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9 名字
  等兩人都洗好澡換了睡衣，已經快十一點半了。

  “晏晏，你的名字有什麽含義嗎？”青絮靠在床頭一邊小口小口地喝著水一邊看書，見晏明雨翻來覆去半天沒睡著，於是跟她聊天。

  “我媽說，明雨作福澤，是上天的恩賜，她希望我乾淨透徹，做個敞亮溫潤之人。”

  “寓意真好。”晏明雨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一絲羨慕。

  “姐姐呢？”

  “我？”青絮頓了頓，扯出個自嘲的笑，“我的名字是我親生父親取的，寓意不好。”

  絮，粗絲棉，含膩煩之意。

  他早在她出生時就表達了態度，可憐她和媽媽還蒙在鼓裡掙扎了五年。

  “為什麽不好？”晏明雨抬頭看她，柔光落在青絮披散肩頭的黑發上，輪廓清晰的脖頸白皙細膩。晏明雨盯著那雙拿著水杯的修長指骨，翕動嘴唇。

  “青花飛絮，徜徉於空，‘絮’也可以象征著自在逍遙啊！”

  青絮還小，她不能就這麽走。

  “小絮，沒事吧？是不是又發作了？吃藥沒啊，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晏芳耳朵尖，聽見了倆人的悄悄話，一時心急如焚，恨不得穿過手機鑽到青絮身邊來，“要不然媽媽明天來看看你？”

  這麽多年，還沒人說服過她。晏晏倒是第一個。

  “小絮，我們來玩捉迷藏好不好呀？”

  “是吧！”晏明雨很慶幸每到這種時候，自己腦子就轉得飛快。

  五歲的青絮什麽也不懂，生活在“和諧美滿”的家庭裡，除了吃睡，玩就是一切。

  晏芳曾想當然地覺得：虎毒尚不食子。

  “知道啦姨媽，我會照顧好姐姐的！”

  “你這個角度，很新奇。”

  兩人正咬耳呢，就聽手機裡聲音陡然提高。

  “想聽聽我的病是怎麽來的嗎？”

  “姨媽好像很緊張。”

  母親的關心總是細膩又笨拙，看似嘮嘮叨叨的話語裡其實藏著無盡的愛意。從嬰兒的第一聲啼哭落地到孩子學會走路，學會說話，她們也是第一次為人母，使出渾身解數，努力地去愛著自己孕育出來的小生命。

  晏明雨驚覺自己差點忘了告訴青絮有人給她打電話的事：“對了，之前有個陌生號碼打給你來著……”

  “喂，媽——”

  晏明雨扯扯青絮的衣角，附到她耳邊壓低了聲音：“不跟姨媽說說今天病發的事嗎……”

  想到剛才姨媽聽到青絮病症發作的焦急與擔憂，晏明雨又想到了同樣關心自己愛護自己的媽媽，可惜她已經不在了……

  “呃……不用了媽，我沒事了放心吧。”

  晏明雨雖不曾體驗過，也不曾經歷過那段幼年的親子時光，但她從電視上、書上所看到的那些美好與溫馨，真的很令人動容。她很羨慕青絮有個愛她的母親，雖然常常忙於工作但心裡卻始終掛念著女兒。

  青知禮，多麽溫文爾雅的名字。

  青絮低頭看她。晏明雨側著身子，半張臉掩在被子裡，頭髮有些亂亂地散在枕頭上。聲音悶悶的，似乎情緒有些低落，青絮喝了口水。

  “馬上就睡了，我們挺好的，您注意安全，下雨路滑。”

  “小絮啊，休息了沒啊，你跟明雨最近怎麽樣呀？媽媽剛下班，正往家走呢！”

  以後她再寫自己的名字時，應該就不用想到那些令人傷心的往事了吧？晏晏賦予了她的名字新的寓意，用矯情點的話來講：如果絮是她走向自由的風，那晏晏就是引風的雨。

  似乎絮當做名字也不錯？

  但晏芳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壓抑的日子，那個男人如何回到家，又如何跟她吵了起來，最後鋪天蓋地的痛落在瘦弱的肢體上，生不如死。那些傷疤時時刻刻警醒著她，她想逃，母性又讓她軟下心。

  ————

  “陌生號碼？”青絮看了看手機，這次來電是媽媽，未接來電裡確實有個陌生號碼，“不用管他。”

  “哦……那你要好好的，有什麽不要逞強，不舒服就跟明雨說，你們兩姐妹互相幫襯著點。”

