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眾人,徐平沉聲道:“說到底,兵製不得不改,最少也要征募結合,有進有出!”
只要有對外用兵的雄心,實際上誰都知道要改兵製,但怎麽改,卻是個大問題。說起宋朝就要講三冗,而三冗的核心是冗兵。歷史上的宋仁宗最被人詬病的,是在他當政的時候所有問題都露出了苗頭,他卻沒有痛下決心去改,最終病入膏肓。
然而真是那麽容易改的?以歷史上來說,讓大宋弊病積重難返的正是對元昊之戰,一是花費了巨大的代價,最終財政無法支撐,沒有徹底解決問題。再一個,便是西北開戰大規模增兵,禁軍員額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數字。只能進不能出,如果以新增的禁軍平均年齡二十多歲來算,則對國家財政的影響有三四十年。實際上禁軍的員額一增,後續就很難減下來,這種影響時間還要長得多,一直沿續到神宗時期。
王安石變法關於軍事方面的內容,後世講的最多的是將兵法,解決“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問題。實際上歷史上的那次變法,在軍事方面,將兵法只是枝節,並不是真正的核心。重點講將兵法,是為了跟對宋朝對外戰事分析不力的結論,即兵將不相知是戰力低下的重要原因相配合。為了湊這個結論,故意略過了其他一系列重要舉措。
最少在王安石變法的時候,宋朝君臣顯然不認為兵將不相知是最大的問題,而軍製才是最大的問題。歷史上王安石對未來軍製的設計,是用征兵代替募兵,保甲制度正是為將來的征兵製做準備的。他和宋神宗認識到,這個年代政權統治的極限,也不足以支持募兵製下的大規模戰爭。要對外開戰,募兵製就不能堅持,不然不等勝利自己就先垮了。
從邏輯上講,熙寧變法在軍事方面,一系列制度是先從禁軍封樁闕額開始的。封樁闕額是裁減禁軍的一種比較柔和的方式,即禁軍因為老病逃停等等原因出現了闕額,不再增補,用自然減員的方法把禁軍的員額降下來。每出現這樣的一個缺額,樞密院便就把名額封存,稱為封樁。封樁了多少員額,按照每名禁軍的花費,把這筆錢扣下來,用到保甲製的推行上去。禁軍減少了的軍隊,由保甲制度下的征兵來填充。隨著時間的推移,禁軍越來越少,征兵越來越多,最終實現征兵對募兵的替代。將兵製,就是與這種征兵製相適應的,把組織與指揮體系固定下來,而實現兵員的流動。
很顯然,在這種征兵代替募兵的過程之中,禁軍的戰鬥力會迅速地減弱。因為缺額封樁,禁軍中剩下的都是老弱,而且越是到了後面越是如此。當然歷史的現實是這個進程被打斷了,由於黨爭,舊黨當政之後削弱了保甲制度,也不再讓保甲向征兵軍隊轉變。這就是宋朝人經常說的,募兵衰,保甲亦衰。到了徽宗當政,甚至把缺額封樁的錢用來享受和擺排場,而不再用於保甲的組織和訓練。靖康之變,金軍兵臨城下,京城禁軍實際人數只剩三四萬人,而且全為老弱。這種情形本來就是闕額封樁下的必然,是制度本就如此。
回望歷史,不得不感歎人類總是不停地自己作死。新舊黨爭,每一黨上台的時候都說要革除前弊,實際的情況是弊端沒有革除,而把有用的革掉了。真正的弊端,反而被保存了下來。不如此做,怎麽能讓人知道對立黨派的不足呢?想做真正對國家有用的事,偏偏沒有那個本事,那只能擺出壞處來,讓圍觀的人知道下台的為什麽是壞人。
徐平的歷史知識一般,而且他學的課本上,也並沒有詳細講解王安石變法針對軍製改革的內容。僅僅講一個將兵法,在他現在看來,連治標不治本都算不上。但徐平卻清楚地知道,現在的軍製之下,是打不了大仗的。防守都嫌吃力,想打出去是想也不要想。
一句兵製不得不改,一句征募結合,讓殿裡突然平靜了下來。
這不是徐平第一次提現在兵製存在的問題了,而且每提一次,就更加尖銳,說到的問題和措施也更加具體。然而天下和平已經數十年了,改兵製,誰有那個勇氣?
沉默許久,趙禎才道:“兵製關系到國家之本,急切間哪裡容得隨便去改?而且,征募結合,則現在的近百萬禁軍和廂軍,就必然要退掉許多人。這些退掉的人,如何保證他們的衣食?他們一生在軍中,別無長技,沒了衣食——”
說到這裡,趙禎看了看殿中的眾位大臣,無奈地搖頭苦笑:“這不是驅兵為匪嗎?”
徐平上前,捧笏高聲道:“陛下,臣現在提出此事,正是想到了這些人的去路!如果不是有退路給從軍裡裁汰下來的人,臣如何敢提此事?”
李迪沉聲道:“哪裡去?徐平,現在說的可不是三五百人,也不是三五千人!一旦禁軍和廂軍要改成征募兩用,則不裁汰三十五萬人是不行的。三五十萬兵員,再加上他的妻兒老小,就有百萬之眾啊!百萬之眾,大宋雖然大,也經不起這樣折騰啊!”
徐平道:“相公,若是前幾年,確實是無處安排這些人。但現在,卻是不一樣了。下官當年在邕州,興辦蔗糖務,數年時間,前前後後從福建路招募了二三十萬人。現在三司之下有蔗糖務,還有營田務,還有各種各樣的公司。下官算過,這些新建的衙門每年要招募的人,一年少則數萬,多則二三十萬。現在正是它們大發展,廣招人的時候。如果錯過了這幾年,員額都滿了,就白白浪費了這個機會。一個蘿卜一個坑,到那個時候再想填人進去,就要先把地裡的蘿卜拔起來,一樣有人沒了飯碗,就麻煩了。”
陳堯佐道:“此事說起來是容易,但人在一個地方過得習慣了,誰會想換到另一個地方去?把兵員裁汰下來,讓他們到三司下面討飯吃,只怕人心不穩,先激起兵變!”
徐平道:“正是此次修《會計錄》,才讓我發現,原來現在三司下的各公司,裡面雇的人過得與禁軍不相上下。若是那幾個特別賺錢的,還比禁軍裡要好一點。所以要讓士卒樂意從軍裡退下,也並不是不可能。下官以為當從下面三點做起。第一,禁軍嚴加訓練,不可再像以前那樣隨意,軍中辛苦才是應該的。第二是讓要軍中的人知道,還有許多地方比在軍中要好,更加適合他們。第三,便是三司屬下的很多公司,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按照舊的場務習慣去管。而是要參照軍中的制度,在公司裡,是專門乾活不是兵的軍隊。”
前兩項實際上容易,工人的待遇向普通的兵員看齊沒有什麽,實際上本該就如此。軍中訓練辛苦更是應該的,懶懶散散哪裡還需要專門養軍,打仗隨便征幾個人就好了。關鍵的在第三點,如此做,才能把人控制起來,不要從軍中一出來,就聚到民間作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