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政治決策者來說,下決心從來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唐時的“房謀杜斷”才被認為是天作之合。政治人物做出的正確決策,在後世的人看來順理成章,是因為歷史已經把事情梳理得清楚明白,後人能夠一眼看得通透。但對於當時的人來說,猶是如處身於迷霧之中,身邊的事還看不清楚,更不要講據此推測出事情後續的發展。
李迪性情直率,並不缺乏做政治決斷的擔當,但做事粗疏,又沒有做出正確決策的能力。陳堯佐志大才疏,政治上還遠不如李迪呢。至於趙禎,這個時候當然是看宰相的,不能為帝王分憂,那還要宰相幹什麽?
徐平說了這麽多,在李迪看來確實有道理,但據此就對朝政大動乾戈,他又覺得說服力不夠。猶豫再三,還是傾向於維持現狀。維持現狀雖然無法革除積弊,也不會大錯。當心裡沒有底的時候,人總是會選擇去做最有把握的事,這是人之常情。
見最終還是這個結果,徐平歎了口氣:“說來說去,相公們還是覺得西北的黨項未必會反,對此心存僥幸。下官卻是認為,元昊轉過年來不反,後年也必是要反了。河西已被黨項所佔,吐蕃唃廝羅打了幾次,都奈何不了他,契丹黨項又不敢打,再者元昊娶的還是契丹的公主,黨項再打仗,只能跟本朝開戰了。禁軍的軍製要不要改,只能到時西北開戰之後看在戰場上打得如何。隻願到那個時候,陛下和相公們能夠痛下決心!”
說完,徐平重又把話題轉回《會計錄》來,朗聲道:“三司上下已經認定,將來西北戰事必起。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終究打的是錢糧。所以這兩年來,橋道司從京師銀行和西京銀行貸出來的錢,大多都投到了對西北的道路整修上。過了今年冬天,大的整修工程都將完工,剩下的都是小修小補。通往往關中的有兩條貨運主線,一是以西京洛陽為中心,通過汴河和引洛入汴水道,收集江南、兩浙糧米物資,以及京西路所產,自孟州沿黃河水運,以及河谷的道路陸運,進入渭河,再運至關中各州縣。這一條線上地方的物產豐富,水運的運力也大,除三門至白波段要雜以陸運之外,其他地段都可以用水力。此路線每年向關中輸送糧米及各種物資約八百萬石,自江南兩浙起,沿線需動用人力約二十萬人。”
聽了徐平報出的數字,趙禎和殿中的眾大臣一起都吸了一口涼氣。汴河水運,正常年景的定額現在是六百萬石,剩余的兩百萬石,自然是來自京西路了。徐平這樣說,實際上就是承認現在橋道司整修之後的交通系統,自洛陽出發,向關中運糧,不再存在瓶頸。有多少到了洛陽,就可以從洛陽運多少出去。要做到這一點,最重要的就是有群牧司這幾年提供的大量畜力可以使用,足以拉平三門白波之間水運的瓶頸。過了三門,就有黃河和渭河的水運可以利用,加上秦漢古渠,關中地區並不存在運輸困難。
其實徐平指的不僅僅是從汴河運糧,而是說現在內陸發達地區州與州之間的骨乾道路網已經建成,可以大量用陸運補充。也正是因為如此,會需要二十萬這樣龐大的人力。千裡不運糧指的是對外征戰,在自己境內的繁華地帶,民夫的消耗可以由地方補充,實際上是用整個數路地區的州縣來支撐這樣的長途運輸。真正的瓶頸地帶,比如三門到白波的黃河水運,其實只有數百裡的路,靠著龐大的牲畜和車輛投入強行拉平。
規劃這次物資運輸網絡,讓徐平深深認識到這個年代技術水平的限制。八百萬石聽起來是非常巨大的數字,實際上徐平算過,如果像他前世一樣有火車,若以一列貨運火車掛六十節六十噸的車皮計算,則只需要二百多列車而已。這個運力,此時卻已經關系國本。
見眾人沒有說話,徐平又道:“洛陽向關中轉運,還有一個好處,即可以同時補充河東路的不足。如果確有必要,可以從洛陽起運,每年向河東路補充五十萬石以上的糧草。”
河東路也地處邊境,而且同時面對契丹和黨項,駐軍不少。不過河東路開發的歷史悠久,有三晉的幾處富饒的盆地補充,本路所產糧草物資足以支撐駐軍,而且經常接濟陝西路。京西路一年能夠支持五十萬石,再加上開封府緊急時候可以支援,物資已經足夠。
“入關中的道路,除了洛陽之外,便是從襄陽過武關,到商州的路線。荊湖路的糧草先集到襄陽郡,沿漢水而上,到光化軍轉丹水,一直沿水路到商洛。從商洛換陸路,經藍田到永興軍。若是人力畜力足夠,這條路線每年約可輸送一百五十萬石。自秦漢以來,朝廷都於關中,全都是賴此道路以製東南。中唐安史之亂,史朝義據洛陽,阻斷東南糧米沿汴河入關中的舊路,劉晏任轉運使,便就是依賴此路轉運東南糧米入關中。”
說到這裡,眾人已經知道徐平是真地為了西北戰事做了精心準備,也不發問,乾脆等他把話說完。徐平說的運輸路線,實際上是古已有之,中國分分合合打了幾千年的仗,哪條路能走早就全都摸索出來了。徐平現在做的,不過是利用新的技術和雄厚的資金,極大的加大了這幾條路線的運力。基本是正常年景可以達到歷史上運力的極限,而如果緊急時候不計代價,則可以輕松把運力翻番。徐平的規劃,本就是在西北打持久戰,同時不過多影響內地的其他地方。以免朝中主政大臣決心動搖,頭腦一熱又把黨項放過去了。
“河東路支撐本路的麟府、並代、石隰三都部署司,關中支撐鄜延、環慶和涇原三都部署司,只有秦州孤懸隴山之右,關中力不能及。秦州所需的錢糧,依三司籌劃,當由川蜀四路供應。所經道路,依然循秦漢故道。漢末三國分立,諸葛武侯數出祁山,川蜀到秦州的路,正是這出祁山的故道。用了兩年時間,從兩京銀行貸錢,動用數州民夫,此路過了今冬也將整修完畢。自來年春起,將分別在秦州和興元府各設馬監,分別自吐蕃和大理市馬,為道路運輸之用。依三司估算,此路每年可向秦州運送糧草物資三百五十萬石。”
說到這裡,徐平出了口氣:“西北戰起,河北必然不穩,為防萬一,兩淮和京東的糧米隨時支援那裡,以備大軍所用。總而言之,兩浙、江南、京西和荊湖路,所出物產運往關中,兩淮和京東運往河北,川峽四路運往秦州,河東支撐本路。道路通暢,必然能保邊地各路用度不缺,如果再有糧草不濟,則必是帥臣之責!三司道路整修已畢,朝廷不懼大戰!”
趙禎和李迪、陳堯佐等人這時才明白徐平這兩年在忙什麽,這樣規劃下來,全國都被納入進了戰爭供應體系。剩下沒說的兩廣和福建路,實際上也是在支撐著邕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