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慎無真話音一落， 整個世界霎時間消失，他已然坐在了大殿的蒲團上， 依舊穿著那身純白無瑕的廣袖靈衣， 長長的裙袍散落在地，神像閉上了眼，神像還在， 卻又不在了。

  他伸手捂住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臟，終於明白最初的恐懼是從何而來。

  神像與他幾乎可以一體相融，如果有人去毀了神像，那麽就如同殺死了自己， 這種恐懼是源於生理的戰栗，對於死亡的可怕， 那是神將恐懼傳遞到了他的身上。

  但， 一個掌管死亡的神祇，也有害怕死亡的一日嗎？也需要運用這種手段找到一個人，幫助祂逃脫這種威脅嗎？又是什麽能威脅到高高在上的神祇？

  慎無真緩緩站起身。

  “神的身份不是為所欲為的代號。”他垂著眼眸， 像是自言自語， 也像是在和誰說話， “你帶我看見巫女的這一切，是想讓認為事情已經結束，你就能在我們徹底放松的時候將我們送入幻境，從而徹底殺死， 對嗎？”

  密不透風的大殿忽而揚起一陣風， 吹滅了所有的燈火，慎無真陷入不見五指的黑暗裡。

  他閉上眼， 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巫女的悲哀在於她的信仰是你， 你的悲哀在於認為人類都是螻蟻， 不值得一提。”慎無真淡淡道，“所以當信仰變成詛咒，巫女的三日桑林之舞成為致命毒藥，你一朝被信仰之力反噬，墮入凡塵，困於神廟直至今日。”

  “活下去，或者尋找自己的身份我自然有我自己的辦法。”慎無真一字一句說。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除非他不是人類，同時具有變化外形的能力，比如.遠古而來，被封印至今的神祇。”

  良久，那個聲音才再次響起。

  神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大殿溫度下降了幾度，寒冷裹挾著他的身體，沉默也在發酵。

  神像：.
  “之前只是猜測而已，因為我從沒見過在一個副本當中，還會有比S更加強大的怪物，更沒有見過什麽所謂的神。”慎無真冷笑，“如果是傳說中的神，慈悲的胸懷，渡世的姿態，絕對不會放任神廟大殿當中不斷地出現殘忍的殺戮，那些無辜的玩家不應該到現在依舊困在每個房間中成為怪物。”

  “我也覺得荒謬，一位高大的男人，怎樣才能扮成女孩毫無破綻呢？”慎無真輕輕踢開全面的蒲團，腿碰到了桌子，那是香案。

  “是不是胡說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

  這算是默認了。

  “但我不會相信一個S的話。”

  ——胡說八道。

  “除非，這個所謂的神就是最強大的怪物。”

  “既然是S通道，那麽除了我，另一個人就是S才對。可國師並未進入遊戲，因為這次我見到的玩家，除了我的隊友之外，都是女孩。直到我得到領主的暗示，讓我扮演一位女孩的時候，我突然想到這一點可能性。”

  他話音一落，抬腳轟然踹翻了桌案，上面的祭品和香爐嘩啦啦滾了一地，大殿外傳來一道雷鳴，閃電之中，神像的眼睛睜開了，猙獰之色驟然而起，一個身穿祭祀舞服的少女立在神像腳邊。

  ——荒謬。

  慎無真踩上了柔軟的蒲團：“從一開始我就察覺到了問題，我每次都會從S通道進入遊戲，這次當然也不會例外。但在整個過程當中，唯一見到的活人就是國師大人，其余的，從侍女到其他選拔的巫女，都是幻像。”

  慎無真勾唇：“我現在才知道。”

  ——我做的一切都是幫你活下去，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真實的身份嗎？

  “因為那些形同木偶的人，沒有一個是本次副本裡的玩家。”

  “你問問劉聰兒啊，問問那些因為獻祭而逝去的年輕生命，問問承載你魂體的這尊神像，還是劉聰兒親手為你鍛造的。”

  “你終於肯出現了。”慎無真看著劉聰兒，“是你在大家面前刻意說出‘弑神’的話，引導所有人觸發死亡條件，因為你見到這次進入副本的人非同尋常，打算速戰速決吧。”

  “我原本以為你是巫女，可直到剛剛祭台上的巫女在我面前徹底灰飛煙滅，我才想到，你或許並不是那位愛慕神明的女孩，而是早已佔據女孩軀殼的、被困在這裡無法離開的神明大人本尊！”

  女孩聞言笑了，開口是冷漠的男聲：“你又是怎麽猜出我是國師的？”

  “巫女被復活七次之後，認為自己得到了神諭，於是建立神廟培養巫女，成為了祭祀的主宰人，可在幻境的畫面中卻一直沒看到巫女的身影，那是因為巫女束起了長發，成為了國師，變成了挑選新娘的人。”

  “而她在死後，詛咒降落到神明身上，為了不讓祭祀中斷，神明落入凡塵接手了國師的任職.如果說我是怎麽發現的，國師大人，還記得你牽過的手嗎？”慎無真伸出自己的手掌，黑暗中，神像的周邊亮起了一盞燈，微弱的光線下，修長的手指帶著些透明的柔軟，“我的五感奇特，在後來碰到劉聰兒手的時候，就產生了一種熟悉感。”

