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羅三叔開著小漁船載著葉躍和他奶出海,他們要去海釣。
李越泊正準備問詢那個討厭的理由時,葉奶奶給他的乖孫來了電話。
平日裡沒什麽多話的小老太在電話那頭略微有些著急,說剛翻日歷才想起來今天是跟葉爺爺約好了要出海海釣的日子,還擔心時間晚了趕不上。
葉躍阻了李越泊要去安排人手的手,自己找了羅三叔。
藏冬鎮背山靠海,鎮子往東,鳳泉山在此入海,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小海灣,山脈余勢又衝出去老遠,還留下了一個小海島,藏冬鎮人管它們叫尾灣海和鳳尾島。
尾灣海和鳳尾島是葉家每年必去的地方,小時候是葉爸開船帶著一家人和李越泊去,十二歲以後就是李越泊開船帶著葉躍和他奶去。
因為葉爺爺葬在鳳尾島,他們要去掃墓。
但今天不是掃墓,是海釣,奶奶說她當年和爺爺約好了,要在二十年後的今天去海釣。
爺爺不在了,但奶奶還記得。
他不敢跟李越泊約以後。
風吹過來的時候,船會隨著波浪來回搖晃,不是海邊長大的人在這種船上待不了多久,會暈。
小老太接過乖孫遞過的魚竿,像支晾衣架一樣伸手就把魚竿支了出去,身子都沒側一下,仍正面對著鳳尾島。
他奶不要他攙扶,自己拄著拐慢慢在前面走,風吹過來,裙尾微微飄起,葉躍提著籃子跟在他奶身後,看著她蹣跚但開心的背影,有些難過又有些羨慕。
奶奶的頭髮早就白了,發量也少,編發只能小小一股,但是她很高興,神態裡透著股少女的嬌俏,仿佛真的是和爺爺一起去夏日海釣。
他奶是個酷颯的小老太,今日雖然打扮得很淑女,但是作風依然硬派,她坦誠地點點頭,道:“怎麽不想,也怪你爺爺以前對我太好,奶奶現在平日裡吃個飯都能想起你爺給我夾菜的樣子。”
不用葉躍特意說,羅三叔自發把船停在了爺爺墓地方位,藏冬鎮是個神奇的地方,再五大三粗的人都會自發地對這類浪漫如晚風般溫柔。
葉躍微微動了下魚竿,他不是很擅長面對這種話題,想了想,他道:“奶,你想爺爺嗎?”
羅三叔坐在船舵旁,沒有下來船艙裡,隻偶爾說說話。葉躍去幫著羅三叔把魚餌掛好,又拿了穿好的魚竿朝他奶走過去。
日頭很大,他們沒有出船艙,自家用的小船,隻頂上架了個棚,船艙兩邊是沒有封的,他們就坐在船艙裡,把魚竿甩出去。
葉躍也是在藏冬鎮一年一年練出來的,沒練出來的時候,每年掃墓之前李越泊就會好發愁,想盡辦法找各種“暈船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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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海釣,其實就是把船開到鳳尾島附近,把錨下到下面珊瑚礁上停靠住,在平靜的海灣裡釣。
葉躍也把魚竿甩出去,挨著他奶坐下。
海面波光粼粼,陽光像碎鑽一樣散落。
葉躍猛然想跟李越泊說點兒什麽,又怕打擾他工作,手機摸了出來又放了回去。
說到這兒他奶又笑起來:“你爺爺以前沒少為我吃飯的事操心,就跟現在的泊仔管你吃飯一個樣。”幾隻海鳥從島上飛出,在空中盤旋著打了幾轉,又飛累了似的,往海裡落。落到海面上,其中一隻落到了葉躍和他奶扔魚竿的地方。
微微的風,鹹鹹的海,如果爺爺還在,日子就會真的跟輕輕晃動的船一樣舒服。
鳳尾島就在旁邊,島上是鬱鬱蔥蔥的樹,爺爺的墓就在其中一棵樹下。
“你爺爺以前也喜歡這樣挨著我坐。”他奶看著鳳尾島上他爺爺的墓碑方位開口道。
奶奶坐在靠近甲板的船艙裡——離鳳尾島最近的位置。
平日喜愛褲裝的小老太特意穿上了素雅的白色連衣裙,還跟葉躍說他爺爺最喜歡她這樣穿,葉躍幫著她選了搭配的包包和鞋,還給她編了個發。
葉躍就看著那海鳥,把頭輕輕靠在了他奶背上。
他奶年紀大了,身體佝僂了起來,平日裡又不愛吃飯,越發瘦,葉躍隻敢把頭輕輕地靠上去。
沒聽見乖孫的回答,葉奶奶把目光從鳳尾島上收了回來,反手輕拍了拍她乖孫的背:“替奶奶難過了?”
