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代是大人回來的時候,不然道理哪那麽容易講通。徐平進那個世界看過了,還有不少人也感受到了。所以徐平講道理,對他的這個理解不解,別人只能老實聽著。大人回家,他說家裡怎麽管就怎麽管,他說要講道理,孩子們只能比著講道理。誰的道理講得好,誰的道理能通,別人就要聽。徐平這個假人就是養子,養子也是自己的孩子。
這樣的時代不循常理,在這個時代講綱常就錯了方向,因為綱常就是常理。天下道理最大,因為道才是不易的,其他一切皆可變。以什麽什麽為綱,以什麽什麽為常,這些綱常從典籍裡找出再多的根據,都沒有用處。孩子們自己總結的那些理論,如人的本性是自私的,凡事隻講利益,諸般種種,守不住道就不是道理。道崩德散,這家就不是大人的家了,文明也就沒有了,怎麽可以呢?所以道理,就是不生內憂外患守住道的理。
道德天下,就是一個大家庭。治理天下,就是幫著大人治家。徐平可以從傳下來的治家道理裡,去猜天地這個家的治理辦法。父嚴、母慈,治家是由父親說了算,母親則是保護著孩子們。男主外,女主內,對外就要用父親的為人之道。忠厚老實,彬彬有禮,做事有理有節,人不犯人,我不犯人,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對內大家都是自己人,孩子怎麽鬧都有母親護著,對外則不行,一定要真心實意地按照父親的來。官員可以脫了公服便做回自己,軍人則只要服役,就要真心實意、去除私心、面對外敵勇於拚搏、敢於犧牲,心中只有天下這個大家而無小家。老實人對外不惹事,實在忍不住了,才會雷霆一怒,這一怒就會讓世界顫抖。對內要用母親的辦法,慈愛無邊,看著孩子們玩鬧母親會在一邊笑,胡鬧不行。那一個胡字,說明是用外道來鬧。生於內的邪性母親有可能會護一護,對她來說孩子都是一樣的。但生於外道的魔性,母親不會護,父親要除。對內只要大家遵道理,則公事穿上公服去斷,私事大家就是兄弟姐妹,盡情玩鬧,憑自己真性情。能夠守住自己的道,再是怎麽鬧,家裡還有大人護你,不要中了外道的魔,那就不行。
用父親的辦法來治家,他要孩子們都受他認可的教育,成為他理想中的人,這個治天下的道理就越來越嚴厲。從商巫聽天命,到周飾文德,再到漢的偽天命,對天下之民的生活和思想一致性要求越來越高。天崩一次,補天之後通的道理就更進一步。從周德的天下守禮,到漢天命的天下三綱五常,到了唐宋道理終於把事做絕,存天理滅人欲。這一次造成的後果更嚴重,不只是最終天下大亂,還被外人竊了大寶,守不住了。之後再通的道理全依父親是不行的,母親不同意了,孩子一定要由她和父親一起管。父親傳下來的經裡全都是他的道理,新經要有母親的道理。西天去取經,應該取的並不是佛經,也不是後來的洋經,而是合母親心意的經。東父西母,西王母,母親的經才是要到西天取的經。
理是天理,由理而成的德,是屬於父親的,德就是父親大人。熊孩子不滿意父親,造了這家的反,以後不叫父親大人了,要改叫母親大人,這家要由母親來作主。
人的性情兩部分,一部分是維持大家緊密團結在一起的,這是父親的。還有一部分是自由自在的,這是母親的,就是好玩高興,滿足自己欲望。天理由父親管著,性情則在各人心裡,由母親管著。父親不斷地用天理來奪人欲,在家裡奪母親的權,最後終於是闖出了大禍來。家改成母親來管,不按天理,要讓政權從人心。
孩子的性情被奪了,不高興,大人一看不住不是在家裡闖禍,就是到外面惹事。這家教育好,一般不到外面闖禍,但架不住有人來闖門,有人在家裡鬧出事來。道理裡只有天理,沒有私欲,照著天理做事大家不樂意,政治對內對外就不牢靠。
父親奪母親的權,孩子不高興,那母親奪了父親的權,孩子就能開心嗎?父親是對外的,所以用他的道理來管家,母親守家所以不能用她的道理,是一種平衡。父親和母親都滿意,才能家合,才能萬事興。不能任性,一任性又成了有母親沒父親,有地而無天。大家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不受制度約束,就很難團結得起來。
由流傳下來的治家的傳統,徐平猜測這個天下治理之道,應當是父母都心安。孩子們就來作偽,父親想要什麽,就給他什麽,母親要什麽,也給她什麽。
扮演好偽君子,留住真性情,就是徐平欲讓父母心安的治國道理。處理好外患,全力去通這個道理,在天下形成制度和道德,來實現長治久安。長治是讓父親滿意,久安是讓母親滿意,有天有地,家和萬事興。
