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思緒清明的一瞬，慎無真察覺到周圍的色彩變換，嘈雜的聲音逐漸消失，夏孤他們似乎有些驚疑地衝他伸手，但他整個人像被誰狠狠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

  他沒有落在堅硬的地板上，因為地板似乎為他開啟了一個深淵，他掉入了這個巨洞中。

  頭顱爆炸般地疼痛起來，慎無真忍不住呻.吟出聲，在極速的墜落下顯得無力，任人宰割。他頭腦開始變得昏昏沉沉，周圍的一切光怪陸離起來，仿佛靈魂被剝離出身體，撕裂般的疼痛讓他生不如死。

  彩色的空氣在周圍扭曲，他的腦中、眼中都是這些斑斕的顏色，像是被塞入了大塊大塊的乾涸顏料，轉動得極其緩慢，思緒在疼痛和扭曲中變得迷離。

  耳邊似乎又聽見了隱約的鋼琴聲，依舊是那首Gymnopedie No.1，薩蒂的《裸體舞曲》，曾經在網絡上掀起過一陣浪潮，但慎無真記得自己應該是第二次聽。

  第一次就是在公交車上，與唐吉相遇的公交車上。

  巨大的耳鳴聲衝破了鋼琴的聲音呼嘯而來，他忍不住伸手捂住耳朵，臉上卻被人狠狠刪了一巴掌。

  “你彈得是什麽東西！我一會兒沒來，你就給我彈這種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女人嚴厲的聲音在旁邊傳來，似乎伸手揪住了他並不長的頭髮，可依舊讓頭皮產生撕裂般的疼痛。

  他下意識地喃喃道：“別打，別打疼。”

  “知道疼還不好好用功？！”女人恨鐵不成鋼，“我花了這麽多錢給你報鋼琴課，就給我彈成這個樣子？你看看那個野種，成績好不說，鋼琴都自己開了音樂會，你那個老爸根本不顧及我的感受，要給他出錢讓他去國外讀書，你呢？你呢？！”

  他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虐打和謾罵，也習慣了獨自在暴風雨之後收拾殘局，舔舐傷口。

  “把這首練習曲完整彈下來不許斷，不許錯，就給你吃。”

  他抬起手，看到手上被磨破的血泡，又流了眼淚，血水弄髒了鋼琴琴鍵，他的哭泣也無人在意。

  天亮到天黑，饑餓的感覺逐漸褪去，男孩似乎變得困頓起來，手上越來越不靈活，指尖甚至產生了刺痛。

  就這樣反反覆複，車爾尼849中一條練習曲硬是彈了兩個小時，可依舊磕磕絆絆。

  慎無真很早的時候也學習過鋼琴，後來上大學之後就沒練了，他看出來，這男孩彈鋼琴的天賦確實不好，一首簡單的練習曲，磕磕絆絆半個小時才彈下來，等到練習第二遍的時候，剛剛練習的內容似乎忘了個乾淨，重新磕磕絆絆再來一次。

  “吃吃吃！你這輩子都別想吃飯！你這個蠢豬，笨成你這樣為什麽要投胎到我肚子裡？！你是來找我報仇的嗎？！”

  女人恨恨地在他身上掐了一把：“今天給我彈夠8個小時，不然不許吃飯！”

  男孩流著眼淚，去浴室小心翼翼地脫下衣服，被燙到的地方起了水泡，他忍痛在涼水中浸泡了一會兒，再找到藥箱，挑了水泡抹上藥，再將地上的狼藉收拾乾淨。

  他聽見自己這具身體開了口，是膽怯的、害怕的抽泣聲：“對，對不起媽媽，我一定好好練琴。”

  “我在你身上花了這麽多的心血，培優家教一樣都不少，還花了大價錢讓你這個廢物去私立學校，結果就給我彈這種鬼東西？網絡上的快餐音樂比得上肖邦莫扎特嗎，你有這個功夫為什麽不去學學好的，你去學學那個野種怎麽討你爸的歡心也行！”

  深夜來臨，女人似乎睡下了，餓著肚子的男孩偷偷打開台燈，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黑色的筆記本，小心翼翼地翻開，斑斕的色彩和細膩的線條讓他的眼睛逐漸亮起。

  他感受到腹中的饑餓，口中也乾渴無比，可女人說了，練習不夠8個小時就不能吃飯。

  他揉了揉身上被掐疼的地方，抽泣了幾聲，雙手放到琴鍵上，一板一眼地彈起練習曲。

  是一個身量不高，看上去年僅8、9歲的瘦弱男孩。

  可接著，他就聽見了這具身體的心聲：可我不喜歡彈鋼琴啊，我喜歡畫畫，為什麽媽媽不讓我畫畫呢？
  女人摔門而出，鋼琴的正對面有一扇落地窗，光線中能映照出他的身影。

  結果可相知而，疼痛的指尖讓原本就不夠熟練的樂曲變得更加難聽，一碗面潑在了他的身上，男孩被燙的從凳子上跳起來尖叫，裸露在外的胳膊瞬間變得紅彤彤一片，青菜葉子潑在他身上，湯面的味道彌漫整間屋子。

  折磨人的練琴時間終於過去，女人給他端了碗面。

  那是臨摹的一副天使圖，每一點細節都刻畫得淋漓盡致，完全不像是一個七八歲小孩能夠畫出來的畫作。

  女人罵了半天，男孩黏在腿上的衣服已經要用剪刀剪開才能處理傷口了，她罵罵咧咧離開，似乎還想再打兩巴掌，但看著男孩渾身髒兮兮的模樣，皺著眉頭摔門出去了。

  慎無真想要躲避這種虐待般的傷害，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動彈，似乎整個靈魂被禁錮在這個軀殼中，能聽到、感受到身體上發生的一切，卻沒有半點支配的權利。