葉躍沒有吭聲。
他爺爺早在他出生之前就不在了,葉躍對他爺爺本身說不上有什麽特別濃的感情,只是聽得他奶這樣說,一時忍不住難過起來。
他覺得他自己和他奶一樣,都是被留下來的人,差別只是時間發生的早晚和命運帶走對方的方式——死亡帶走了爺爺,把奶奶留在了原地;而劇情會在將來的某天帶走李越泊,把他留在原地。
原書是從“李越泊”的青年時代展開的,整個藏冬鎮都是作為“李越泊”少年時代的背景在文中被提及。
又是一本耽美小甜餅,記錄的多是“李越泊”和“陳晨”的甜蜜日常,“葉躍”這個角色只是在兩人吵架時被“陳晨”以吃醋的口吻帶出來點滴,所以他才說劇情避無可避,因為根本不知道有什麽劇情。
他連他們如何相愛的都不知道——在原書的開篇他倆就已經相愛了。
他之前在風和日麗的下午見了陳晨,也許也會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告別李越泊。
而在被如此盛寵地愛過之後,“怎麽面對重新獨自一人的事實,奶?”葉躍盯著粼粼波光問。
他奶一揚魚竿,驚得旁邊的海鳥猛然振翅,但那海鳥固執得很,在空中盤旋兩下,又堅持落在了原地。
他奶就指著那海鳥對他說:“那是你爺。”
“啊?”葉躍疑惑。
他奶伸手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以前奶奶海釣的時候,你爺爺就最愛搗亂。”
葉躍安靜地聽著。
“沒有重新獨自一人,只是換了種方式陪伴。”他奶看著落在原地的海鳥說。
那海鳥輕叫了一聲,似在回應,陽光落在它潔白的羽背上,熠熠生輝。
換一種方式陪伴?
是啊,他不是已經存了好多好多他們相處的細節了嗎?如果李越泊拋下了他,他還有回憶。
葉躍笑,指著那海鳥問:“那我要喊爺嗎,奶?”
他奶搖頭:“魚都嚇跑了,不認他,氣死他。”
說完祖孫倆一起笑了起來,海鳥聽得聲音,拍著翅膀“噗噗”扇了兩下水面,一陣水花濺起又落回,像煙花一瞬閃耀又溶於黑暗。
“奶,如果你提前知道爺爺會‘拋棄’你,你會怎麽辦?”天高海闊,葉躍換了個方式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他已經知道被拋棄後該怎麽辦了,那麽在被拋棄前還要做哪些準備?
今日又見了陳晨,還是在李越泊的項目地,雖然李越泊目前的樣子讓他短暫地安了心,可他到底還是害怕的。
是啊,害怕。
他一再跟自己說了不要奢求李越泊,可當舍棄真的即將來臨,他真的害怕。
他想要李越泊的。
好想。
葉躍把頭稍微仰起來了點,透過船艙的兩根立柱朝天上看去,這個角度讓天空顯得格外高闊,又因為立柱的切割而稍顯逼仄,矛盾又真實。
小老太重複:“提前知道你爺爺會拋棄我?”
葉躍“唔”了一聲,把魚竿拿起來看了看,沒有魚。
他捏緊了魚竿,裝作不經意地繼續問出那個重要的問題:“假如你做了一個預知夢,夢裡看到了將來爺爺會拋棄你,你會怎麽做,奶?”
海風輕撫,他問得隨意,他奶答得也隨意:“不怎麽做。”
這下輪到葉躍重複:“不怎麽做?”
他奶把魚竿拉了起來,鮮活的小銀魚一陣撲騰,魚尾擺來擺去,他奶把魚取下又扔回海裡:“夢裡的爺爺拋棄奶奶,跟現實中的爺爺有什麽關系?奶奶當然相信現實中對奶奶毫無保留的爺爺。”
“撲通”,是小銀魚落水的聲音。
葉躍怔住。
他奶把魚竿遞給他,讓他重新掛餌,他接了過來,一面掛餌,一面聽得他奶說:“不要因為夢裡的事去為難現實中的人啊,乖孫。”
魚餌已經掛好,他奶把魚竿拿過去,“啪”的一杆甩下。
魚竿入水的聲音很清晰,像古寺鍾聲“嗡”地滌蕩混沌的靈魂。
他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
“叮”,手機響了一下。
不用猜都是李越泊給他發的消息。
葉躍把手機拿了出來,果然是李越泊發的消息,內容是很簡單的“我去開會”四個字。
往上翻還有好多,李越泊只要沒跟他在一起,總是會發消息告訴他他現在在做什麽。
像簡單的日程報備,又像是隨手分享日常。
葉躍從來沒回過。
從來。
有時候是沒帶手機,有時候是沒看手機,有時候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總之,他從來沒回過。
他抿著唇,食指在屏幕上不斷地往下滑。
太多了。
太多了。
根本翻不到頭。
但不論他怎麽翻,屏幕上都永遠只有李越泊頭像那邊孤單單的信息條,他就沉默地、永不停歇地一直發著從未被回復過的日常。
十多年如一日。
這算不算是一種“為難”?
葉躍不知道。
只是眼裡又汪起了淚。
前方戲水的海鳥一個猛子扎入海中又竄起,它抖著頭上的海水,像個哭泣的壞掉的花灑。
葉躍舉起了手機,他奶好奇地看他,他說:“給我爺拍張照。”
他奶就笑。
葉躍把那張照片給李越泊發了過去,配文:奶說這是我們爺,給你看看。
會議室裡,李越泊對著手機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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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照,葉躍從甲板上一躍而下,李越泊穩穩接住了他。
“你怎麽來啦?”他仰起臉問。
“來接你。”他低著頭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