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收到喬潤意的死訊傳來時，是他消失的第兩個月零七天。

  電話打到了邵立軒的辦公室，因為喬潤意身上的一張名片，寫著他是邵氏集團的副總。

  失去他消息的這兩個月裡，邵立軒近乎發瘋，他動用了所有可以動用的力量去尋找喬潤意，他知道喬潤意去了草原，去了冰城，去了曼谷，去了巴黎……他追隨著喬潤意的腳步，但每次都晚到了一步。

  喬潤意明明走的不慌不忙，可他卻總也追不到。

  他趕到撒哈拉的那天，起了一場沙塵暴。找到喬潤意的時候，他已經被焚化成了一堆青灰。

  是喬潤意的願望，他希望發現他屍體的人可以把他燒掉，或者，任由他在沙漠裡風乾。

  總之，他不想全須全尾地回去他的故鄉，也不想讓任何熟人看到他冰冷僵硬的模樣。

  喬潤意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任何消息。

  “這麽多年，我在他心裡，什麽都不是。”回去的那天晚上，邵立軒把自己灌得爛醉，他握著淺金色的酒瓶，對李學說：“我喜歡他十三年，我喜歡他十三年……可我在他心裡，什麽都不是。”

  李學拍著他的背，也紅著眼睛，跟著哽咽：“你怎麽不跟他說呢，我們都不知道你當初轉學去追的人居然是喬潤意。”

  “我能說什麽。”邵立軒說：“喬潤意，他，一心奔著他的大好前途，他就是個工作機器，他根本不懂什麽是活著，不懂什麽叫享受，我跟他聊夢想，他只會跟我談抱負。我知道，他很累的……一直往前，他很累的，我只能托著他，讓他跑的不那麽吃力……我想著，等到有一天，他實現了他的抱負，他有了資本，他可以抽出精力來談風花雪月的時候，我再告訴他……”

  “李學。”邵立軒揪住他的衣角，緩緩從椅子上滑下來，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李學匆忙蹲下來把他托住，道：“你沒錯，邵兒，你們只是有緣無分。”

  “喬潤意，我喜歡他，我喜歡他，李學，我喜歡喬潤意……我真的好喜歡喬潤意。”

  他知道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喬潤意了。

  可是他喜歡喬潤意。

  好喜歡喬潤意。

  他反覆地想，如果他早一點告訴喬潤意他喜歡他，事情是不是就會不一樣。也許喬潤意就不會走的那麽乾脆，他至少要明白這世上有一個人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他，有一個人愛了他十三年，守護了他十三年。

  他最痛的不是他失去了喬潤意，再也見不到喬潤意。他最痛的是，喬潤意走的時候，認為整個世上都沒有一個愛他的人。

  他不知道喬潤意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離開了江州，走向了撒哈拉，然後在那裡跟整個世界訣別。

  他只要想到喬潤意那疏遠淡漠的眉眼，剔透的眼珠裡沒有任何人的影子，便覺得心臟正在被什麽東西緩緩地搗壓，碾碎。

  他愛的人，他視若珍寶的人，臨走的時候，曾認為自己是被世界遺棄的。

  如果能夠重來一次，他昏昏沉沉地想，如果能夠重來，他一定要飛奔到喬潤意面前，告訴他：“我愛你。”

  不管喬潤意有沒有把他放在心上，不管喬潤意的眼裡有沒有他，不管喬潤意無視了他多久……他都要死皮賴臉地告訴他，他喜歡他。

  有時候他又想，如果喬潤意在他轉學過去的那段時間裡，稍微給他一點點回應，也許他就鼓起勇氣告訴他自己的喜歡了。

  那個時候他還不懂克制，愛人全憑本能，也許會嚇到喬潤意，但至少，會在他心中留下印象吧。

  但沒有如果了。他的年少埋葬在默默無聞的注視中，而他的年少也埋葬在奔波與忙碌之中。

  他好像做了個夢，恍惚之間，他看到了喬潤意的臉，他變得很年輕，巴掌大的臉上帶著柔嫩稚氣的曲線，依舊漂亮的讓人移不開視線。

  他聽到自己對他說：“潤潤，我很喜歡你，我們談戀愛吧。”