  “我親生父親叫青知禮，十四年前跟我媽離婚……”

  晏晏的話打開了她的思路。有詩言：恁時攜素手，亂花飛絮裡，緩步香茵。

  青絮一怔，心中頓覺釋然。

  晏明雨聞言，撐起身子來，目光灼灼落在青絮臉上。青絮彎了彎嘴角，把手裡的書放下。

  直到風雨交加的夜，當沉重又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晏芳知道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青絮聽她有點小驕傲的語氣，面容掛上了淡淡的笑意。

  掛斷了電話，晏明雨又縮回被窩裡。青絮則靠在床頭溫習功課。

  晏明雨對著電話喊，電話那頭這才放了心。

  對於媽媽來說，自己的親生父親大概是她一生的痛吧。

  “好好好！”

  電話鈴聲又響起來。

  “算了吧，還是別讓她操心了……”

  “好！”

  “那小絮去藏起來，媽媽一會兒就來找你，找到你之前你不可以提醒媽媽……媽媽可能會演戲騙你，你不能出來哦。”晏芳努力壓製著顫唞的聲音，把青絮推開。

  “媽媽開始數了，一，二，三……”

  數到“十”的時候，門被大力撞開，酒味撲面而來。

  一串鑰匙被扔到了晏芳腳下。

  “我是不是跟你說過，不、要、鎖、門？”

  男人大步走過來，把手裡文件夾一扔，一把卡住了她的脖子。表情陰鷙，空氣凝固到了冰點，那雙丹鳳眼微眯著在房間環顧一周。
    “怎麽沒看見我們的乖女兒？”

  晏芳臉憋得通紅，咬牙切齒跟他對峙。

  “青知禮，你要是敢對女兒怎麽樣，我馬上就報警！”

  “報警？你報啊，我進去了影響的是我們的寶貝女兒呀！”

  “呸！不要臉！！”晏芳啐他一口。

  青知禮抹了抹臉，冷笑著，扇了晏芳一巴掌，又揪起她的頭髮往牆上撞，“哐哐”兩聲，血就從額角滲了出來。

  而躲在衣櫃裡的青絮就親眼目睹了全過程，恐怖壓抑的場面荼毒著她幼小的心靈。原來她以為的父母恩愛的背後，隱藏著這樣血腥暴力的現實。從狹小的縫隙中窺視，視覺和聽覺都敏銳到了極點。她已經被嚇到忘了哭了。

  “姓青的！有本事打死我，不準動女兒！”

  “我的寶貝女兒，你在哪兒啊~”青知禮置若罔聞，散漫地在家裡踱步。

  走到陽台一把拉開窗簾——沒人；走到臥室門口，拉開門看著門後——依舊沒人；俯下`身看看床底——還是沒人……

  他最終停在衣櫃前，饒有趣味地看著沒關緊的衣櫃門。

  晏芳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要……”

  青知禮就像得到了確切的答案一樣，露出得逞的笑，朝櫃門伸出了手。

  “乖女兒，玩捉迷藏怎麽也不跟爸爸說一聲……”

  即便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但每逢電閃雷鳴的天氣，青絮仍舊會失眠，只要關了燈，她就仿佛又回到了五歲的那一天，躲在衣櫃裡，身處在黑暗中，眼睜睜透著那一點光亮看著爸爸家暴媽媽。看著他踱步在每一間房喊著“乖女兒”，扭曲又邪惡的嘴臉，是青絮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尤其是那雙眼睛，天生自帶涼薄。如同冷血動物。

  偏偏青絮的模樣跟他生得極像，隨著年齡增大，女孩子都不免愈發注意外貌。每次看著鏡子中跟青知禮如出一轍的眉眼，明明是好看的，但她卻覺得十分惡心厭惡。“你沒有錯，錯的不是你，是那個衣冠禽獸。”晏明雨認真地注視著她的眼睛，急切又鄭重地開口。

  “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屬於你自己的，跟那個人無關，姐姐應該厭惡的是他，而不是自己。”

  青絮怔怔看著晏明雨，內心苦楚翻湧，有些事她看得開純粹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經受不了去糾結與複盤帶來的傷痛。厭惡與否這件事，她早就不再執著了，她只希望以後可以平安順遂，做個擁有愛與被愛的勇氣的普通人。

  “姐姐要是覺得難受就不說了。”

