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雲壓境,日月無光。
電光在翻湧的雲層中隱隱閃現,四起的大霧與雲層相接,不辨天地南北。
伏南山畔,不見邊際的混沌匯聚成了一處虛空的巨大漩渦,回蕩著凜然的煞氣。
冷雨之中,一隻通體雪白的小鹿埋頭逃竄,在密林中發出簌簌的聲響。
忽然,罡風襲來,叢林劇烈搖動。小鹿倉皇回頭,便見漫天黑雲中,劍光驟現,如劃破長夜的星芒。
劍光裡,一人負劍騰空而立,白衣勝雪,列松如翠。
漫天烏雲滾滾,腳下萬丈深潭,本該顯得他極其渺小,他卻如仙人降世,衣袍烈烈,身姿卓拔。
沈搖光。
他於虛空中凌空一踏,衣袂翻飛間回身,單手執劍,攜著凜如電光的劍氣向深潭攻去,如急墜的流星。
那雙血光流轉的眼睛形似鷹隼,自眉尾到鼻尖的線條挺拔銳利如陡崖,停在薄如刀刃的嘴唇之上。
尤其他左眼內眥下那顆暗紅的小痣,即便逆光看不清楚,也與他那徒弟的眼下一模一樣。
它的身軀在濃黑的潭水中翻湧,下一刻,便自濃霧下的漆黑深潭中破水而出,血氣彌漫的巨口獠牙森森,直朝沈搖光撲來。
是夢。
夢裡那雙緊盯著他的龍目讓他感到強烈的窒息,甚至到醒了都尚未消散。
沈搖光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做過夢了。他沉沉喘出一口氣,正要起身,剛睜開眼,便迎面便對上了一雙濃黑的眼睛。
清冷的劍光下,一雙巨大的龍目如同深潭中的漩渦,驟然撞入了沈搖光的眼中。
誰!
沈搖光衣袂一揮,縱身而起,單手已掐起了劍訣。
它不過露出了部□□形,便可見是一隻身長千丈的猙獰虯龍。
沈搖光確信自己從沒見過他,可卻覺察出幾分微妙的熟悉。此人的形容面貌,竟無處不像他那個剛收入門下的弟子。
玄黑的巨大鱗片閃爍著粼粼冷光,盤桓著濃黑的妖邪之氣。
高大的身影壓下來,擋住了床榻外的大半光亮。在他身後,千百支燭火在陌生的宮殿中靜靜搖曳,簾幔層層,沈搖光終於在晦暗中看清了這個人。
濃黑的眼,深不見底。陰森的紅光像吐信的巨蛇,洶湧地在瞳孔中盤桓,像是下一刻就要將沈搖光盡數吞沒一般。
墜霜劍的銀光與震天動地的龍嘯相迎。
“知道醒就好。”
這是何人?
可墜霜劍未至,疼痛和窒息卻自脖頸洶湧傳來。那人竟一把握住他的頸項,以極其原始、並未催動半點真氣的方式粗暴地將他狠狠按回了榻上。
便在這時,一聲龍吟攜著濃烈的血氣響起,整個伏南山都隨之震動起來。
紅光流轉,深不見底,和夢中的邪祟一模一樣。
下一刻,他聽見了那人低沉沙啞的嗓音。
沈搖光猛地驚醒過來。
簡單的一句話,卻像是從齒關裡硬擠出來的。
“我哪裡都不會再讓你去了。”
沈搖光眉心凝起。
何方刁徒,對他說什麽莫名其妙的瘋話。
即便眼前仍舊是夢,沈搖光也從沒做過這般沒完沒了的夢。
他早已心生不悅,抬手便按在了那人青筋凸起的手腕上。元嬰中期水系單靈根修士簡單的一道真氣,瞬息便能使此人血脈凍結,筋骨斷裂。
但就在催動內息的那一瞬,劇烈的疼痛灌注經脈,傳遍了沈搖光的四肢百骸。
他痛得眼前一黑,下一刻,劇烈的咳嗽便從喉嚨裡爆發出來,將他的視線都咳得模糊了。
他摔回了床上,磕在床榻上的手肘和經脈寸斷的痛苦
相比,只剩下了微不足道的麻木。
——
分明昨日,沈搖光還在上清宗的點青峰上,為新收的五靈根弟子翻閱典籍。不過一夜之間,他卻出現在了這個陌生的地方,病骨支離,真氣全無。
能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傷他至此,並將他從守備森嚴,且有飛升上神所作的護宗大陣中擄至此處的,放眼整個修真界也絕無這樣的大能。
更何況,他沈搖光一生至此都未有樹敵,怎會有人費盡心機,害他至此?
