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就被叫了起來,由秀秀伺候著盛妝打扮。此時林文思大多都是在京城裡準備過年,莊上就徐平地位最高,呂松的婚禮有很多事少不了他。呂松和李四嫂兩人都是從外地搬來,在本地沒有親屬,作為主家,徐平要充為兩人的長輩為他們主持婚禮。
天不亮迎親的隊伍就已出發,呂松騎著徐平的馬,莊上又去中牟縣裡租了一頂轎子,由莊客抬著去白沙鎮上迎親。因為四時節慶要用,徐平莊上有鑼鼓嗩呐各種樂器,雖然並不齊全,一幫莊客也勉強湊出了一支樂隊。
等迎親的隊伍走了,徐平帶著徐昌在莊門前布置迎親的煙花爆竹。雖然還沒有達到理想的爆炸危力,此時莊裡製的爆竹也是能響的,只是還沒做成鞭炮,只是幾個大爆仗在門前擺成一排。煙花相對來說簡單,反正都是實驗品,二十多個分成幾排擺在一邊。
收拾完畢,由秀秀伺候著吃罷茶飯,徐平便坐在正廳裡耐心等候。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徐平自己都沒有成親,按說是不能給別人主婚的,但鄉下地方,一切習俗都讓位給他這位莊主的權威。好在這次婚禮一切從簡,不然也夠徐平頭痛的了。
李四嫂作為一個寡婦,第二次成親,本就不適於大操大辦,一切不過是求個熱鬧罷了。依此時風俗,寡婦並不難嫁,二婚也不會讓人看不起。反而因為是寡婦,男方納的聘禮少,女方的嫁妝反而多,婚禮簡單花的錢少,條件好的寡婦在民間還是搶手貨。
宋時婚俗還是按古六禮來的,但已經向實用化發展。比如定帖一禮,就是世俗所謂的婚書,男方會在帖上明列自己的財產,女方的回帖則會明列出嫁時帶的嫁妝,頗有徐平前世婚前財產公證的意味。以後一旦離婚,就是此時官方所謂的“和離”,是要按此分割男女雙方的財產的。所以夫妻成親之後女方嫁妝在夫妻共同財產中佔的比例越大,話語權就越大,與後世也相差無幾了。
就在徐平在大廳裡喝了兩盞茶,等得有些心焦的時候,門外傳來鑼鼓嗩呐聲。莊上的莊客聽見聲音,一窩蜂都跑了出去,就邊秀秀也跟著去看熱鬧。這次婚禮與上次徐昌的婚禮不同,那次有徐正夫婦操辦,又由於一些特殊的原因辦得草率,這一次就正規多了。
徐平作為此時家主,卻不能亂跑,隻好一個人坐在大廳裡等候。
隊伍到了大門前,徐昌指揮著莊客點起煙花爆竹。由於火藥的比例不佳,爆竹只是發出幾聲悶響,大白天的煙花也遜色許多。
但這些都是此時的人們以前見所未見的,聽見響聲,看著煙花,一起哄然叫好。一起仰頭看著空中剩下的硝煙,回味無窮。
一個婆婆把李四嫂從轎子上扶下來,對她道:“四嫂快看,這般熱鬧!遠近百裡之內的鄉村,再沒一家有徐家莊這般繁華,你新嫁的郎君在莊裡又是有職事的,自此之後你就可以安心過好日子了。”
李四嫂微微笑著,沒有說話。
呂松因為做事謹慎,雖然沒當上押班,在莊裡也是個夥頭,一個月比普通莊客要多上五十文錢。現在莊子規模小還看不出來,照這個速度發展下去,幾年之後莊子發展起來,呂松也就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所謂水漲船高。
見李四嫂下了轎子,一幫莊客圍著她和呂松喊著要攔門錢。此時到了最後一步,不是小氣的時候,呂松取出兩大把銅錢,朝著人群胡亂撒去。莊客一起都去搶銅錢,呂松用通心錦牽著李四嫂進了莊門。
徐昌和送親的婆婆引著兩位親人來到大廳前,讚著拜了天地。這第一拜按此時規矩應該是拜祖宗,呂松是個浮客,也沒有祖宗可拜,隻好拿天地作祖宗,勉強算數了。接著引到徐平面前,夫婦兩個向他拜了。這一拜原是拜公婆,呂松又是沒有,隻好讓徐平這個主家勉強當了這個角色。按此時律法,主家就是一家之長,也還說得過去。此後新人交拜,便算禮成。
這是鄉下地方,一切都不講究,李四嫂又是個二婚,原就是要從簡,其它的繁文縟節便都一切都省去了。
行過了禮,呂松便引著新娘回到自己在莊外的小院裡,讓新娘子在那裡安歇。原本還有個撒帳的習俗,是新人娘家顯擺嫁妝的時候,布置好了新房是由娘家人守著不讓別人進去的。李四嫂家裡只有她孤身一個,既無長輩,又有兒女等晚輩,也都省去了。
把李四嫂送回新房,由秀秀和蘇兒兩個小女姟在那裡陪著,呂松便返回到莊院來,陪著一眾莊客喝酒慶祝。
呂松雖然已經在莊院外面起了房子成家,但從根本上,他還是徐家莊的莊客,與徐平有主仆名分,並不算是分家另過。最起碼在法律的意義上,與徐家是同居共財,並沒有改換版籍,另立戶頭。所有一切儀式,包括慶祝的酒宴,都還是在徐平的莊院裡進行。
見到呂松進來,孫七郎從凳子上跳起來,叫道:“呂松,自今以後你也算是娶妻成人了!過來,與我們幾個兄弟喝上一碗!”
