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得了徐平的允許,徐昌心裡還是惴惴不安。在徐家執掌大權這麽多年,他還沒有做過這種事呢。尤其是那酒樓裡到處彌漫的奢靡氣息,讓人心裡不安。雖然徐平說了讓徐昌每次跟那些人接觸,都寫一張行狀,把見了什麽說了什麽全都記錄下來,將來必然無事。徐昌還是覺得不安,好像瞞著家裡大人做了壞事的孩子。
徐平反而來了精神,在書桌上展開紙,飽蘸了墨,寫自己的奏章。
既然奏狀有這麽規矩,那就天南海北,先從遠的地方說起,比如交趾事務。到了最後再加上要寫的內容,只要有了個借口實封就行。
新年長假很快過去,雖然到了衙門視事,但年還沒有過完,官員們多是在衙門裡虛應故事,得閑便四處走到,拜房親朋故舊。
不知不覺到了正月初九,立春節氣。
由於年前就有人上奏說明道年號寓意日月同輝,轉過年來大宋年號已經改為景祐,月亮被去掉了,只剩下一個太陽在京城上空,整個國家迎來新的時刻。
徐平的奏章已經上去,還沒有消息回來,這幾天他有些無所事事。
立春這天沒有早朝,徐平早早出了家門,到祥符縣衙前看打春牛。徐平的新家位於萬勝門外,制度上屬於祥符縣管轄,雖然他從來沒進過祥符縣衙。
正常來說,開封城的市區是直屬開封府的,但開封府官員有限,廂官又難以找到合適的人選,城西廂和城東廂便分屬祥符和開封兩縣,也是無奈之舉。本來附廓縣是隻管郊區的,有了這兩個城外的市區,開封和祥符兩縣也不至於太過清閑。
“鞭春牛”是這個時代立春最重要的儀式,徐平做地方官的時候自己也主持過,但到底合不合規矩一直心裡沒底,自然要來參觀下京城裡正規的儀式。開封府的春牛是在皇宮迎春殿裡,隻好來看屬下縣裡的。
天剛蒙蒙亮,縣衙前的土牛還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周圍已經擠滿了人。這些大多都是周圍郊區種地的農民,開封城裡的居民大多不種地,就不大清早起來湊這熱鬧了。
縣衙的門緩緩打開,周圍的人群發出了震天的歡呼聲。
不一刻,門裡就有官吏出來,天不亮,影影綽綽地徐平也看不清楚。
一邊的劉小乙小聲道:“官人,持杖的人都在牛前面呢。”
徐平點點頭。春在歲前,人在牛後;春在歲後,人在牛前;春與歲齊,人則與牛並立,今年立春在年後,所以人在牛前,看來自己在邕州沒有站錯。
之後的儀式便大同小異,徐平細心聽著劉小乙的解說。劉小乙的眼力極好,現在天還只是蒙蒙亮,他竟然看得一清二楚。
要不了多少時候,鞭春牛完畢。這本來就是個儀式,如果讓持杖者把土牛打碎,還不把這幾位持杖的官吏累死。
劉小乙隨著人流一起擠上去搶春牛的土,徐平無奈,隻好站在原地等他。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劉小乙從人群裡擠出來,手裡捏著一把土對徐平高聲道:“官人,我搶了牛角,今年莊上必然好收成!”
“春牛角上土,置戶上,令人宜田。”雖然有這說法,徐平卻不信這一套,他來這裡是學習這些常見禮儀的,不能只看書上說,不是來跟百姓搶這一把土的。
不過劉小乙既然搶到了,便也不好扔掉,找塊布包了,讓他帶在身上。
此時天時還是早,徐平便沒有騎馬,與劉小乙慢慢溜達著,到了州橋還買了兩碗餛飩吃了,才晃晃悠悠地到了三司衙門。
到了官廳,雜吏人上了茶,徐平喝著養神。
編修三司條例所石全彬已經帶著人收拾好,過了上元節,也就是元宵節,徐平要辟好官吏帶著前去辦公。三司幾位副使是當然人選,還有三司的勾院主官,因為業務直接相關,都是必不可少的。不過這些人不能天天在那裡當值,徐平要選出常駐的官吏來。
正在徐平想著雜事的時候,門外的軍將高聲道:“鹽鐵判官郭諮求見!”
徐平聽了,一下站起來,高聲道:“快快進來!”
徐平站起身,從案幾後繞到前面,看著走進門來的郭諮,朗聲道:“中牟一別,不知不覺就已經近十年,主簿這些年一向可好?”
郭諮上來見過了禮,笑著道:“雖然有些小過失,終究還算順利。只是想不到當年的田間少年,如今已經封侯,貴為副使,世事誰能預料!”
徐平急忙讓坐。
郭諮道:“如今你為一司之長,上官面前,屬下哪裡有坐的地方。”
徐平把郭諮按到位子上,口中道:“當年我發解,還多虧仲謀保舉,才有了今日,怎麽說這些見外的話?以後在我這裡,不用拘禮!”
說起來,郭諮是徐平來到這個世界見到的第一位官員,踏實肯乾的作風給他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影響深遠。如果當時不是遇見郭諮,而是一個貪贓枉法的官吏,徐平未必就像現在這樣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人生的事,確實是難說得很。
郭諮離開中牟主簿任上,本來升為大縣知縣,不過因為部下犯法受到了牽連,曾經降職。幾經蹉跎,現在還是知縣,官職跟前幾年比並沒有什麽變化。
說起這幾年的經歷,郭諮無限唏噓。他當主簿的時候,徐平還在田園裡種地,天天想的無非是怎麽讓地裡多收幾鬥。幾年過去,自己與當年相比沒有多大變化,徐平卻從田園郎搖身一變爵封郡侯,官至副使,人生的際遇實在是難以預料。
雖然也中過進士,但郭諮在經義文學上並不精通,而是長於吏材,擅長機械田畝水利,是個實乾家。奈何這個年代實乾家不吃香,會乾的不如會說的,會說的不如會吹的,會吹的又不如會寫的,能乾嘴拙不善於寫文章的只能沉淪下僚。
太祖太宗之時,國家初定,用的大臣多是精於吏乾的,典型的如趙普。到了太宗後期,天下太平,風向慢慢改變,真宗朝就徹底扭轉過來了。
這時候的官員,經常被分為吏乾型和文士型,文士型哪怕政績平庸,只要文章寫得好,升遷也是飛快。而吏乾型再是能乾,往往也被壓製,機緣巧合冒頭,也會受譏諷。前有馮拯,被譏為無學,就連現在的徐平,也受到非議。不是聖眷正隆,官也不會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