  晏明雨有些哽咽，手指不自覺跟青絮的勾在一起。她本以為她被親生父母遺棄，從小生活在孤兒院已經很不幸了，沒想到這世間千千萬萬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青絮看起來這樣優秀，性格好模樣好，原生家庭卻帶給了她難以治愈的傷痛。

  青絮苦笑著搖了搖頭，低眉沉吟：“後來……”

  要不是她的外公外婆早早接到電話，及時趕到，把她和媽媽帶走，並把青知禮送到警局，年幼的她不敢想會經歷什麽。

  可惜青知禮太狡猾了，那些傷痕並不能作為定他罪的證據，拘役了他十天過後，他就帶著大包小包登門道歉，請求晏芳原諒他。這次晏芳說什麽也沒有跟他走，嶽父嶽母也說明並支持女兒離婚。

  終於，她們逃離了那個家。

  母女倆來到東縣和晏梅住在了一起，起初青絮除了偶爾很呆滯和在新學校有些沉默寡言外，並沒有什麽異常。晏芳還特意觀察了一個月，確定女兒身體沒有問題才重新出去找工作。

  直到——

  幼兒園組織小朋友戶外運動，大家一致提議玩捉迷藏。每個孩子臉上都開開心心的，很歡快地在院子裡跑。

  青絮躲得很好，一直藏到了最後一個。其他人陸陸續續被找到，只有她堅持到了最後。

  “青絮你在哪兒啊！”找人的小朋友半天找不到，於是叫她。

  就是這一句不經意的話，讓青絮內心深處壓抑許久的情緒突然爆發，仿佛一道閃電在腦袋裡轟然炸開，她衝出去推倒了那個小朋友，然後不受控制地跑了出去。

  再找到她，是在玩具房的角落裡。全身發抖，誰叫也不理。

  “後來媽媽帶我去了醫院檢查，確診創傷後應激障礙，也就是PTSD。”

  經過長時間的藥物治療和心理乾預，PTSD緩解了不少，但也留下了一些後遺症，比如現在最常發作的，其實是焦慮症。焦慮症在情緒波動太大的時候最容易發作，所以青絮雖然表面上看起來熱心溫柔，但其實內心對許多事都漠不關心。只要不上心，她就不會有情緒上的起伏。

  “本來已經在減少藥量了……”

  她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好起來的……

  “姐姐。”晏明雨眼裡氳了水汽，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要抱抱她卻又覺得有些逾矩。於是湊近了些，貼著青絮便不動了。

  “怎麽，心疼姐姐啊？”

  青絮故作輕松，跟她開玩笑。

  “姐姐一個人住會害怕嗎？”晏明雨把頭輕輕靠在青絮肩上，打量一番夜燈下昏暗的房間，忍不住問。

  青絮思忖良久，誠實地點頭：“有時會，一到打雷下雨我就會失眠。”

  在這樣小小的房間裡，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人陪伴，黑暗吞噬了所有的空氣和溫度。雷聲像是惡魔的低語，閃電時迸發出的白光，讓青絮恍惚間又看見了那一張陰狠可怖的臉，他在對她笑，對她伸出了手……

  所以她在床邊放了盞小夜燈，每逢雷雨天她就開著燈緊緊閉著眼，對周邊的聲音充耳不聞。直到天亮。

  “不過你來之後就好多了，夜裡聽著你的呼吸我會安心些。”

  那讓她感覺全世界不是只有自己一個活物，還有更多生命在跳動。

  青絮把心聲盡數吐露出來，此時她和晏明雨就像是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的兩隻落湯貓，卸下來一身的防備，隻想汲取到一絲一毫的溫暖。

  “我會陪著姐姐的。”

  晏明雨鼓起勇氣去抓她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在被子外放久了，有些涼。但晏明雨的手一直在被子裡，比起青絮自然暖和些。

  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就像在給彼此打氣。

  青絮感覺視線有些模糊，隨手熄了夜燈，和晏明雨一起躺下。

  外頭還是時不時傳來兩聲雷鳴，每響一次青絮就感覺手上的力道緊了一點，小小的舉動，給了她莫大的心安。明明自己也是個沒安全感的小孩，還努力地想給予她為數不多的溫暖。

  閉上眼，聽覺被放大，轟隆隆的聲音連綿不絕，宛若敲鼓。混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和晏明雨輕柔的呼吸聲，竟有些像一首精心製作的安眠曲。

  似乎……雷雨天也沒這麽可怕。

  青絮如是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