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60 褪色
  “小雨，小雨！”

  兩聲不同聲調的呼喚把晏明雨從出神的狀態中拉回現實，看清眼前老師擔憂的臉，她一時愧疚，欲言又止。

  老人家反倒和藹看著她，關切問：“怎麽了，緊張嗎？”

  “不……也有一點吧。”晏明雨搖頭又點頭，神情百轉千回。

  “嗯，感覺你今天心情不太好？”

  晏明雨見老師如此關心自己，也不好隱瞞，實話道：“我就是害怕明天的畫展會沒多少人來。”

  她低著頭，目光滑劃過隨意擺在牆角好幾幅風格特異的畫。其中一幅清新秀麗的國畫左下角蓋了個章，篆體的“郭成”。

  “哈哈哈，小雨啊，藝術總會有人欣賞的，高雅的藝術品有高雅的人欣賞，通俗的藝術品有通俗的人欣賞，所謂‘雅俗共賞’嘛！”

  說話開導晏明雨的老人家就是眾多美術生的偶像，精通油畫、素描、國畫等的美術大家郭成郭老。

  今年七十有五的高齡，偶爾在美術學院出席一下。她雖已極少出現在大眾視野，但每年都會有無數懷揣美術之夢的年輕人向她所在的美術學院湧入。

  夜裡晏明雨一聽見青絮的腳步聲，便飛快關了燈，鑽進被窩裝睡。

  “好。”

  晏明雨在背後看她：“就像是常說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青絮開門進來，徑自掀開一條縫躺進去。

  “為什麽？”

  所以去集訓的前一天晚上，她向青絮寫了一段希望兩人暫時分開的話。

  聽她反駁，老人家寵溺笑笑：“你的嘴啊，可比你的筆尖得多。”

  自從下定決心要跟青絮分開後，晏明雨沒有一天不感到難過，但事已成定局，她答應了姨媽，也答應了媽媽。

  “你跟著我多久了，還記得嗎？”

  “都很好，媽您放心。”

  “因為我從畫裡感受到了蓬勃的生命力，也感受到了心的孤獨與愛的渴望。”晏明雨凝視著的老師一頭銀絲，目光清澈，一點不似尋常老人雙目渾濁。

  她……也會來嗎？
  隻埋藏在心底的名字，忽然化作霧氣蒙住了眼睛。

  晏明雨作為她的關門弟子，自然也受到不少關注。

  “呀，窗戶壞了，這……要不你還是先和妹妹住，我明天找師傅來看看。”

  所以當青絮寒假回來時，她非常地不知所措。

  “孩子，很多看起來沒必要的事情你去做它，是為了真正你想要的東西做鋪墊。”

  這天晏明雨剛補完文化課回來，晏芳正和青絮坐在沙發上說話。

  “小雨，我雖然老了，但是我也明白，在這個時代想要一心一意畫畫，其實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你就當是歷練和沉澱就好。”

  “謝謝老師。”

  郭老點點頭，繼續笑眯眯看她：“那你知道我為什麽收你嗎？”

  “這種傳達情緒的能力是天賦。”

  晏明雨聞言，抿抿唇：“可比起天賦，我更相信天道酬勤。不練習的話，再好的天賦也不過是傷仲永。”

  “別裝睡了，和我聊會兒天吧。”

  郭老有些深沉地看著畫室中的布置，似乎勾起了什麽回憶。忽然窗外傳來一聲貓叫，郭老回神，發覺失態，於是平複了一下心情，轉身對晏明雨囑咐。

  之後整個集訓晏明雨便沒再和青絮有過聯系。

  “哦，好。”晏明雨見裝睡失敗，便呆呆應下。但她又不知道該聊什麽，靜默了好一會兒。

  “老師說得對。”

  郭老斂去笑意，朝前走兩步。

  “好，好，你去吧！”

  晏芳轉頭又坐回青絮身邊：“小絮，你還沒跟媽講呢，宿舍相處怎麽樣，沒什麽事吧？”

  “沒像你初中時候那樣吧……”