但他現在無暇顧及這些。他止不住的咳嗽,氣息都喘不均勻,通身經脈痛得他不住顫唞。
他本該負有元嬰的內府,此時空空蕩蕩,靈根也似是寸寸盡斷。隨之消失的是他充盈周身的真氣,像是原本踩在雲端的人,忽然墜在了凡塵的土地上,摔得筋骨皆碎。
他咳得耳鳴,又聽見了那個人的聲音。
“帶進來。”
陰冷的風卷動冰涼的簾幔,一個人被丟在了他的榻邊。
沈搖光視線模糊地看向他,便驚訝地發現,此人分明是百草谷谷主座下最得意的首徒,他在仙門盛會中見過幾次,記得他姓言名濟玄。
他驚訝地看著言濟玄,言濟玄卻恍若未聞,飛快地直起上身,搭上沈搖光的手腕。
頓時,一道微涼的氣息遊走過他的經脈。
氣息流轉的感覺稍縱即逝,言濟玄便收回了手,回身跪伏在那人身前。
“回九君,仙尊身體並無大礙。”
“你說過,他只要醒來就會沒事。”那人的語氣咄咄逼人。
“是的,請九君放心。仙尊不過是在不知情時催動了真氣,片刻便可平息。”
“為什麽還會咳嗽?”那人聲音陰冷,像是下一秒鍾就要將眼前這人挫骨揚灰。
言濟玄的視線落在了那人放在身側的手上,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話。
那是方才他扼住沈搖光脖頸的手。
那人的指尖動了動,手背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了兩下。
“滾吧。”
許久之後,他唇縫中擠出了兩個字。言濟玄如蒙大赦,飛快地起身離開。
那人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沈搖光的身上。
他背光而立,站得筆直,身上玄黑的衣袍逶迤曳地,金光流轉。沈搖光的視角只能仰著頭看他,使他愈發像個陰戾的暴君。
對視片刻,沈搖光卻見他緩緩將右手背到了身後,像是因愧悔而藏起了某件凶器,動作雖慢,卻莫名顯出兩分倉皇。
還是剛才掐他脖子的那隻手。
——
“……催動了真氣。”
對視片刻,面前這位被稱作“九君”的男人重複了一遍言濟玄的話,似是怒後反笑,勾起了嘴唇。
“還要殺我?”他問沈搖光。
跳動的燭火下,他嘴角隱現的犬齒微微泛著冷光,像是問的這件事對他來講有多荒謬。
沈搖光覺得此人多少有些毛病。他既為人所擄,想要反擊豈非情理之中?
“不知我與九君有何仇怨。”沈搖光喘熄著問道。
卻不料,只是一句簡單的一句問話,面前的那人卻瞳孔一縮,本就冰冷凶戾的神色立時變得可怕。
他眼中血光乍起,在黑色瞳孔裡翻湧。幾步之遙,沈搖光甚至聽到了他登時變得粗重的呼吸聲。
“你叫我什麽?”那人像是費力地調整了呼吸,才勉強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似的。
沈搖光覺得此人更加奇怪,言語舉止,像個瘋子。
他看向那人,問他:“九君,莫非不該這麽稱呼?”
那個人的身體居然微微顫唞了起來。他眼中血光更甚,像是點燃了的火焰,凶猛
地燃燒著瞳仁中原本的黑。
下一刻,冷冽的風撲面而來,沈搖光隻閉眼一躲的功夫,便被人推著,狠狠撞在了床榻的靠背上。
那雙遊離著血光的黑眼睛近在咫尺。這麽近的距離,正好能讓沈搖光看到那雙眼睛裡隱隱泛起的水霧。
水霧很快凝結成了一滴清晰的水光,將那凶狠、凌厲的眼睛浸潤得有些可憐。
但他表情卻陰鷙至極,便使那點可憐愈發顯得瘋魔。
“落到這個地步了,還要這樣逼我麽。”那個人咬牙切齒,像在警告他,又像是下一秒就要將他掐死。
沈搖光愈發覺得無語:“我何嘗逼你,難道不是你害我至此?”
那人又像受了什麽刺激,抬手便又要去扼他的脖頸。可剛碰到他,卻又像觸了電一般,猛地蜷起了手指。
他像是被什麽話激怒到了極點,理智全無,卻又忌憚什麽似的,害怕傷害到他病骨支離的殘軀。
許久,他的手猛地落下,狠狠按在了沈搖光頭側的靠枕上。
“是,我本就是罪孽深重,萬劫不複的人。”他呼吸顫唞,像是在自言自語。
沈搖光更加篤定這人是個瘋子。世間修為高深者不過寥寥數人,他在心中數了一遍,也不知面前這人究竟是走火入魔的哪一位。
“那麽,九君既廢我修為,關押我於此處,究竟有何所圖?”沈搖光懶得聽他自我剖白,單刀直入地問道。
面前這人明顯一愣,接著,他笑了。
這笑容森冷而絕望,眼中淚光粼粼。淚光之下,那人雙眼中的血色燃成了火,死盯著沈搖光時,有種壓抑著的瘋狂,像是要將沈搖光也整個投入他眼中的火海,連同他自己一起焚燒成灰燼一般。
他勾起指節,緩緩拂過沈搖光的臉頰。
“我想要的,只是將師尊永世鎖在我身邊罷了。”他說。“師尊不是一直都知道麽?”
“……你叫我什麽?”
這回,輪到沈搖光眼露詫異,問出這個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