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房子空氣不對流,夜裡很熱,祁汐的心緒難寧。
她躺在沙發上,眼睜睜望著窗外的月光越來越稀薄。
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的,再醒來時,日上已三竿。
祁汐窩在被子裡揉了好半天太陽穴,頭腦混沌。她的夢境真實又荒誕。
夢裡,她又套上了那身藍白色校服,正插著耳機,將聽到的英語句子默寫出來。
身側的少年突然一把奪走她的手機。
他單手揮動屏幕,挑挑眉:“叫你呢,又裝聽不見?”
“老子倒要看看——”少年笑得混壞,拇指劃開手機鎖,“你那麽入迷在幹什麽。”
祁汐正想說自己在複習,就聽見男生開口了。
V領修身連衣裙,帶波點元素,顏色是很濃鬱的赤橘色。
沒有夜色的掩蓋,她第一次清晰地打量久違的小巷。
這些年,她變化很大。
路標指示牌立在花下,二百米外就有個地鐵站。
洗完澡後,祁汐對著鏡子梳理齊腰的卷發。
循著記憶,祁汐很快走到巷尾。
春日盛放,一如既往。
祁汐望著輕輕搖動的藤蘿,眼神微晃。
但很好看……
化好妝,祁汐站到衣櫃前。裡面的衣服都是她昨晚從行李箱裡取出來的。
這種熾熱又濃烈的正紅調最適合她。霧面紅唇,襯得長卷發烏黑濃密,膚白勝雪,很有女人味。
一整面巨大的花牆呈現眼前,風裡都是春天的味道。
上大學後她認識了時菁。閱美無數的製片人強烈建議她把頭髮留長,放下來,搭配複古風格的衣服和妝容。
輕柔,絢麗,如夢似幻。
這裡明顯有過一番整改,衛生,下水都好很多。交織的電線,老舊的牆面被保留下來,是古城特有的懷舊感。
又好像什麽都沒變。
這些花居然還在。
盛開的紫藤花蔓瀑布般從高牆流瀉而下,在這方天地間騰起紫色煙霧。
她看起來完全不像熬了一宿的樣子,臉上妝容精致,神采奕奕的。
沒記錯的話,時菁昨晚在影視城見過一位導演後,又開了一晚上的視頻會議,早上五六點才散。
祁汐走過去,有些訝異:“你從影視城開過來的?”
潯安的地鐵是沿著景點修的,兩年前才建好。這個點,地鐵上沒什麽人,祁汐坐了十分鍾到站。
地圖上顯示步行七分鍾到消防隊。祁汐剛走沒一段,背後響起汽車喇叭聲,有人喊她的名字。
以前惱人的卷發一下子變成美貌加分項。就連她毛流感很強的野生眉,和鼻梁上的幾顆小雀斑都被誇有風情。
他的聲音跟昨晚直播時一樣低沉磁性,一字一句叩擊她心弦:
“心裡著了火,怎麽辦?”
和以前那個戴著厚眼鏡,頭髮亂蓬蓬的不起眼女生判若兩人。
這個天氣穿會有點冷。
她回頭,看見戴著墨鏡的時菁在駕駛座上朝自己揮手。
巷裡開了不少商鋪和小吃店,遊客來來往往,也有拎著菜回家做飯的本地居民——商業氣息和煙火氣融合得很好。
合上口紅,祁汐又將超出唇際的色彩細致揩掉。
她是自然卷,上學時總被誤會不守校規燙頭髮。而且不管剪短還是扎起來,頭髮都會炸開。
——意外的適合她。
祁汐抬手蓋住半張臉,無力籲出一口氣。
和消防隊約定的時間在中午一點,她沒有胃口,起床後隻衝了杯咖啡。
正搭她的唇色。
祁汐向馬路走去。拐彎後,她腳步倏地停住。
她拿出一件常穿的西裝外套,目光落在旁邊的裙子上。
十分鍾後,祁汐換好裙子,將外套搭在手臂上,走出筒子樓。
變化很大。
小巷像燕子的尾巴一樣岔開兩條路,一條過橋通往夜市,一條轉彎,連接大馬路。
髮型也變了,有點像《這個殺手不太冷》裡的馬蒂爾達。黑栗色的短發堪堪到下巴,整個人看起來更加幹練有氣質。
時菁摘掉墨鏡,揚揚下巴:“這不看你昨晚猶猶豫豫的,姐過來給你撐個場子!”
