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一會茶,說過幾句閑話,趙禎看著徐平,正色問道:“京城三衙禁軍到西北十余萬人之眾,而寸功未立!大戰全是由隴右禁軍打下來,就連黨項降軍都敗了契丹,攻下雲中之地,京城禁軍何其不堪!幾個月前,樞密太尉便就想依隴右軍製,改革禁軍。去書西北問你所想,你一再說未可輕動,恐起亂子,一直拖到現在。現在回來了,該改了吧?”
徐平低頭,沉吟不語。桑懌和高大全離開西北之後,自己再也沒有插手,就連信件私下裡也沒有通一封。高大全跟徐平的聯系,還要靠寫信到京城,由林素娘轉告。這段時間趙禎摸清了隴右軍的制度,知道本質上是中央集權,把軍權徹底收到自己的手中。既然是如此,當然要把三衙的禁軍軍製改掉,用制度把軍權握在中央手中,省多少心思。沒想到建立這種軍製的徐平一直反對,出於謹慎,這件事情便就拖了下來。
想了好一會,徐平才道:“臣一直不主張京城禁軍改製,怕的是軍製一動,大量的禁軍將士被清理出行伍,失了衣食飯碗。京畿重地,動蕩不得!”
趙禎道:“食朝廷俸祿,賞賜無限,出外不能戰,不能為國家分憂,養之何益!既然隴右軍中用川蜀之兵,依然能夠連戰連勝,則從京東、京西、兩淮,甚至江南招募士卒又有何不可!無用之兵,自然就要盡去,不如此,何以應對契丹大敵!”
徐平苦笑,聽到這裡就知道自己未回京之前,趙禎已經跟宰執,特別是李迪和呂夷簡商量過了無數次,早已經統一了意見,要對京城禁軍下手了。要不是自己一手把隴右軍帶起來,又立下無數大功,根本就不會在乎他的反對,已經開始軍改了。
雙手捧笏,徐平對趙禎道:“陛下說的自然是至理,無用之兵,養之無益,就該盡斥出軍去。只是,趕人容易,這些人沒了飯碗,怎麽辦?”
“持戈矛,衛國家,自然由朝廷供給衣食。不能為朝廷效力,自然自己去找衣食!”
“京城中多出數十萬沒有生計的百姓,陛下能安坐殿廷嗎?陛下不能,臣不能,滿朝文武俱不能夠。禁軍士卒,縱然是除了軍籍,依然是天下百姓,是陛下子民,豈能置之不理?如果這樣做,會生出大亂子來的!臣一直不同意遽行軍改,便就是怕行事太急,在京城出來數十萬流民,天下動蕩。本是盛德事,做壞了,遺子孫笑。”
趙禎直視徐平的眼睛,過了好一會,搖頭歎了一口氣:“你回京之前,我也正是擔心此事。軍改暫緩,不只是你不同意,我也著實擔心數十萬人沒了衣食,難免聚眾為寇,引致天下動蕩。只是兩位相公言,現在朝廷府庫充盈,西北戰事結束,可以拿出錢來,把禁軍士卒遣出京城,分散各地。只要散在數十州縣,自然就聚集不起來。”
“遣散出京?散到哪裡去?要給他們多少錢?過百萬人口,天下三百軍州,依然是每州有千百人,必然天下大亂!陛下,使不得啊!這是動搖天下根本的事情!”
趙禎搖頭:“沒有那麽多人。西北戰起,契丹挑釁,數十萬禁軍出京城往沿邊,現在京城只有十余萬禁軍而已。真要遣散,這十幾萬人還是可以安置下的。”
徐平連連搖頭:“陛下,禁軍十余萬,他們的家眷呢?西北、河東、河北的禁軍,許多人的家眷依然是在京城裡,算下來,還是要過百萬人口。百萬之眾,豈能不小心行事!”