  他閃亮的雙目逐漸被迷茫取代，兩段記憶在這個時間點上雜糅，一瞬間擰成一股。

  他意識到自己在對喬潤意告白。

  “潤意。”他說：“我愛你。”

  視網膜上，喬潤意的表情逐漸變得有些麻木，還有一縷揮之不去的驚恐，他緩緩後退了一步。

  他做夢都沒想到六指女孩指的居然是邵立軒。

  前世他對邵立軒的印象也只有大公子三個字，但拿著這個外號，也完全對不上人臉。他努力去想，也不明白邵立軒怎麽會喜歡他。

  他倏地想到了後來那些年裡，總是無條件支持他鼓勵他的男人。喬潤意的針對方案的發言上，他永遠是第一個鼓掌，喬潤意出差來去的時候，他總是碰巧可以接送，喬潤意工作之時需要陪伴的時候，他總是正巧有時間……

  “邵兒可是能在高三為了真愛轉學的癡情種。”李學揶揄的聲音響在耳邊，“可惜他從來不許我們過去，不然我也能見見那人究竟長什麽樣，能不能配上我們邵兒。”

  喬潤意靠在沙發上抬眼去看，正好對上邵立軒的視線，對方微微一笑，說：“他當然配得上。”

  那天餐後，他們一起走出去，邵立軒道：“我之前，也在寧城上過學。”

  喬潤意馬上打起精神回應：“真的？哪個學校？”

  邵立軒看了他幾秒，道：“沒上多久，學校名字都忘了。”

  喬潤意笑了下，道：“我是在麒麟高中，我們是那個學校第一屆畢業生，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

  “那你，對當時的同學還有印象嗎？”

  喬潤意想了半天，十分慚愧：“如果見到應該能認出來，但要是刻意去想……我那會兒沒什麽朋友，性格不太好。”

  邵立軒表情無奈，又道：“那你當時的畢業照……還有嗎？”

  “有。”喬潤意道：“不過都在老家……反正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人，跟我生活也沒什麽交集。”

  邵立軒眼眸暗淡，在微風中歎了口氣。

  喬潤意臉色變幻，猛地又退了一步。

  邵立軒一樣臉色變幻，眼睛逐漸紅了：“潤意……”

  “我，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事。”喬潤意編了個蹩腳的理由，道：“先走了。”

  他轉身，腰間卻陡然一緊，整個人陷入後方人的懷抱。邵立軒渾身滾燙，嗓音哽咽：“別走，潤潤，我很想你，我想你……不要走。”

  肩頭一片溼潤，喬潤意僵在原地。

  樓下的停車場裡，邵正給金雲菲拉開了車門，女人穿著白色西裝，踩著職業高跟，道：“都兩天沒跟我打電話了，也不知道過的怎麽樣。”

  “這不是馬上就知道了。”邵正趕在前頭，給她按了電梯。

  屋內，喬潤意拉住了扣在自己腰間的手，語氣艱難：“……松一點好嗎，我要被勒死了。”

  這家夥看著瘦，手臂卻硬的跟鋼鐵似的，喬潤意吃奶的勁兒都用上了，也沒能掰開。

  被那個‘死’字刺激到，邵立軒稍微松了一點。喬潤意得到喘熄，馬上發現他還拉著自己的衣角，他心情複雜地轉身，對上了小邵老板梨花帶雨的臉。

  晶瑩的淚珠從眼中滾落，有些聚攏到下巴上，沉甸甸地落下來，徑直跌碎在地面。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喬潤意，也不知道是有多委屈了，下巴都抿出了核桃紋。

  喬潤意有點害怕：“邵立軒……你，你別這樣。”

  “我喜歡你。”邵立軒說：“我愛你，潤意，我好愛你。”