祁汐笑了。她沒解釋自己猶豫的原因,心裡卻不自覺踏實不少。
和人打交道方面,時菁比她強多了。
上大三時,祁汐賣出了自己的影視版權,資方的製片人就是時菁。
時菁比她大幾歲,強乾,漂亮,聰明,有個性。祁汐一直覺著她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倆人有私交後,關系倒越來越好了。
祁汐拉開車門坐進副駕,時菁拿過手邊的三明治,問她:“吃飯了沒?”
祁汐答:“不太餓。”
她的腸胃很容易受心情影響,上學時每次大考,稍微緊張點就吃不下飯。
車轉了個彎,消防隊的大門就在路邊。
看見門口那一抹火焰藍,祁汐的胃痙攣般狠抽了下。
下一秒她就認出來:不是他。
來人沒有他高,皮膚也要更白一些。
是昨天直播裡訓導飯店老板的那位消防員。
他看起來也不想直播時那麽嚴厲,反而脾氣很好的樣子,笑時一側臉頰上還有個深酒窩。
“我是中隊的指導員,段凌雲。”
介紹完,段凌雲引著她們往裡走。
過了哨崗,視野忽地開闊。
營房大樓上印著一行紅色的大字:對黨忠誠,紀律嚴密,赴湯蹈火,竭誠為民。
樓前的操場很大,場邊聳立著高高的訓練塔,籃球架反射出白晃晃的陽光。
沒有人訓練,中午一點,隊員們都在午休。
段凌雲帶她們來到活動室,拉開兩把椅子。
“早聽說有個消防題材的電影要拍,就是沒想到會來我們隊取材。”
時菁看了眼祁汐,笑笑:“主要我們編劇最近在這兒。”
段凌雲側眸看祁汐。
女人背窗而坐,日光灑在她蓬松的長卷發上,淡化了她明豔的面龐,自帶柔光濾鏡一般。
剛才時菁介紹祁汐是劇組編輯時,他眼中明顯劃過一絲意外。
他客氣寒暄:“祁老師,我有沒有讀過您的作品?”
祁汐笑了下:“應該沒有吧。我也是第一次接觸正劇題材。”
“那怎麽想著寫我們消防了?”
“想嘗試下新的題材。”祁汐頓了下,從包裡拿出個筆記本,“還有就是,我父親以前也是名消防員。”
段凌雲驚訝“哦”出聲,臉頰上的酒窩更深:“原來你是我們消防家屬啊。”
“您父親也是潯安消防的?現在退了嗎?”
“對,潯安的。”祁汐唇邊的笑意稍淡,“不過他已經過世了。”
她不是家屬。
是烈屬。
段凌雲愣住。
他也沒有多問,隻道:“那我們更要好好配合你工作了。”
他取出兩隻茶杯,又拿過桌上的熱水壺。
“那祁老師是在潯安長大的?”
祁汐謝過他遞來的水:“不是,我只在這兒念過一年高中。”
“哪個高中?附中?”
“對。”
段凌雲笑了:“巧了,我們隊長也是附中的。”
頭腦還沒反應過來,祁汐的心跳就先空了一拍。
攥緊杯把的手指不自覺扣緊,她的語氣依舊尋常:“是麽。”
段凌雲“嗯”了聲。
祁汐抿唇,心裡隱隱期待著他能再說點什麽。可段凌雲沒有繼續,轉頭又問時菁電影相關了。
時菁順勢聊起他們最近在網上很紅的事,還開玩笑說要找兩個最帥的消防員去劇組本色出演。
她突然問起來:“對了,你們隊長今天不在嗎?”