趙禎怔了一下,過了一會默默點了點頭。調去沿邊的禁軍,家眷依然是在京城的。京城禁軍的意思,就是他們的本營在京城,哪怕是出外就糧,到邊境去作戰,家眷也是不隨行的。本來這有用家眷牽製前線將士的意思,卻讓京城就此背上了這麽一個沉重的包袱。
作為人口過百萬的天下第一大城,這些人給開封城帶來了繁華,但也讓整個天下不堪重負。僅僅要供應他們的口糧,每年就要數百萬石。這不是因為貿易從外地運來,而是由朝廷發下的軍糧,所有的本錢由朝廷承擔。朝廷在禁軍身上的花費,養兵多少是一,集中於京城由此而帶來的運輸成本是二,哪怕有汴河,這個運輸成本也非常驚人。
此時天下總兵力過百萬,禁軍約八十萬,三衙直轄禁軍約三十萬。除三衙直轄禁軍之外,還有一部分禁軍本營在京城,京城的禁軍加起來約四五十萬。加上他們的家屬,這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字,軍人和家屬就已經過了百萬。當然許多軍營是在開封城外,甚至是在附近的縣裡,但這些人口都是要由朝廷從外地運糧來養起來的。不要說就此直接把他們除了軍籍,從此不管生死,就是給他們發足夠的錢,他們也沒地方去買糧食。
趙禎緊緊皺起眉頭,此前大家考慮得比較粗疏,算除役禁軍人數的時候,沒有把家眷算進去。核算起來,雖然緊張,費用三司還能夠應付。如果把家眷也算進去,三司賺再多的錢也填不起這個窟窿。軍改的費用,高昂得有些嚇人了。
徐平道:“禁軍士卒縱然不持刀槍隸軍籍了,依然是朝廷治下的百姓,不能夠置其生死不問,一趕了之。天下百姓,沒有無用之民,京城覺得他們多余,那是朝廷不對。讓百姓無所事事,甚至覺得他們在這裡礙事,強行驅趕,何以面對天下!害陛下盛德!”
“唉——”趙禎歎了口氣。“若如此說,軍製要改,實在是千難萬難!該如何做?”
徐平捧笏:“軍製之改,一是要從禁軍中揀選出合用之人,重新整訓,編練成合用的大軍。今日軍製難改,禁軍和家眷聚於京城,呈尾大不掉之勢,這教訓當牢記。整訓精練過的大軍,不可再使其家眷隨軍,而是散之於天下。軍人或三年或五年,如果不能升至小校軍官的,一律除役。如此一來,不必從地方運糧於京師養軍人家眷,養兵之費大省。二是要安排不合用的軍人去處,給以衣食事小,讓他們有生計能夠自理,從此自己能夠賺出衣食來事大。此次改革軍製,立制度,擇將校,募士卒,汰冗員,由樞密院行之。從禁軍中裁汰出來的剩余軍員,向何處去,如何安置,則由中書行之。百萬之眾,不是小事,急切之間無論如何也完不成。當分作數年,計劃清晰,徐徐行之。”
趙禎想了一會,點了點頭:“先朝俱行征兵之製,果然有其道理。兵聚於京師事小,家眷百萬之眾,全賴天下供養,委實不堪重負。若依你所說,則聚兵於京師,無有養其家眷之費,所省頗多。只是朝廷練一兵不易,三五年即除役,是不是太過耗費?”
“算士卒兵役,可以自其入軍營起,離軍營止,路上所費時日不算。入軍之後,精練一年,就可編入軍伍。依臣這數年時間所見,如此做已經夠了,緊急時候新入軍之士卒練半年也可用。役期五年,在行伍中四年,不算太過耗費。如此一來,於朝廷是省了養士卒家眷千裡運糧之費,於士卒來說,家中自有生計,軍俸領來貼補家用,縱然是鄉間小農也立成小康之家,於國於民兩便。凡理政,必要便民,才是長治久安之道。”
趙禎猶豫了一下,道:“如此軍改是征兵,民服兵役是當然之理,可充差役,軍俸似可發得少一些。既然要改了,那便讓養兵之費就此省下去。”
徐平道:“陛下,哪怕是百萬之兵,士卒軍俸一年十貫,也不過是一年一千萬貫。實際此時的正俸,哪怕是三衙禁軍,月俸人均也不足一貫。軍改之後,祿米停發,由軍中統一造飯分食。不養家眷,祿米可省十之七八,運往京城的漕糧可減半數。軍中賞賜錢數可依從前,糧帛不發,又可省下不少。如此算來,哪怕是軍中俸祿不減,僅僅是漕糧減半,養軍之費就可省去小半。有強軍,而又省費,多少好事,又何必計較士卒那一點軍俸呢?不但是軍俸要發,參軍依然可以免差役,才能讓良家子到軍中來。”
軍費的大頭,一是俸祿和各種賞賜,另一個就是高昂的運費。駐於邊境,或者出境作戰運糧艱難不說,就是駐於京城,運費也高昂無比。家眷不隨軍,僅僅省下向京城運糧的運費,就是一個巨大的數字。而不再依靠入中,由樞密院設專門機構管理軍中運輸,效率又提高許多,又省下一大筆錢。兩者加起來就足夠了,沒必要再去計較將士俸祿。
軍改之後招兵要召良家子,只有用各種手段,才能吸引人來參軍。同樣是一貫錢,在鄉間比在城市重要多了,發放軍俸,才能吸引農民來參軍。
沉思了一會,趙禎笑道:“如此做,樞密院裁汰冗員,做惡人,中書安排出路,就是做好人了。西北一戰你勞苦功高,也該當得此一好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