  晏明雨跟著笑了笑，忽然想到什麽，不解地抬頭看向郭成：“老師，有一件事情我想不通，為什麽您要我去做這次畫展的主講人？”

  晏明雨隻一眼就被青絮直勾勾的目光震懾，一時結舌：“不，不用，我想洗個澡看會書就睡了。”

  看見她，晏芳笑臉相迎：“明雨回來啦，要不要吃點東西？”

  她並不知道青絮看到是什麽反應，也不敢知道。

  平時沒覺得，現在被這麽一提，晏明雨驚覺原來已經過去三年了。

  晏明雨認真點頭。郭老慈愛地把手搭在她肩上。

  晏明雨回憶了一下：“快三年了吧，我大二畫了《向日傾》，被室友放到了網上，沒想到很多人點讚轉發，也是這樣才被老師發現的。”

  全家人……

  “好了，快休息去吧，你明天還要趕飛機，得養好精神，你家人肯定也會來吧，別讓他們以為我這個當老師的天天壓榨你咧。”

  晏明雨想起姨媽今天給她打電話，說全家人都會去看她的畫展。

  忽然想起姨媽剛才一直問青絮的住宿環境，好像還提到初中什麽的，便沒話找話。

  “姨媽好像很在意你的住宿生活。”

  青絮嗯了一聲。

  “我初中想住校鍛煉自己，搬進宿舍的第一天因為不懂怎麽和人相處，就沒和大家打招呼，只是自己一個人待著。”

  “可能她們以為我對她們有意見，所以討厭我。有次大冬天往我床上倒冷水，被子濕了，我隻好蓋著衣服縮在角落睡了一夜。”

  晏明雨聽不下去了，翻身面向她：“為什麽不告訴老師？”

  青絮注視著晏明雨的眼睛，神色自若：“我隻覺得她們不懂事，我不想計較。”

  “沒過多久媽媽就把我接回家住了。”

  晏明雨後悔挑起這個話題，她好心疼這樣的青絮。為了融入集體，慢慢學習如何交際，生生把自己變成人情練達的樣子。

  有水氣沾染枝葉，凝成露珠滾落到窗台上，發出“啪嗒”的聲音。

  她們好久沒親吻過對方了。

  青絮親得很溫柔，每一步都像在小心翼翼地呵護。晏明雨心跳得厲害，她感覺自己正踩在柔軟的雲上，周圍是湛藍的天湖，湖中的魚若空遊，無所依。

  “晏晏……”青絮努力克制住不讓聲音顫唞：“你還喜歡我嗎？”

  晏明雨不知道該怎麽去回答這個問題。

  心裡咯噔一下。

  “姨媽希望你能保持距離，止步於姐妹。”
    耳邊又響起姨媽說的話，字字戳心。

  晏明雨心裡剛點起的火瞬間被冷水澆滅，她推開青絮，調整呼吸，翻了個身，說：“我，我要睡覺了。”

  “……好。”

  晏明雨害怕自己重蹈覆轍，於是更加拉遠和青絮的距離，連話也不怎麽跟她講。

  她強迫自己忘掉這些事，專心備戰高考。

  高考結束後，晏明雨依照約定報了A省以外的美院。為了躲著青絮，她還找了個奶茶店打暑假工。

  晏明雨漸漸說服自己。

  姨媽說的也不無道理，她們還不夠成熟，自己想要的未來還沒保障，也許暫時分開是正確的。分開，是為了更好的重逢。

  青絮再回來時已經是七月份。

  得知晏明雨沒有遵守承諾報考A省的大學後，青絮有些生氣。

  這天晏明雨忙完回來，一進門聽見青絮在和晏芳吵架。

  “媽，我已經長大了，既然我已經做出決定，我就能處理好，也能接受任何後果，你為什麽要和晏晏說那些？”

  “小絮，媽都是為了你們兩個人好啊……”

  “你能不能別從小到大都左右我的人生，我什麽時候該做什麽，要成為什麽樣的人，都是我的事，我有自己的想法，你既然怕我出錯，那為什麽不直接和我說，為什麽要強迫晏晏？”