祁汐抬起眼睛。
段凌雲回答:“嗯,他跟火調處出現場了,不在隊裡。”
時菁聳聳肩:“哦,本來還想和他聊聊的。”
段凌雲像聽到什麽笑話一樣:“他啊,就算在也……”
他頓住,笑笑不往下說了。
祁汐沒有吭聲,她垂下眼睫,拔開鋼筆。
筆尖點在紙面上,遲遲沒有動作,黑色墨汁緩慢滲出來。
段凌雲起身,從書櫃裡抽出兩個資料盒。
“我先給你們介紹我們中隊的情況吧——”
“我們隊呢,主要轄區都在核心商圈,標志性建築有中心大廈,潯江soho,商貿中心,基本都超高層建築。哦,還有燕南巷那一片。”
祁汐記起自己之前看過的資料,說:“那你們應該壓力不小。商圈人流大,而且高樓層一旦起火,救援難度更大。”
段凌雲點頭:“是,高空撲救是世界性難題。所以我們很注重防患,會定期去轄區檢查,科普,火災演練。其實相對來說,我們火警量不算多,但就像我們隊長常說的,我們這個隊,是出不起事的。”
“一旦出事,就是大事。”
祁汐腦中浮現男人帶隊救火的場景:現場濃煙滾滾,火光衝天。所有人都在往外跑,他們卻義無反顧地往裡衝……
她眨眨眼,低眸落筆,書寫聲沙沙。
段凌雲打開文件盒。
“壓力呢,也確實不小,主要是精神時刻緊繃。不過不是我吹啊,我們的隊員,個個都是強兵悍將。”
祁汐寫完抬頭,看見桌上的文件,她視線定住。
最下面的橫線紙張被壓住大半,露出的字密密麻麻,手寫的。
黑色筆跡,龍飛鳳舞,但潦草和好看並不矛盾。
手已經不受控制地伸過去,將那頁紙抽了出來。
段凌雲看了眼,也沒攔著,嘴角還揚了下:“那我們之前搞知識培訓,要寫學習心得,寫完我就給留著了。”
祁汐沒有理會內容,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名字那欄——
陳焱
“焱”右下的火那一捺稍拖長,鋒芒畢露。
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時,他就是這樣寫的。
祁汐當時盯著看了好幾秒,喃喃:“原來是這個‘焱’啊……”
男生斜睨過來:“什麽?”
祁汐趕緊移開視線:“就……這個字作名字,還挺少見的。”
陳焱不屑嗤聲:“還不是算命的瞎幾把扯,說我五行缺火。”
說完他突然抓過她面前的練習冊,胳膊輕易舉到她夠不到的高度。
看著封皮,少年饒有興致地動了下眉梢。
“你這名兒好。”
他唇邊微挑,吊兒郎當的:“三點水,嘖,正好滅老子的三團火。”
祁汐的臉當時刷地就紅了,她惱羞成怒,跳起來搶男生手裡的冊子。
他卻笑得更加頑劣浪蕩,肩膀都在抖……
“城市高層建築的……火災特點。”時菁湊到祁汐身側,辨認她手上的文字,“泡沫滅火系統,直升機,無人機……你們這,研究得夠深的啊。”
段凌雲放下水杯,笑了。
“我們隊長平時愛看那些,他腦子好。當年我們在部隊考軍校,那麽多人裡,就錄了他一個。”
祁汐一怔。
部隊?
軍校??
時菁輕“謔”出一聲:“能文能武啊他這是。”
段凌雲揚了下眉:“可不。”
祁汐突然出聲:“你們當時是應征入伍的嗎?你和……你們隊長都是?”
她問話沒有看人,隻拔開筆帽,又開始在本上刷刷寫起來。
面無表情,心如滾水。
段凌雲不疑有他:“對啊,我倆是戰友,也是校友。同一批入伍,上軍校也在一塊兒。他比我早一年考上。”
時菁吃驚:“那你們關系不一般啊,認識這麽多年。”
段凌雲扯了下嘴角:“那是。不過真正熟起來,還是下了消防隊之後。”
“以前他不樂意搭理我,他那狗脾氣我也不待見——”他嗤了下,“就是個刺頭兒!”