  喬潤意只能點頭，他彎腰從桌前抽出了一張紙，遞給邵立軒，後者沒有接。

  還是不斷地看著他，好像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一樣。

  喬潤意只能把紙巾按在他的臉上，邵立軒終於閃了一下睫毛，卻又一次收緊了手臂。

  喬潤意被迫上前，身體一下子撞在他胸口，他皺了一下臉，看到男生的臉近在咫尺，白皙的鼻尖和臉頰都因為哭泣而發紅。喬潤意的手停頓了一下，繼續給他擦眼淚，道：“好了，別哭了。”

  “我是不是在做夢。”

  “……我也希望這是一場夢。”
    邵立軒的眼睛濕漉漉的，像被拋棄的小狗一樣委屈巴巴。喬潤意十分別扭，避開他的眼神，道：“這對我來說，太突然了。”

  邵立軒沒吭聲，他滿心滿眼都是喬潤意，一分一秒都抽不出時間想其他的。

  電梯門打開，邵家父母從電梯走出。

  金雲菲道：“密碼你記得吧。”

  “有指紋。”

  喬潤意帶著邵立軒坐在了沙發上，一顆淚珠掉落在他手背，他不自然地把手指抽回，道：“邵，邵立軒，我，覺得我們……可能不太合適吧。”

  邵立軒沒想到在夢裡，喬潤意居然也會拒絕他的表白。

  一時悲從中來，眼淚掉的更凶更猛，手指都抖了起來。

  喬潤意手忙腳亂地抱起紙巾盒：“別，別別……”

  滴的一聲，邵正拉開了房門，喬潤意扭頭，邵立軒抬眼，淚凝於睫：“嗚……媽。”

  三分鍾後，喬潤意留在客廳，邵立軒被金雲菲禮貌地請進臥室去換衣服。邵立軒後知後覺察覺這個夢有點過於真實，他依依不舍地離開喬潤意，走進臥室的時候，看了一眼自己的穿衣鏡。

  兩秒後，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你叫，喬潤意是吧。”開口的是金雲菲，喬潤意露出微笑，點頭叫人：“金阿姨，邵叔叔。”

  “你知道我姓金？”金雲菲意外：“邵立軒跟你提過我？”

  當然沒有。喬潤意道：“提過一點。”

  “剛才，邵兒有點唐突啊。”一杯牛奶被放在了喬潤意面前，邵正坐定，笑著道：“你家裡幾口人呀。”

  “四口，我有個弟弟。”

  “你在學校成績怎麽樣？”金雲菲道：“你知道邵立軒什麽成績嗎？”

  “知道。”喬潤意道：“我年級第一，他第一百零八。”

  金雲菲含笑的臉立刻一僵，扭臉去看邵正，邵正立馬擺手，道：“我不知道他成績下降的事兒。”

  喬潤意很清楚，金雲菲在家裡地位很高，也很以邵立軒為傲，而前世的邵立軒，至少，在喬潤意的印象中，他是值得驕傲的。

  他規規矩矩地垂著頭，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金雲菲帶著些審視地望著他，道：“你知道邵立軒為什麽在高三轉學嗎？你知不知道，他之前在江州的時候，門門考試都是第一的。”

  “這個，他沒說過。”

  “呵呵。”邵正說：“我們邵兒實誠，不愛自誇。”

  “誇什麽誇，成績下降成這樣你也不管，他值得誇嗎？！”金雲菲對著邵正發完火氣，又看向喬潤意，臉色難看：“你爸媽是幹什麽的。”

  “現在，在賣菜。”

  “你弟什麽成績？”

  “不太好。”

  “家裡一年收入多少？”

  “入不敷出。”喬潤意很老實：“我經常要打工補貼家用。”

  金雲菲愣住，道：“你不是高三了嗎？打工？”

  “嗯，我大概一天兩份工，中午在食堂，晚上去商場。今天是因為邵立軒說他需要補習功課，我才過來的。”