  “小絮……”

  突然門被人拉開，晏明雨和青絮迎面撞上。

  晏明雨錯愕地看著她，嘴裡不自覺喃道：“青絮……”

  “晏晏，你還喜歡我嗎？”青絮終於鼓起勇氣問出了這句話。

  晏明雨沉默了很久：“姐姐，你會開始新的生活的，我也是。”

  青絮臉色煞白，一整個暑假都沒有跟她說話。

  中秋剛過，晏明雨就看見青絮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學校。

  “要不要我們去送送你？”晏芳不放心地跟著青絮。

  “不用了媽。”

  晏芳不依不饒：“真的嗎？難得我休息，正好明雨也在。”

  晏明雨在書房聽見兩人的對話，於是放下筆，拿起空杯子假裝要去廚房倒水。

  客廳裡晏芳正拿青絮沒轍，看見晏明雨，連忙招手：“明雨啊，我們去送送你姐姐，好不好？”

  晏明雨剛想點頭，只聽青絮搶先回絕。

  “不用了，我自己比較方便。”

  一句話就堵死了晏明雨的念頭。

  晏芳略落寞，幫她把行李箱搬出去：“好吧，那，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啊……”

  “我知道了媽。”青絮掃過兩人的臉，最後停在晏明雨臉上。然而並沒注視太久，她極乾脆地轉頭。

  “走了。”

  青絮離開時的眼神深深刺痛了晏明雨。

  上大學後，晏明雨有天偷偷溜去青絮學校看她。

  周佳怡帶她混進禮堂看青絮演講。

  “要我說，你們明明余情未了，幹嘛不複合呢？”

  周佳怡帶著晏明雨坐在最後一排，看著台上正在進行演講比賽的學生歎氣：“你也真是，怎麽突然就犯倔，在一個城市讀書不是挺好的嗎？”

  “我想要自己歷練歷練。”晏明雨不知怎麽說。

  “什麽自己歷練，哪兒有青絮姐重要，青絮姐這麽優秀，以後還怕她養不了你嗎，真是……”

  晏明雨見說不通，便閉嘴不再跟她解釋。

  她這次是趁著周末跨省過來的，於是隻訂了一晚的酒店，第二天一早就要走。

  晚上洗完澡正吹頭髮，忽然有人敲門。她頂著半乾的頭髮開了門。

  “青絮？！”

  後面的她每次回想都會流淚。

  又一次聽見青絮關門離去的聲音。

  就像已經忘記疼痛的傷口突然又被撒了一把鹽。

  晏明雨站在鏡子面前，看著頸側的紅痕，她抬手摸了摸，心堵得難受，終於眼淚奪眶而出。

  後來青絮再沒聯系過她。

  “就這樣了嗎……”

  就這樣了吧……

  就這樣過了三年。

  “各位乘客請注意，本航班已到西城……”

  晏明雨在播報聲中驚醒，她看向玻璃窗，映出的自己的臉，年輕但已不年少。

  不知道記憶中的那個人是否也是這樣。

  低馬尾，白皮膚，尖下巴，鳳眼明眸，纖瘦挺拔，鼻梁上一顆小痣，笑起來溫煦如風。

  她曾是自己畫上的主體物。

  曾是三原色，曾是視覺中心，曾是明暗交界線，是珍貴的白顏料，是畫布上小心撕下的膠帶，是每一筆都耗費心思的線條和色彩。

  她是晏明雨手中的一切物體，也是始終無法觸碰到的渺茫。

  在情竇初開的年紀動心，兩張白紙重疊在一起，情濃時濃墨重彩，疏離時隻留下滿紙荒唐。

  這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戀愛。

  沒有撕心裂肺，沒有遍體鱗傷，只是心裡屬於彼此的那一處都被牆上的時鍾一圈圈剜掉了。

  記憶褪了色，可是心底埋藏的雀躍與心動永不褪色。
——
  作者有話要說：
  又是趕文的一晚。

  下一章就完結啦，兩人會是怎麽重逢的呢？
  完結後大概還會有一章番外，保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