  可這本黑色的本子上，每一頁都是認真、小心臨摹的畫作，從簡單的人物素描，到一些複雜的建築結構和藝術作品，細節刻畫幾乎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

  男孩捧著本子，像是捧著全世界，他開心地眯著眼睛笑，摸出鉛筆，繼續將之前沒有完成的畫作一點點完成。疼痛和困倦、饑餓在此刻都消失了蹤跡，他的眼中只有小小的一支鉛筆，碳鉛色彩的線條足以讓他安眠。

  與鋼琴相反，男孩是個繪畫天才。

  慎無真在心底默默歎息，為什麽他的母親看不到自己孩子身上的閃光點呢？為什麽要逼他去做不擅長、沒天賦的事情呢？

  天旋地轉，熟悉地疼痛在腦海中翻騰，慎無真眼前一黑，畫面也隨之發生了變化。
    這是一間明亮的畫室，他的面前有一副畫板，左前方是一個身材曼妙卻有些害羞的女生模特，紙張上的鉛色描摹出女孩微垂的下巴，細膩的線條甚至連絨毛都清晰可見，如同一張黑白照片，透露著青澀少年的情感。

  抬眼的時候，女孩衝他調皮地眨了眨眼睛，他連忙低下了頭。

  畫面一轉，他被人踹倒在地。

  “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是什麽挫樣，居然敢跟菁菁眉來眼去的，還畫那種畫！”男生憤怒的聲音在頭頂上傳來。

  “對啊，黃菁菁明明穿的嚴嚴實實，你居然畫她穿了一條吊帶連衣裙，還那麽裸露！你是眼睛有病還是腦子有病，全是黃色廢料！”

  “就憑你也有資格去喜歡黃菁菁嗎？”又一個人踹了他一腳。

  他有些艱難地抬頭：“我我沒有。我不喜歡她，我只是見過她穿那條裙子的模樣，很好看。”

  “好看也不是你能看的！”

  “賤人賤命，就別學人裝什麽天才了，看看你的其他科目，差的一塌糊塗，要不是你媽賣肉，你能進我們學校？！”

  男孩心中一股怒火騰盛，他心裡瘋狂地喊著：我媽沒有！你們胡說！

  可無論內心多麽想要抗爭，一向懦弱的男孩依舊低垂著頭，拳頭攥緊，指甲劃破了血肉。

  欺負一個棉花一樣的人並沒有什麽樂趣，學生們打罵完很快離開了。

  男孩趴在地上抽泣，身上的疼痛和心裡的委屈並存，讓他的眼淚不斷往下落。

  “怎麽了？是不是他們又欺負你了？”一隻溫暖的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男人溫和又心疼，“看看你這一身的傷，跟我去醫務室。”

  中年男人面目溫和，伸手扶起男孩：“你啊，就是性格太軟，容易被人欺負。今天還是林書文幾個人嗎？”

  男孩就著他的手慢慢站起來，搖了搖頭：“夏老師，沒，沒有人欺負我。”

  他心裡落寞道：我要是敢說誰打我，明天只會被打的更慘，唉，算了吧。忍忍就過去了。

  夏老師歎氣：“好吧，不要害怕，他們要是欺負你，一定要跟老師講。”

  男孩點點頭：“嗯，謝謝老師。只有您對我最好了。”

  他心裡說：如果不是夏老師發現我的繪畫能力，偷偷教我讓我拿了獎，恐怕我也沒辦法上這所大學。

  夏老師衝他一笑，拍了拍他的頭：“晚點兒去我畫室，上次臨摹的那幅畫還沒完成，我再給你單獨指導。”

  男孩興衝衝地點頭。

  慎無真總算是明白，自己是在經歷這位S的往事，原來凶惡殘暴的S，以前竟然是這樣一個良善懦弱的男孩嗎？
  畫面一轉，男孩似乎站在一個舞台上，手裡捧著一個大大的獎杯，底下都是面帶微笑正在鼓掌的人，他們為他喝彩，也有幾個熟悉的面孔，比如笑得燦爛的男孩媽媽，比如一臉怨毒嫉妒的林書文和幾個同學，還有滿眼愛慕的女孩黃菁菁。

  “讓我們一起為本次大賽獲得第一名的同學喝彩，恭喜唐吉同學！”

  “恭喜唐吉！”

  “唐吉！唐吉！”

  “太厲害了，聽說唐吉還被邀請加入了畫家協會，馬上還要保送到國外去讀研究生，前兩天他的畫拿去義賣，居然拍到了十幾萬！簡直不可思議！”底下人討論的聲音傳到了台上。

  “對啊對啊，我以前還覺得他整天悶不出一句話，沒想到居然是個畫畫天才，20歲的年齡居然就有這樣的成就，真是厲害啊！”

  “難怪我們校花也向他表白了，簡直就是人生贏家！”

  無數的讚美之詞似乎讓男孩多年來的磨難得到了撫慰，他在台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可就有人偏偏要在他人生的巔峰處潑上滾燙的辣油。

  “什麽青年畫家，大賽第一名，他就是個騙子！抄襲狗！他的畫都是抄襲的！”林書文站了起來，他的聲音似乎蓋過了全場，他指著台上的男孩。

  “他根本就不配得到這個獎，這個獎是我的！他的作品全是別人畫的，他就是個無恥的抄襲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