徐平來到這個世界只求一世富貴,最開始他並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個念頭,等慢慢知道、明德之後,才明白為什麽。前世的經驗告訴他,想要富貴,就要掌權,就要想辦法去做官。參加科舉考中進士,一步踏入官場,就向著《道德經》裡的那個世界而去。他的心中沒有任何天條,凡事要講個道理,自己要弄明白,就一步一步拾階而上。他選了這一條道路,其後就身不由己,只能一直走下去。不把他的道理通於天下,他於這個世界就只是一個過客,自己的愛恨情仇就一片虛無。假人也要做真,愛人是自己的愛人,孩子是自己的孩子,朋友和仇人同樣是自己的。通不成道理,連這一世富貴都守不住。他只有守住這一世富貴,假人做成真人,才能成為自己,去探索另一個世界。
立言、立功、立德三不朽,當他有這個志向的時候,其實不是很明白到底是什麽,現在明白了。賢者所言為經,經留給世界,報答這個世界的同伴和自己的後人。賢者所為即史,造福了天下人,即為功。功獻給母親,載之史冊。賢者通道理,能夠讓天下一心,從而成德。德獻給父親,德被蒼生。有此三不朽,則對這個世界的人都報答了,從而成聖。
聖什麽都不是,只是一個權利。你可以選擇成為人,成為神,成為仙,成為另一個世界的任何身份。那個世界是母親的,《山海經》的世界。《道德經》的世界處處是規則,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這樣想,不能由著你的性子來,這個世界要天下一心而成德。那個世界則隨心所欲,任著你的性子來,你想什麽就有什麽。
洪荒世界一分為二,天地就是父母,人外就是自然。父母手裡各有一個世界,人和自然也各有一個世界,精神世界和現實世界。不管信哪個世界為真,哪個世界為假,都是迷信,徐平認為應該是通不出真與假的道理來。那就同時讓父母心安,精神世界安寧,去探索自然,讓自己的精神世界與自然世界的理合起來。人的世界與自然世界合一,精神的天與地合一,才是大同。大同之世是個什麽樣子?可能會有完全不一樣的理,可能世界完全是另一個面目。神話將成為現實,過去就將成神話。
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道與理,來自於不同的大人。人的理來自於大人,自然的理需要自己去探索,去形成自己的理。等到人的理與自然的理合一,實現大同,文明就將成長為宇宙,有了過去和未來,與現在一理貫通。實現大同,世界就換了人間。
徐平明德,是他率軍於天都山下大勝黨項,立了歷史上嶽飛的功,感受到了嶽飛那為天下之民願意付出一切的赤誠之心。最終功業未成,亡於中途,對天下終將淪喪的那一聲歎息。感受到了臨終前寫下“天命昭昭”,對這天命的憤怒與不滿,看向天下蒼生那滿心不甘與遺憾的最後一眼。嶽飛立的言,就是諸葛亮的《出師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惜功業未竟,其德未成,最終連半壁江山也守不住。
存天理,滅人欲,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其實表達出來的都是一個意思。教導天下之民,為了這個天下,要勇於犧牲自己,奉獻自己的性命。性命不僅是生命,還包括人性,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都要獻出去。
徐平是個假人,他明的是個假德,但那個道德天地卻是真切感受到了。假人的本能反應就是作偽,回頭再看儒家典籍,滿篇都是偽。跟道德合起來,就明白了儒就是偽,文就是偽。周德是文德,其德文過而飾非,全天下都在裝著扮演這一個道德。
補天的七色石,到了唐宋道理,用偽就煉不成了。可一,可二,不可三。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告。再三就是褻瀆,自家大人講道理,但也不允許孩子褻瀆自己。
徐平其實並沒有興趣去給張載、劉敞這些人講《道德經》,講儒家就是偽君子,他只是要通自己的道理。先要給天下之民,上到皇帝,下到平民百姓,說清楚儒是偽。大人回家問了,治天下的道理不通,大人就在家裡看著不走。對徐平來說,就是把家裡的大人哄走大家好過日子。但其他人不是假人,得認真接受這道理,大人不在管好家。
這家的大人是真地回來了,這些真人一旦放開胸懷感受天下,就感覺到大人在家。感受到大人在家,就知道徐平講那些經不是假的,天下的制度、法律等等一切規矩,都可以按著徐平要通的道理來。道、德面前,一切都不是不能改的天條,想怎麽改就怎麽改。只要徐平把自己的理通下來,形成新的制度、法律、道德,形成天下的新規矩。孩子們自己琢磨出來的理論、主義、經典,在大人眼裡一點用處沒有,要按大人認可的道理來。