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姨
  到了早上查房的時間，紀放已經收拾好了自己，打算回家。

  寧馨療養院面積不小，樓下有個漂亮的花園，此刻正綠草蔥蘢，花朵燦爛。

  病後還是有點疲憊，離開的時候，他乾脆放慢了腳步，悠閑從花園的小路上穿過。

  他方向感不算好，尤其是在陌生的地方，很快就成功地在花園彎彎曲曲的小路上迷失了方向。

  看著前方圍牆上緊鎖的小門，紀放自嘲地笑了一聲，轉身打算原路返回。

  身側的小樹林裡卻傳來了嗡嗡的機械聲，一個女聲小聲歎道：“唉，這是怎麽弄的？”

  女聲聽起來不算年輕，語音中卻帶著點特殊的含糊。

  這種含糊他很熟悉。

  小紀寧做氣管切開術之前，就是這麽說話的。

  紀放遲疑半晌，走進了小樹林。

  阿姨笑得前仰後合。紀放丟下藤條，拍了拍手上的泥：“請問公主，需要我送您回城堡嗎？”

  好半天才止住笑，那位阿姨歎道：“唉，好久沒碰到你這麽有意思的年輕人了。你過來的時候，看見紫藤花回廊了嗎？”

  這個倒真是有。

  好像和沈還的眼睛很像。

  “呃……需要幫忙嗎？”紀放怕嚇著對方，遠遠便出了聲。

  他點點頭：“您是要去那裡？”

  紀放手下用力，把輪椅拉回石板路，又蹲下來檢查了一下，從輪子下拽出來兩根藤條。

  女人見他接了梗，笑得更開心了：“逃家嘛，當然要往人少的地方跑，咱們悄悄的，別讓別人發現了。”

  紀放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幾天，他怎麽看誰的眼睛都覺得和沈還很像？
  他配合著走上前，一邊伸手扶住輪椅後的把手往後拉，一邊笑道：“為什麽在這裡也能遇見在逃公主？”

  輪椅上的人轉過頭來。

  這裡應該少有人來，林子裡落葉層層疊疊。

  前幾天下了雨，落葉與柔軟的泥地混合在一起，將一台電動輪椅困在當地。

  但那張臉卻一直帶著燦爛的笑容，見到紀放更是眼前一亮，開心道：“啊，終於有王子來救我了。”

  剛剛一路走來，他遠遠便看見一處紫藤花牆，牆邊就是岔道。鑒於他這兩天的經歷，對紫藤花回廊這種東西實在是有些過敏，下意識地便選擇了遠離花牆的一條路，這才來到了這麽個偏僻的地方。

  而輪椅上的那個身影，正疑惑地操縱它不斷前進後退，試圖回到林間的石板路上。

  那是個中年女人，年齡大約在四十五到五十歲之間，及肩的卷發間已能看見不少白絲，轉頭的方式有一點僵硬。

  他拿著藤條給那位阿姨看：“喏，您得罪的怕是個藤子精。”

  女人的眼睛輪廓原本鋒銳，帶著些冷傲之氣。彎起來的時候卻又十分溫柔，眸間真心實意的驚喜，更是讓它變得光彩奪目。而且——

  紀放微微一愣。

  只是不管她如何進退，輪椅總是跟沒力氣般，挪不到一步便趴了窩。

  “對啊！”阿姨側過頭來看他，指了指輪椅前方的支架：“我剛得了一架新相機，正在到處找素材，你要不要看看我拍的照片？”

  阿姨很快打開了相機的照片瀏覽，朝紀放招了招手，兩人一起湊近相機的液晶屏。

  紀放的目光中，她劃動屏幕的手指僵硬微曲，已經無法自如地展開，而余光裡，女人蓋在毯子下的腿也時常有抽[dòng]的症狀。

  小紀寧生病時的模樣一下子闖入紀放心中。

  紀放的目光慢慢挪到她的臉上，這位阿姨，難道和小紀寧一樣，是位ALS患者？
  然而那張臉卻並無半點憂傷，見他不看照片反而看人，阿姨露出個驕傲的表情：“是不是覺得我本人比照片好看？”

  紀放聞言，忍不住彎了嘴角：“嗯，阿姨您最好看了。”

  “嘴真甜，”阿姨故作嬌嗔地橫了他一眼，“算了不看了，我要去拍花牆，你一起來？”

  “好。”紀放搭上輪椅的把手，在阿姨轉身的時候，輕輕拭去眼角的水花。

  紫藤回廊那兒早就聚集了幾個坐輪椅的老人，見兩人過來全都笑開了，一位爺爺指著紀放：“剛才就看見你在這兒柺錯了道，你張阿姨叫了兩聲你都沒聽見。我就說了，反正走不通就會回來，只是沒想到，你還能夾帶個美女回來。”

  一群老人都笑了起來，那位被提到的張阿姨則看著紀放推著的女人：“宋美女，你又離家出走啊？”

  宋阿姨一仰頭：“昂，就是還沒到後門就迷路了。”