  邵正也很吃驚，語氣都輕了下來：“你這樣多久了？”

  “從初一開始吧，不過初中的時候我弟還很小，所以一般一天打一份工，在我家附近的小飯館裡洗洗盤子什麽的。”

  金雲菲：“……你還看你弟呢。”

  “嗯。”喬潤意很乖巧地笑，道：“我爸媽沒時間管他，所以打小就是我帶。”

  金雲菲和邵正對視了一眼，前者跟著放輕了聲音，道：“那你，中考成績怎麽樣？”

  “我……考的還行吧。”喬潤意話音剛落，邵立軒已經換好衣服出來，道：“什麽還行，他是寧城的中考狀元。”

  他坐在了喬潤意旁邊，後者默默朝一邊挪了挪。

  金雲菲看著喬潤意，挑剔的眼神有了變化，道：“潤潤，很厲害啊。”

  邵立軒：“你不能叫他潤潤。”

  他剛才在屋裡掐了自己好一陣，才終於意識到這個世界好像不是一個夢，而是他夢想成真，回到了高中時代：“這個名字只有我能叫。”

  他前世都沒喊過這個名字，好不容易獲得了這個名字的所有權，當然得好好守護。

  金雲菲沒理他：“晚飯沒吃呢吧？阿姨請你吃飯。”

  “不了。”喬潤意站了起來，道：“我還有其他事兒呢，剛才正說先走。”

  “你有什麽事？”邵立軒跟著他站起來，道：“我們說好了你今天來給我補課還有打掃衛生……”他被喬潤意看了一眼，語氣弱下去，抱怨：“你怎麽還能背著我安排其他的事。”

  “我是……臨時有事。”面對著疑問的邵家父母，喬潤意放輕聲音，道：“明天，我們晚自習再見，好不好？”

  “那你有什麽事。”邵立軒道：“我送你過去。”

  “……”你是不是聽不懂拒絕啊。喬潤意道：“我要去，幫人喂貓。”

  邵立軒道：“我送你。”

  喬潤意耷拉下肩膀，隻好道：“那麻煩你了。”

  他走出門，後方，邵立軒忽然被金雲菲扯住：“你還看不出來啊，人家根本不喜歡你。”

  邵立軒推開她的手，道：“我知道。”

  他前世最後悔的事就是要了臉，這輩子，不管喬潤意怎麽拒絕，他都不想放棄。

  哪怕繼續呆在他身邊，做個朋友。

  近水樓台先得月，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說不定哪天就得手了呢。

  “看你那遭人嫌的樣兒。”金雲菲很看不過去：“今天你同學在，我給你面子，等你回來我們再算帳。”

  邵立軒走了出去，喬潤意已經換好了鞋。兩人並肩走入電梯，邵立軒道：“我今天是不是嚇到你了。”

  喬潤意勉強笑了一下，道：“太突然了，我只是有點，反應不過來。”

  “你不用給我什麽反應。”其實今天的邵立軒自己也有點被自己嚇到，但考慮到對方是喬潤意，他又坦然了。前世他繃的太狠，今生有機會，他一定要讓喬潤意知道真正的邵立軒是什麽樣：“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反正我會一直喜歡你。”

  “我會做你偶然回頭時的驚喜，做你疲憊倦怠時的依靠，做伴你飛揚九天的那一股風……”邵老板眼神赤誠，長相清純，表情認真：“我是你的食夢獸，負責吞掉你的所有噩夢，我是你的阿拉丁，可以滿足你的所有願望，我是你的哆啦Ａ夢……”

  “老，老板！”喬潤意指著緊閉的電梯門，兩秒後，他松一口氣，道：“開了！”

  “喬潤意。”邵立軒跟著他走出電梯，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喬潤意被迫拉回，再次面對他：“我知道現在跟你說什麽你都不信，但我會用行動證明，邵立軒，這輩子的目的地是這裡。”

  修白食指點在喬潤意的心口，邵立軒道：“愛你，我將不擇手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