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郡主喜歡女兒,頭一胎生了兒子後,她便越發期盼能有個女兒。大名小名都想好了,就等孩子出生,她好日夜抱著寵著。
林太后也甚是期待,時常玩笑說,若真是女兒,就許給她家做兒媳,還問衛長庚願意不願意。
一個四歲小屁孩,懂什麽娶妻不娶妻的?
隻那會兒太傅講漢史,正好講到武帝,順帶腳提了嘴“金屋藏嬌”之諾。裡頭所述之事,同他當時情況一模一樣,他便指著丹陽郡主的肚子,照貓畫虎道:
“若得阿蕪為妻,必作金屋貯之也。”
稚嫩的臉蛋配上一本正經的腔調,把大家逗得哭笑不得。
到現在,丹陽郡主私底下還會拿這事打趣慕雲月,把慕雲月都問煩了。再聽到與衛長庚有關的事,不管什麽,她都會下意識皺起臉,苦大仇深一整天,跟個小老太太一樣。
“一句玩笑罷了,虧你還當真了。”慕雲月戳了下蒼葭額頭,沒再往下說。
也的確,沒什麽好說的。
她和衛長庚之間能有什麽呢?
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是北頤浩瀚星河中不滅的星辰。
先帝身子羸弱,還沒來得及將他撫養成人,便駕鶴西歸,隻留給他一個搖搖欲墜的江山。
外有強敵扣邊,內有權臣禍國,衛長庚才只有六歲,儼然就是一隻待宰的羔羊。他的母族林家又被薛氏一族壓得死死的,根本給不了他任何助力。
連街邊的黃口小兒都知道,龍椅上坐著的,是一國之君;真正當家做主的,是內閣首輔薛衍。
沒人相信衛長庚能在那個至尊之位坐太久,甚至都沒人覺得他能活過十歲。
可偏偏,他就坐到了現在,甚至還坐到了最後。
旁人或許不知,慕雲月卻深諳,將來的北頤會在衛長庚的治理下,疆域變得前所未有的遼闊,百姓亦是富庶有余,真正做到了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收復北地十三州,攘除南境強敵,史書上寥寥幾行字,卻是他波瀾壯闊、不可複製的一生。
就連她父親這麽吝嗇誇獎的人,提及這位少年天子,也是讚不絕口,格外驕傲當年能和如此有血性的皇帝並肩作戰。
別說一個婁知許了,便是十個他加一塊兒,也比不上衛長庚一根腳趾頭!
而她呢?
不過是深宅大院裡的一個小姑娘,大門不能出,二門不好邁,又能和他扯上什麽關系?
充其量就是一個陌生人罷了。
還是個連面都沒見過的陌生人。
兩輩子僅有的一次交集,還是跟婁知許有關……
慕雲月攪著手裡的湯匙,不禁想起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瓷碗叮叮咚咚,像極了那天乾清宮內,帳下金鈴隨風搖晃出的聲響。
她還記得那是個冬天,新雪初霽。
婁知許不知奉命去做什麽,消失了整整三天,再回來,卻是帶著一身劇毒,危在旦夕。她尋遍帝京所有名醫,卻都隻得到一個結果——
除卻那味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破心蓮,此毒無解。
然這花又極其稀有,百年才開一次,民間根本求不到,只有宮裡存了一株。她便起了歪心,冒死進宮偷盜。果不其然,她被禁軍抓個正著,押至禦前聽候發落。
而那天,衛長庚也身負重傷,虛弱地靠坐在羅漢床上,聲音喑啞,說話都十分吃力。
可縱使如此,聲線裡那種自屍山血海中拚殺出的凜冽氣場,依舊壓抑不住,即便隔著重重帷幔和深深屏風,照樣砭人肌骨。
宮人內侍都垂首噤聲,大氣不敢喘。
慕雲月更是跪伏在地,不敢抬頭看他,也不敢亂動。
她雖沒見過衛長庚,可坊間關於他的傳聞,她卻是聽過不少。
什麽沙場上生啖人肉,渴飲人血。敵軍羞他辱他,他便在破城後,將一乾將領的屍首都悉數懸於城門,直接曬成了人乾。奸細落他手裡的,都叫他折磨得沒了人形,扔回去都沒人敢認。
於國而言,他的確才華橫溢,是個不可多得的帝王之選。可私底下的性子,也實在狠辣無情,不好相與。
自己這番行徑,定是命不久矣。
慕雲月嚇得瑟瑟不已,額頭抵著地面,栽絨毯都叫她的汗珠泅濕一片。
短短幾息,像過了一年。
可他卻只是笑笑,淡聲問:“你就這麽想救他?”
灼灼目光熾熱如火,似能穿透帷幔屏風,燒在她心上。
而那一聲,卻又似山間的薄霧般飄渺,裡頭有極深的恨,亦有難言的痛,隱約還帶著幾分輕嘲。乍聽是在笑話她不自量力,細辨之下,又更像是在自嘲。
慕雲月還沒琢磨明白,他便揚手讓她走了。
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追究,還把破心蓮給了她。
也是直到後來,慕雲月才知道,那段時日宮裡進了刺客,身手很是了得。如不是衛長庚機敏,小命早就難保。
而那株破心蓮,本是衛長庚留給他自個兒保命的……
攪動湯匙的玉手停了下來,碗裡的蜜羊乳還在搖晃,蕩起一圈圈漣漪。
慕雲月的臉倒映其中,隨之皺起輕愁。
那日衛長庚為何會把這般要緊的東西拱手贈給她,她至今捉摸不透。
但有一點她能肯定,衛長庚定然厭極了她。以至於後來,她帶著禮物再進宮,想同他道謝,他都不願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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