再說一遍。”慕清晏的眼神冷的像要飛冰錐。

  蔡昭梗著脖子,“說一百遍都是一樣的。這裡是魔教,我是北宸子弟,既然少君已經奪回教主之位,我就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慕清晏長聲冷笑,“只要我不點頭,你看看自己能不能出去?!”

  蔡昭目中含淚,柔聲道:“你別這樣好不好。你我這一路來皆是緣分,如今緣分斷了,我們好聚好散罷。”

  慕清晏憤怒的一揚袖子,嘩啦啦響動一陣,滿桌的茶壺茶碗俱被掃落碎裂在地。他指著女孩怒罵:“你也知道緣分二字!你我這樣的情分,你居然輕易說出這種話來,可見你真是個無情無義沒有心肝的狠毒女子!”

  蔡昭看見他發紅的眼眶,回身拉住他的胳膊,哽咽道:“你何必說氣話,你明明知道我為何要離開的。”

  慕清晏一把甩開她,恨恨道:“你不過是膽小怕事,擔心受人責備。你忘記地宮中所見麽?東烈教主與羅夫人都能破除萬難,最終……”

  “是以你也要將我藏在地宮中麽?”蔡昭提高嗓門打斷他。

  慕清晏愕然。

  女孩氣息急促,淚珠顆顆滾落,“我本來還懷有希冀,正是見到那座地下宮殿,知道了東烈教主與羅夫人的故事,我才終於明白——你我終究是沒有將來的!”

  她忿然喊出來,“以慕東烈教主的權勢,尚且不能與羅夫人光明正大的做夫妻,不是隱藏地宮就是遠走他鄉,你我又能怎樣?!”

  慕清晏臉色蒼白,嘴唇翕動,頹然坐倒在窗邊。

  蔡昭哀哀落淚,溫柔的抱著他:“羅夫人能拋下親朋好友,跟著慕東烈教主歸隱消失——我不能!我喜歡繁華熱鬧,喜歡熟悉的鋪子……你知道的,我舍不下!”

  慕清晏茫然的抬頭,眼前只看得見女孩殷紅的小嘴。他抱緊她,鼻尖一點點的去蹭她的臉頰,低低道:“你親我一下罷。親我一下,我就放你走。”

  蔡昭心中難過,側臉在他清瘦的臉頰上印了一下。

  慕清晏呼吸粗重起來,茫然空洞的心頭霎時間被熊熊怒火填滿。他用力掐住女孩的後頸,滾燙的嘴唇重重壓下去,帶著恨意的吮xī著她的柔嫩。

  蔡昭被困在他的懷中熱出一身汗,滿心迷亂無措,抓住最後一絲清明用力咬下去,唇齒間散開陌生的血腥味,不知誰的血。

  她全力掙扎著滾下去,努力站定,昂首道:“姑姑跟我說過,長大之後,凡事一定要想明白後果,不要稀裡糊塗的。”

  “她十四歲離開佩瓊山莊時,就想過最壞的情形大約是婚約破裂。她想清楚了,並願意承擔失去姻緣的後果,便大步走了出去。”

  “她也知道挑戰聶恆城的後果,不是身死功敗,就是全身盡廢。她想清楚了,寧願舍身萬死,也要除了聶恆城。哪怕之後纏綿病榻十余年,她也從沒後悔過。”

  “我一直牢記姑姑的話,可是自從遇到你之後我就糊裡糊塗的——與你在一處會有什麽下場,我們將來會怎樣,爹娘親友會不會受我連累,我一直不願去想。”

  蔡昭一抹眼淚,倔強道:“可是我現在想清楚了。魔教與北宸六派冤仇已深,勢不兩立。我不會為了你舍下父母親友拋家舍業的,為了誰都不會!”

  “隻盼少君明白事理,念著你我之前的情義,好好放了我和師兄下山去。若是少君非要強留……”她將右手搭在腰間,神情決絕,“當年豔陽刀下亡魂無數,我也定然不會墮了姑姑的威名,大不了死在幽冥篁道中好了!”

  “不必了。”慕清晏緩緩起身,面如寒冰,“蔡姑娘好話說盡,我再不要臉也不至於死纏爛打。何況剛剛鏟除聶氏,教中事務瑣碎繁多,我哪裡有閑情強留你們師兄妹。”

  他大步走向門口,中途與蔡昭擦肩而過亦不回頭,“如此,好走不送。”

  一步步走出屋子,心口一寸寸冷硬下來,麻木到不知痛楚。

  他想,他終究是孤身一人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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