“軍隊那地兒你們也知道,令行禁止,不慣臭脾氣,就算太子爺來了,也能給治得服服帖帖。不過說真的啊,陳焱沒人治得了。”
“我們班長當初招都使遍了:什麽戈壁灘越野,行軍拉練,跳水溝趴泥坑,那都小意思。練完收水壺,飯裡摻沙子,夜裡睡雪地……反正不管怎麽虐怎麽罰,他都給人玩兒命照辦,病了傷了,渾身血也硬抗,愣是給人整得沒脾氣了。”
“不過到最後,他也是我們那批最拔尖的。”
段凌雲頓住話頭,低頭看手表:“我帶你們參觀看看?”
祁汐睫尖抖了下,稍舒一口氣。
握筆的手攥得發疼。
她都沒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在屏息……
三人走到營房大樓門口,段凌雲的手機響了。
等人接電話時,時菁捅了捅祁汐的胳膊,將手機遞到她面前:“快,給你看個野的!”
是潯安消防昨晚直播的那個號。平時除了直播,他們也會更新一些視頻。
時菁點開其中一個播放。
消防車被擋在小區門禁外,閃著紅色車燈,開不進去。
副駕駛門開,一身黑色滅火服的高大男人跳下車。
他拎著頭盔,大步走到門禁跟前。
“啪”的一聲脆響,門禁杆直接被他單手掰斷折下來。
門房裡立刻出來一個男人:“哎——”
他跑到消防員面前,難以置信地瞪著他手裡的斷杆:“誰讓你硬掰的!?”
陳焱睨著他,下巴微揚:“我樂意。怎麽著?”
“你——”門衛明顯沒料到他這麽橫,頓時氣結,“我、我要投訴你!”
陳焱不屑嗤笑。
他比對方高一個頭還多,一身製服也擋不住渾身的野痞氣,往那一站,不用說話都很有震懾力。
門衛不由後退兩步,梗著脖子繼續喊:“我剛不說了麽,我得先報告領導,你們連五分鍾都等不了嗎!”
“五分鍾?”陳焱冷哼,語氣陡然生厲,“我們頂著滿頭沫從澡堂子跑出來,就他媽為了能再快幾秒!人命關天,你哪來的膽兒,張嘴就要五分鍾?”
門衛張張嘴說不出話來,臉色明顯虛了。
“哐啷”一聲,陳焱把斷杠子撂他腳前。
“投訴我是吧?”
“正好,阻礙消防的帳我一會兒一塊跟你算。現在先滾邊上去!”
說完,他轉身抓上車門把,利落上車。
視頻到這裡戛然而止。
祁汐睫毛顫了下,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這麽多年了,他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狂妄的性子,囂張的脾氣……
“陳焱!”
祁汐渾身一僵,頭腦瞬間空白。
循聲抬頭望去,是下意識的動作。
她看見段凌雲放下手機,快步走下台階,一邊問道:“你怎這麽早?不說不到晚上回不來麽。”
男人和剛才視頻裡一樣高大,強健。
他沒穿製服,黑色短袖深色長褲,最簡單的裝扮勾勒寬腰窄背,輪廓硬[tǐng]。
貼著發茬的寸頭極短,鼻梁高挺到在光下拓出淡影。
他薄唇動了動,不知道在和段凌雲說什麽,神色很淡,看不出情緒。
“……製片和編劇早都來了。誒,人家剛說也是附中畢業的。”段凌雲偏頭示意,“是你同學不?”
像才察覺到有別人一般,陳焱懶散撩了下眼皮。
猝然撞進男人幽深的眼中,祁汐的腦袋還在放空。
四目相對,時間被拉得很長。
隻一瞬,他就淡淡撇開視線。
“不認識。”
男人的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
不緊不慢的語調,無關己事的漠然。
祁汐斂下睫,盯著地上的一小塊光斑,沒什麽反應,也沒什麽情緒。
隻忽然覺得正午的太陽過分熾烈,耀得人眼眶都發酸了。
她眨了眨眼睛,唇角跟著很輕地扯了下,無聲哂笑。
還是變了。
他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喜歡她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