  “我當時就有些奇怪，我從來沒見過劉聰兒，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呢？然後我看到了‘弑神’的通關方式，就沒有去多想。”
    手指在空中微微握起，慎無真的話語並不停：“一個人的外貌或許很容易改變，可他靈魂的觸感是不會變化的，你說是不是啊，國師大人。”

  說道最後兩個字的時候，虛握的手掌中霎時出現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慎無真高高躍起，用身體的力量結合靈牙的能量，狠狠刺中了女孩的心口。

  國師冷笑一聲，整個身體消失不見，匕首上一滴鮮血都沒有留下，而大殿內最龐大的神像，此刻卻蘇醒了。

  高約有二三十米的龐然大物緩緩起身，帶動整個房子瘋狂震動起來，神像放下了手臂，他高高在上地俯瞰地面上立著的青年，語氣略帶遺憾。

  “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我只知道，我得想盡一切辦法離開這裡。”慎無真握緊靈牙，“其中一條必須要做的，就是殺了你。”

  “殺了我？你也會死。”神像冷聲，“你感受到死亡的恐懼了嗎？”

  “那是心魔！”慎無真低聲喝道，“你能勾起我恐懼的心魔，誤導我的思路，讓我以為和你真的有什麽生死關聯，其實根本不是！”

  “你信嗎？”神像說，“你不如來試試。”神像抬腿，巨大的轟鳴聲響徹整個大殿，世界都開始地動山搖，慎無真在這樣龐大的怪物面前如同一隻可憐的螻蟻，他轉身往外跑，卻無法逃離神像的攻擊范圍。

  他在心底默數數字，以最快的速度逃離，眼見頭頂上漆黑一片，死亡的壓力即將到來，慎無真踉蹌摔倒在地，脊背已經感受到了巨大的力量襲來，他的冷汗冒出，咬緊牙關將靈牙反方向狠狠刺去。

  而就在這時，一個黑影從縫隙中滾到他的身邊，握住他的手腕，龐大的力量讓靈牙一震，整個匕首沒入到了神像的足底，慎無真被迫貼著地面趴了下去，而身後有什麽重重地壓了過來。

  不是千萬斤重的神像，而是一個高大男人的重量，如同磐石一般壓著他，也護著他。

  “你對神像做了什麽？”霍臨侵有些吃力地開口，他似乎承受著很可怕的攻擊，卻還能抽出空來說話。

  慎無真反而冷靜下來：“毒夢粉，在收集每個琉璃神像碎片，以及剛剛用匕首刺中劉聰兒的時候，我都用了。”

  霍臨侵輕笑一聲：“預判能力倒是很強，怪不得神像攻擊力有些奇怪。”他單手撐地，另隻手從懷裡摸出一個晶瑩剔透的神像，放到慎無真面前。

  “讓巫女出來吧。”

  神像似乎有些站立不穩，它想起了一些非常不好的回憶，那個女子充滿愛慕的雙眸，對他來說變成了劇毒和詛咒。於是它的攻擊歪了，它憤怒地高高抬起腿，狠狠地再次對著地面上兩個微不足道的螻蟻踩塌而去。

  可就在巨大的足將要落到霍臨侵背上的時候，大殿內響起了一個青年的歌聲，如最清冽的甘泉，淌在灰塵撲撲的人世間。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

  石足在空中僵硬半晌。

  “君回翔兮下，逾空桑兮從女。”慎無真低低唱著祭詞，眼前的琉璃神像逐漸變得活了起來。

  他憑著記憶中的曲調和歌詞，緩緩地娓娓道來：“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禦陰陽。”

  神像靜默無言，它慢慢收回了攻擊，似乎在聆聽這千萬年來都隻存在記憶中的曲調。

  一個女子的聲音從琉璃神像中傳來，與慎無真的歌聲相和：“吾與君兮齊速，導帝之兮九坑。靈衣兮被被，玉佩兮陸離。壹陰兮壹陽，眾莫知兮余所為。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老冉冉兮既極，不寖近兮愈疏。乘龍兮轔轔，高馳兮衝天。結桂枝兮延佇，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奈何，願若今兮無虧。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

  琉璃神像浮空而起，變成了一個美麗女子的身影，她穿著華麗的祭祀舞服，看著神像的目光依舊癡戀難分。

  可神像在見到琉璃巫女的那一刻，崩潰地痛苦大叫起來。

  “走開，走開！！！！！”

  “你不要過來——”

  巫女依舊笑的甜美，她癡癡地看著自己的愛人，張開雙臂緊緊抱住神像的頭顱，不顧神像的痛苦大叫，琉璃質地的身體緩緩與神像相融。

  巨大的神像在這一刻瞬間靜立不動，慎無真推開身上的霍臨侵，抬眼看去，石質的神像臉上出現一條條裂縫，整個身體緩緩地向後倒去。

  ——慎無真，你也會一樣不得好死啊
  高大的男人伸手抱住他，縱身一躍躲開了砸落的神像，還在揣摩神像意思的慎無真忽而聽見霍臨侵低沉的聲音。

  “你和他不一樣。”

  “你不會有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