徐平急忙止住:“先不急著灌新郎酒!送親的還在這裡,你們幾個都過來敬他們一杯,謝他們把新娘子送來!”
孫七郎叫好,與高大全一左一右夾著呂松來到主桌,向送親的人敬酒。
李四嫂沒有親人,來送親的是她家附近的兩個長者,一個家裡是開雜貨鋪的,人稱鄭官人,另一個是開書鋪的宋學究。書鋪不是賣書的,而是代寫書信以及各種文書,兼作各種民間契約的公證。還有一個媒婆一個牙婆,負責給李四嫂扶轎。這些人願來,一是李四嫂平時人緣不錯,再一個就是徐平的莊子此時在周圍的口碑很好,大家都願意來結交,更何況莊上還有喝不完的美酒。
勘滿了酒,徐平端起碗來敬道:“一杯薄酒,不成敬意,多謝兩位長者和婆婆盛情,一路辛苦!”
眾人喝過了酒,徐昌和高大全孫七郎三個莊上的小頭目也都上來敬過了,眾人這才開始吃喝。
酒過三巡,鄭官人、宋學究和兩個婆婆便起身告辭。按此時風俗,女方的送親人員草草喝上兩杯酒便要回去,不能在男方家盡情吃喝。徐平便不多留,讓徐昌給他們每人都準備了一份禮物,無非都是酒肉果子之類,把這幾個人送出了莊門,再三致謝。
在鄉下,要想做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除了天生的身份,要讓別人知道你,那便要麽做個惡人讓人怕你,要麽做個善人讓人敬你。以徐平的性子,惡人他也做不來,做努力做個善人了,在鄉鄰中賺個好口碑。
把送親的人送走,莊裡再無外人,眾莊客便放開吃喝。此時臨近年關,過節的氛圍越來越濃,大家喝起來更無顧忌。
孫七郎把呂松叫到自己和高大全和徐昌的桌上,按著腦袋先灌了三碗酒,口中道:“自今晚起,便有人給你暖床鋪了,我們兄弟幾個卻還是要乾熬!以後的日子且不說它,隻今晚一定要把你灌醉了,讓你爬不上渾家的床上去,也出出我們心中的惡氣!”
呂松喝了酒,對孫七郎道:“七哥,都管成親的時候你怎麽不這麽說?莫不是欺我老實?”
孫七郎紅了臉:“你這個鳥嘴!都管是你能比的?他是主人家派在這裡管莊的,怎麽一樣?我們卻一般都是兄弟!”
徐昌笑道:“七郎說話顛三倒四!我們幾個聚在一起就是緣份,有什麽區別?滿嘴胡言,快先喝上三碗清醒清醒!”
幾個人鬧在一起喝酒,徐平在一邊卻有些無聊。
他的身份在那裡,再是怎麽和藹可親,別人跟他在一起也放不開。這還跟前世的領導和下屬身份不同,他是主家,別人是雇來的,有著禮製上和法律上的約束。勉強喝了兩碗酒,徐平便托口酒量不濟,回了自己小院,讓莊上的一幫莊客在外面盡情享樂。
到了小院裡,聽著外面的喧鬧聲,徐平覺得百無聊賴。此時的娛樂實在是匱乏得可以,尤其是鄉下地方,太陽一落山便沒什麽事情好做了。
閑坐一會,徐平點起燈,取了隨身帶的書出來看。
這是他前些日子在京城裡買的科舉製賦的集子,除了經書,便看這些科舉真題打發時間。
此時的科舉還從唐製,主要是以賦論成績高下,其他幾項都以循規蹈矩不犯錯為主,很難區分好壞。賦既是韻文,能夠看出文采,又有一定篇幅,能夠寫出一定內容來,剛好合適。
越讀這些賦,徐平越覺得這與自己前世的政治課中的材料題有些像。雖然出的題千變萬化,但不管怎樣,扣住的中心思想都是圍繞著幾大原則來的,大多不出儒家的幾條經典理論。徐平的任務,就是在下一次科舉之前,從這些真題中總結出普遍適用的幾條出來,作為自己以後參加科舉時的中心思想。便就像前世答題的辨證法,矛盾論,唯物論等等,不管出什麽題,答案總是離不了這幾條,總能扣上去。
唐宋科舉雖然都以儒家思想為準,但並不是絕對,都曾經出現過其他幾家如道家法家經典裡的考題,死讀經書的作用並不大。而且此時考試時還有解題一說,就是考卷發下來後如果考生覺得考題沒見過,不知出自什麽經典,可以要求主考官解題,把題目來源意思解釋一下,再下筆答卷。
此時準備科舉,重要的是理解其精神,死讀硬記並沒用。
不知不覺夜深,外面的喧鬧還在繼續,呂松早已被灌得人事不知,送回了新房裡。
秀秀和蘇兒兩人回來了,一起在院子裡借著燈光,擺著徐平製的那些不成熟的小煙花點著玩耍。
有的亮不起來,只是在地上亂轉兩圈,兩個小女孩便一起嘻笑著罵兩聲,去點下一個。
徐平在書房裡,拿著製賦的集子看著秀秀和蘇兒的玩鬧,突然覺得她們那樣快樂的時光已經離自己遠去了。這半年來,他做了很多事,突然就成熟了起來,成為了一個大人,失去了很多樂趣,多了很多煩惱,童年的快樂時光卻一去不複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