  紀放沒想到她說“在逃”是真的離家出走，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這療養院看著高端，實際上管理這麽松散的嗎？

  “誒你別聽他們瞎說，”張大爺見他當了真，忙解釋道，“她就是個路癡，每次逛園子都跟離家出走似的回不來。”
    回廊裡又是一陣爆笑。

  此時距離療養院不遠處，黑色邁巴赫在路上平穩行駛，沈還坐在後座，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老宅那邊的事情有點麻煩，沈大公子這次差點鬧上熱搜，他幾乎一夜沒睡才堪堪搞定了各方輿論，算是替沈家挽回了顏面。

  中午還有個會要開，他匆匆換了件衣服便往公司趕。

  這個點路上有點堵車，沈還靠在車後座上閉目養神，手指無意間撫上衣角。

  驀地，抓住他衣角的那隻手浮現在眼前。

  昨晚他離開的時候，那人已經打上了點滴。

  只是手上的血管太細，小護士扎了三次才找到合適的血管，也不知道手背青了沒有。

  他睜開眼，盯著前方蠕動的車隊幾分鍾，低聲吩咐司機：“去一趟寧馨。”

  待車終於到了療養院門前，沈大步走向寧馨的VIP病房。

  房間裡寬敞明亮，陽光照在整潔的床具上，沒有任何住過人的痕跡。

  “啊，沈總！”李醫生這會兒正要下班，見他站在病房前，忙上前打招呼。

  “您來得不巧，紀先生剛走了沒多久。”他滿眼可惜，“不過人已經沒事了，給他開了藥，回家休息兩天就行。”

  沈還眼中閃過一絲遺憾，他垂眸：“沒事就好。我小姨……”

  “啊，宋夫人啊，”李醫生露出笑臉，“好好的呢！上次您送來的相機，她特別喜歡，這兩天一直忙著在園子裡拍照，一早還跟我說要去拍紫藤花牆。估計這會兒她應該還幾個叔叔阿姨在那兒聊天呢。”

  沈還快步走進花園，遠遠地便能看見那條色彩豔麗的回廊。

  老人們的歡聲笑語傳來，小姨略微遲緩的聲調特別突出。

  “我就知道那是個好孩子，你們看，他給我拍的照片多好看？”宋阿姨捧著相機，對著自己的照片愛不釋手。

  張阿姨遠遠看見了沈還，故意笑著說：“你那個侄子不是也挺好？工作那麽忙還總來看你，一次都沒落下。”

  “嗯，好是好，就是藝術細胞太差！”宋阿姨嫌棄地一瞥眼，“你們沒看見他給我拍的照片，唉，我就沒睜開過眼。”

  老人們嘩地一聲哄笑起來，好幾個人都衝著宋阿姨眨眼撇嘴。

  宋阿姨扭頭去看。

  她身體有些僵硬，扭頭的時候肩膀總是歪向一邊，搭在肩上的小披肩忽地滑落下來。

  身後伸來一隻手，替她把披肩撿起來，輕輕拍了拍，又細心給她披好。

  宋阿姨一見是他，眼中光彩頻閃，又有點不好意思道：“你今天怎麽來了？”

  沈還垂眼沉默，片刻後模糊道：“回了趟老宅，順路。”

  “哦~~”小姨點點頭，“來來來，看我的照片！”

  相機液晶屏上，女人背靠花牆笑得燦爛，而拍照的那人選取的角度微妙，平日裡掩飾不住的僵硬與病態都被巧妙地隔絕在了畫面之外。

  沈還輕輕點著頭，看著小姨微僵的手指在屏幕上劃動，目光突然一頓。

  屏幕上，紀放半蹲在輪椅旁，摟著小姨的肩，兩人一齊朝鏡頭做著鬼臉。

  “看，可愛吧？”小姨的手指停在這一張，“這孩子長得漂亮，個子也高，看著就像個大明星似的。”

  “嗯。”沈還應了一聲，繼續去翻屏幕。

  “好了好了別翻了，只有那一張。”小姨按住他的手，眼中藏著揶揄，“你們認識的，對吧？”

  沈還抬眼。

  “奇怪什麽？”小姨眼角微挑，眉梢眼角的傲氣傾瀉而出，“這裡我的眼線可多了。你昨晚把人送來，今天又巴巴地跑來看，你們……”

  “不是……”沈還的聲音略略低沉，紀放頸脖間的“吻痕”閃過眼前，“我們……只是朋友。”

  “喲，那可惜了。”小姨眼裡全是遺憾，“不過，做個朋友也好，你呀，就應該多交幾個朋友多玩玩，別一天到晚把自己埋在那些煩心事裡，嗯？”

  那天沈還走後，張阿姨控制著輪椅來到宋姨身邊：“那個小紀，咱們問他的時候，不是說單身嘛？你有他聯系方式沒有？我想把我家外甥女介紹給他！”

  宋姨瞪了她一眼：“怎麽，跟我搶啊？先到先得哦！”

  說完她拿出手機戳進對話框裡，笑眯眯地打字道：小紀啊，什麽時候有空再來看宋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